7.杏花天
又過了幾日,便到了阿霖的生辰。一大早就有一個窈窕的宮裝少女進宮來,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亦是眉目如畫,行動間卻顯得頗是羞澀拘謹,她走進來先向阿霖行了禮:「臣女見過安定公主。」阿霖笑著對她道:「姊姊,都與你說了多少次了,叫我阿霖便是。」那少女面上微微一紅,卻不肯應,只撿了綉榻一角挨著邊坐了。阿霖想起了綺羅還不認識這少女,忙對綺羅道,「這是太原王叔家的貞樂郡主的。」綺羅行禮道:「見過郡主。」
貞樂郡主紅著臉受了綺羅的禮,慌亂半天才想起來今日為何進宮,又對阿霖道:「公主殿下,臣女今日入宮賀壽,實在冒昧之至,還帶來了卜太傅家的二位姊姊……」她吞吐半天,總算說清了來意,原來卜家的二女也想入宮一見天顏,卻苦於沒有封號,便央了平素甚談得來的貞樂郡主帶她們來,郡主是個老實的,經不住她們央求,就帶了她們來見阿霖。
阿霖倒是十分隨和的性子,笑道:「既是卜太傅家的二位姊姊,想來年紀也是相仿的,一同入宮玩耍又有何妨。」貞樂郡主漲紅了臉,又補充道:「只有一位是卜姑娘,還有一位是卜家夫人的侄女陳姑娘。」阿霖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的好的,我記住了。看我們的貞樂郡主姐姐頭上都冒汗了。」
不多時,便有宮人引了兩個女孩進殿,一個略長些,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另一個和貞樂郡主同歲,卻顯得活潑些。這兩個少女亦是麗色,許是因為卜玉容年長几歲,行動落落大方,瞧上去更見端妍,而另一個年紀小些的,生了細細的柳葉眉,一張白凈的瓜子臉,顧盼間靈動又嬌媚。阿霖一見便很喜歡她們,笑道:「兩位姊姊都叫什麼名字?」那個年輕的女孩搶著道:「我叫……」她話音還沒落,被那個年長的少女輕輕拍了拍手,便咽了回去。
那個年長些的少女沉穩幾分,先福身行了禮,方才嚦嚦回道:「臣女卜玉容見過公主殿下,這位是臣女的表妹宛卿。」那個年輕些的女孩本在東張西望地到處打量,此時聽到表姐說話,知道自己出了丑,羞得滿臉通紅,趕忙低頭道:「小女宛卿,見過公主殿下。」宛卿的父親官位低微,因而她格外有些自卑,平日里在卜家也處處看自己這位表姐的臉色,更別提今日第一次進宮,既有無窮的新奇,更有說不出的畏懼。
她自詡和表姐都算得上是容貌出眾了,可今日一入宮才知天外有天,何止坐在鳳座上的公主生得國色天香,便是公主身邊的幾個女孩兒瞧起來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她偷偷瞧了幾眼,越發覺得心下自卑,不自覺地就垂下了頭,說話也少了幾分底氣。
阿霖命人拿了賞賜給她們,笑著問了幾句話,卜玉容見貞樂郡主一直不說話,便說道:「今日臣女們入宮來,還帶了些時鮮的花朵為公主殿下添妝。」貞樂郡主恍然大悟,忙道:「正是,正是。」阿霖果然十分歡喜,只見幾個侍女手捧著承露玉盤魚貫而入,玉盤裡都是時新的鮮花,是趁露時便摘下的,十分嬌艷。阿霖伸手在玉盤中翻撿了片刻,自己撿了一隻霽紅的海棠戴了,笑道:「今日有這樣好的花,倒可以出去花園裡玩玩。你們也都撿支好看的花戴吧。」說罷,她撿了一隻粉色的牡丹,拿在綺羅的髮鬢比了比,搖頭道:「這個不好。」牡丹過於嬌艷,綺羅到底年少,生得雖美,卻不是那種絢麗奪目的容貌,自然是不相稱的。綺羅面上有些窘色,擺手道:「我是不慣帶這些的。」
兩個人說的自然,其他三個女孩卻看呆了,尤其是陳宛卿偷偷地抬起頭來,想不明白怎麼公主身邊的一個侍女也敢這麼大膽。
「女孩家怎能不戴花。」阿霖極不認同,拽了她坐到自己身旁,將玉盆挪到她面前,親親熱熱地說道,「你自己來撿。」
綺羅推脫不得,便注目玉盤之中,只見一盤奼紫嫣紅,枝枝都是嬌花。她撿了一枝抹紅的杏花出來,阿霖展顏一笑,贊道:「這個正襯你。」綺羅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花枝嬌嫩,一瓣瓣如紅勻的美人面,露水猶存,仿若還帶著未謝的春意,便依言簪在發間。
阿霖又讓人把玉盆端到幾個少女面前,讓她們也撿了花戴。貞樂郡主撿了一隻荼蘼,宛卿眼珠轉了轉,從幾朵花上都看了半晌,抉來擇去的卻選不定,她想選海棠,可卜玉容輕咳了一聲,她便鬆了手,又學著綺羅選了一枝杏花。幾個女孩都選了花戴,便連櫻桃也撿了一枝桃花在鬢邊簪了,只有卜玉容自矜年紀大些,擺了擺手道:「臣女不喜戴花。」阿霖瞥了她一眼,只見她頭上戴著的金鑲累絲的珠釵,心知與花不相襯,便也不強迫她,又見幾個人都收拾妥當了,便道:「走吧,咱們去樂游苑。」
樂游苑是長安城南的一片高地,既是城中最高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更能遠眺遠處終南山,風景十分宜人。一行車馬轔轔,不多時便到了,幾個少女一路笑語晏晏,很快也都熟稔了起來。貞樂郡主時常出來,對外面倒很熟悉,對阿霖說道:「公主,樂游苑裡有一座樂游廟,咱們就在廟裡鋪設吧。」誰知阿霖卻搖頭道:「在廟裡有什麼好玩的,就鋪在露天的地方,咱們烤鹿肉吃才是爽快。」貞樂郡主嚇了一跳,倒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只得和卜玉容先帶人過去將周邊的閑人都清開了。
沒了表姐和貞樂郡主在旁邊,陳宛卿存心巴結阿霖,便在旁湊趣陪笑道:「公主殿下過得真適宜。」阿霖似笑非笑道:「人生貴在適宜爾。」陳宛卿讀書少,不敢接話,只訕訕地笑了笑,眼見著卜玉容向她們招手,趕忙跟在阿霖身後跑了過去。櫻桃望向綺羅,小聲問道:「公主殿下剛才說的是什麼?」
綺羅抿嘴笑道:「公主殿下說的是前朝的故事。前朝有位張季鷹,是南方吳縣人,齊王司馬囧召他去做東曹掾,可他到了洛陽做了幾日的官,見到秋風起了,想念故鄉的鱸魚蒓菜羹,便辭官回家了,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人生貴在適意爾,何必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櫻桃想了想,說道:「姐姐真有才學,倒不像那人,俗氣得緊。」說罷,她很不忿地朝著陳宛卿的背影努了努嘴。
兩人正說話間,冷不防背後有一人笑道:「人生貴在適意爾,這話說得多好。」綺羅回過頭來,卻見太子劉熙不知何時也來了樂游苑,扮作了一個尋常的富貴公子。櫻桃畏畏縮縮退在一旁,不太敢抬頭,綺羅便問道:「殿下怎麼也來了?」太子道:「只許你們來得,就不許我來?」他頓了頓又道,「何況你們這麼大的陣勢,還勞動了太原王叔府上的人清理周遭,我便過來看看來的是誰。」綺羅道:「今日貞樂郡主也在,還有卜太傅家的兩位小姐,都是為公主殿下添壽的。」太子點頭道:「今日是妹妹的生辰,我也過去湊個趣吧。」說罷,自顧自的便往西邊走去。
阿霖見太子來了,果然歡喜得很。幾個少女卻很局促,貞樂郡主論起來是劉熙的堂姐,倒也還好,可玉容和宛卿卻都有幾分羞意,低著頭不敢說話。
因是微服簡行,都沒有帶從人出來,只有卜玉容自持莊重,還帶了個名叫蕪香的侍女。此時便只有蕪香一個人忙著切肉分盤,櫻桃見她忙不過來,便主動給她幫忙。宛卿眼珠一轉,本是想動的,卻又沒過去。
櫻桃端著鹿肉送到太子面前,阿霖嬌聲笑道:「哥哥來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太子最是爽快的,不等櫻桃將鹿肉從架子上取下來,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把錯金小刀,自顧自地割肉吃了起來。
幾個少女互相看了看,都掩口偷笑起來。只見太子切了片烤熟的鹿肉嚼了嚼,先誇了一聲好,又飲了口酒才道:「我哪知道你玩得這樣瘋,還敢跑出城來烤鹿肉?今日是大皇……大哥約我出來踏青郊遊。」阿霖微覺詫異:「大哥也來了?」太子向南邊一指,說道:「就在那邊廟裡呢。」阿霖道:「那也請大哥過來吃塊鹿肉吧。」太子道:「你讓人去叫吧,不過我瞧他多半不會給這個面子。」阿霖吐了吐舌頭,對綺羅道:「你去叫叫看。」綺羅卻不願意,搖頭道:「我不去。」
陳宛卿在旁雙眸一亮,悄悄問表姐:「他們說的可是南陽王?」卜玉容點了點頭,又叮囑道:「貴人面前,不得議論失態。」陳宛卿胡亂點了點頭,可一顆芳心卻不守舍,微一出神便錯過了幾句話,等她回過神來時,卻見太子微感詫異的對綺羅笑道:「你還在記大哥的仇呢?那都是韓鈞做的,我已經責罰過他了。」綺羅不願意去,有人確是願意去的。陳宛卿心念一動,抬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阿霖。
可誰知阿霖卻對綺羅道:「你去吧,讓大哥當面向你賠個禮就是了。」陳宛卿面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又嫉又恨地看著綺羅不言語,旁人倒未察覺,卻被櫻桃看在眼裡了。綺羅心中不痛快,磨磨蹭蹭地去了南邊的小廟,只見是間破舊的土廟,門上的匾額寫著「樂游廟」三個字,銀鉤鐵畫,筆力宆勁,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廟裡果然圍坐著幾個人,背對著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看背影便知是劉胤。綺羅冷聲冷氣道:「王爺,公主殿下請您過去。」劉胤倒未說什麼,他身旁的幾個人都轉過頭來,其中只有韓鈞是認識的,另幾個人都是戎裝,年紀倒也都是相仿。綺羅面色更冷,話已傳到,二話不說轉身便走。韓鈞身旁的人略年長些,皺眉道:「這妮子怎麼這般無禮。」
韓鈞冷哼一聲,還未答話,卻聽綺羅轉過頭來牙尖齒利地說道:「對待無禮之人,也不需何等有禮。你們對待禽獸會以禮相待嗎?」韓鈞氣得站起身來,欲拔腰刀。他身旁的幾個人都拉住了他,示意他看著劉胤的行動才是。只見劉胤慢慢站起身,對綺羅道:「勞煩姑娘帶路。」
這一拳打在了棉花里,竟是半點反應都沒有。綺羅瞥了他一眼,冷聲道:「不敢當。」兩人前後腳出了小廟,一路無話走回席邊,卻見阿霖笑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我們都等不及先吃了。」劉胤在太子身邊盤腿坐下,只見眾人都靜了下來,他與太子不同,多年執掌兵事,身上自有一種威嚴氣度。
自從劉胤來了,宛卿的雙眸一亮,頓時殷勤了起來。她見蕪香又要去切鹿肉,忙站起身來,攔住她笑道:「你歇歇吧,讓我來。」說罷從她手裡接過金刀,親自割了塊鹿肉送到劉胤面前,說道,「南陽王快趁熱嘗嘗。」櫻桃一撇嘴,對綺羅小聲道:「就看不慣她這輕狂樣子。」
這著實是殷勤的有些過了,卜玉容自持莊重,微微皺了皺眉頭,小聲道:「這些細瑣的事讓蕪香做便是。」蕪香畏畏縮縮地退到玉容旁邊,臉漲得通紅。
可誰知阿霖眼珠一轉,指著陳宛卿笑道:「你們看,陳姑娘可長得有點像一個人?」
劉胤瞧了宛卿一眼,倒沒說什麼,給自己的杯里倒了酒,可太子卻看了看宛卿,又看了看綺羅,笑了起來。卜玉容自持莊重,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貞樂郡主卻是有些木訥的,她獃獃地望著太子道:「你們笑什麼。」綺羅見宛卿面色漲紅,便為她解圍,主動笑道:「公主殿下又拿我打趣了。」她和宛卿的容貌確實有三分相似,今日又都戴了杏花,只不過綺羅是一身黃衫,瞧起來正襯,而宛卿著了綠裙,未免有些不倫不類。太子顧左右而言他,搖頭晃腦道:「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櫻桃見狀明知故問,俏皮地笑道:「二公子,奴婢讀書少,什麼是毫釐,什麼是千里呀。」
「你是個不讀書的,」太子大笑道,「腹有詩書,氣度自華。這話你去問綺羅就明白了。」陳宛卿面色又紅又白,手裡的帕子也快要絞壞了,強忍著沒有墜下淚來。卜玉容本來生氣,見她這樣又有幾分可憐,便低聲道:「你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去歇歇。」阿霖也覺得有些過了,點頭道:「既然不舒服,就讓蕪香叫大車來送回去吧。」陳宛卿再也忍不住了,嗚咽著掩面跑了出去,卜玉容又惱又急,只得起身賠禮道:「都是臣女的不是,對妹妹疏於管教了。」
太子對卜太傅還是很尊重的,連帶著對卜玉容也沒有什麼惡感,點頭道:「卜姑娘還是很知禮的。」卜玉容面上微紅,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見他身材頎立,容貌俊朗,端然便是個翩翩佳公子。她想起了父親平日里的話,心裡便像揣了一隻小兔一般,哪還有心思在表妹身上。貞樂郡主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字的,櫻桃本就討厭陳宛卿,樂得裝作不知道,還是綺羅站起身道:「我去看看陳姑娘。」
綺羅追到半山腰,好不容易找到了宛卿,卻見她一雙眼哭得通紅,見綺羅來了,她越發哭得傷心不已:「你還來做什麼,是來看我的笑話嗎?」綺羅拿出帕子遞給她,柔聲道:「我有什麼好笑話你的,你這樣跑出來,可知你表姐擔心得很。」
宛卿惱恨之下,推開她的手,脫口道:「表姐怎麼會擔心我,她只想著當皇後娘娘。」綺羅倒是一怔:「皇後娘娘?」宛卿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忙遮掩著岔開話題道:「你在公主身邊,什麼不比我強,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來可憐我。」她想起自己的事,越發悲從中來,哭泣道:「我爹爹無權無位,我什麼事都要看錶姐的臉色,她喜歡的就是好,她不喜歡的我也得說不好,我過得連個僕人也不如。就連那個櫻桃,她不過是個婢女,也敢仗著公主寵愛羞辱我。」
「我沒什麼資格可憐你,」綺羅見她雙眼腫得像桃子一樣,嘆了口氣道,「人的尊嚴都是自己找來的,哪能是別人給的呢。父母給你的只能是出身的榮耀,你覺得你父母身份不高,我卻是連父母都沒見過的。至於櫻桃,她也不是普通的婢女,她父親還是個二百石的守將,卻也送了女兒為人奴婢。這世上的人,誰又活的比誰容易些?」她見宛卿怔怔地不說話,也不想多勸她,把帕子塞到她手裡,「把淚擦了吧,太傅府上的牛車在山下等著了,一會兒就送你回去。」
送走了宛卿,綺羅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卻不願意回到席上去,便走到山崖邊上,向遠處眺望。天朗氣清,難得是萬里無雲的明湛,綺羅站在高處遠遠眺去,只見遠處終南山的影子在霞光中若隱若現,端然是瑰麗無比。
「在瞧什麼?」身後忽有人問道。
「在看遠處的山。」綺羅脫口而出,說完了她便反應過來,倒未想到會是劉胤站在她身後,頓時面色便不太好看。劉胤點頭道:「那是終南山。」「謝南陽王指教,」綺羅卻無心與他閑話,向他微微屈膝行禮,便道:「公主殿下還在等我。」誰知劉胤抓住了她的手腕,雙目直視著她道:「你很怕我?」「我有什麼好怕王爺的,」綺羅又驚又氣,掙扎著欲擺脫他的手:「王爺還是放尊重些。」
「你要識趣些,」劉胤果然鬆開了手,語聲雖不高,卻著實不太客氣,「不要在太子殿下和阿霖面前胡言亂語。」這便是赤裸裸的威脅了。綺羅氣急,反而抬頭瞪著他道:「王爺若是行得正,又怎會怕人議論?你能堵住我的口,能堵住悠悠天下人的口嗎?」
劉胤冷哼一聲,卻不答她,他轉頭望向了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廟,指著問綺羅道:「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綺羅回答得乾淨利落。
劉胤二話不說,又抓起她的手往那廟走了過去,綺羅死命掙扎卻哪裡掙扎得過,到了廟門前他倒是又鬆了手,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指著那廟上的匾額道:「這三個字是漢宣帝的御筆。」綺羅惱怒得滿臉通紅:「這又關我什麼事?」劉胤嘴角微微扯起一點弧度,倒是不急不忙道:「你不是愛讀書嗎?不妨回去讀讀漢宣帝的皇后許氏是怎麼死的。這裡面供的便是許氏的牌位。」綺羅還沒回味出他話里的含義,卻見他頭也不回地向廟裡走去,自是和適才韓鈞等人吃酒去了。
晚上回了宮中,綺羅只覺這一日疲憊至極,便想先回去歇息。誰知阿霖卻拉著她說起悄悄話:「皇兄想遷都。」
綺羅一怔之下頓時精神了過來:「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不是太子哥哥,」阿霖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指比了比,吐舌道,「聽說是大皇兄的意思,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呢。」她嘆了口氣,有些留戀道,「真捨不得這裡,我和大皇兄爭論了幾句,奶娘為了維護我多說了幾句,誰知大皇兄動了氣,還罰了我的奶娘。」
綺羅白日里憋了一肚子的火,頓時有些氣惱,大聲道:「太子殿下都沒有做主,何時輪到南陽王說三道四?」
「大皇兄能謀善斷,太子哥哥也很尊重他的。」阿霖好像有些奇怪,又仔細看了看綺羅的神色道,「你怎得每次一提起大皇兄就要動氣?」她忽的像明白了什麼一樣,捕捉到了綺羅面上一閃而過的紅暈,歡快道,「呀,你不會也是喜歡上大皇兄了吧。」
「你瞎說。」綺羅慌忙打斷他,「我哪會喜歡他。」
「長安城裡心慕我們大皇兄的女子多得是,白日里陳宛卿的樣子你也見著了吧,」阿霖狡黠地望著她笑,故意拖長聲調道,「你不喜歡我大皇兄,那就是喜歡太子哥哥了。」
「誰說我一定要看上你的哥哥們?」這次綺羅是真的生氣了,一顰眉頭,面上極是不豫。
阿霖卻也不生氣,笑著眨眼道:「我的哥哥們可是天下最優秀的男子,綺羅居然還瞧不上呢,難道這輩子都不嫁人?」
綺羅越發鬧了個大紅臉,正笑鬧間,卻聽門口有人道:「誰這輩子不要嫁人?」
兩女一時愣住,只見太子不知何時來了,正站在門口望著二人微笑。阿霖見狀抿嘴一笑,望向綺羅不語。綺羅又羞又急,一甩手上的杏枝,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一身鵝黃的百褶裙碎步飄舞,恍若一隻飛入宮禁的彩蝶。
「你怎的惹她了?」太子拾起地上的杏枝,湊近了嗅了嗅,卻望向了遠處消失的人影。
「太子哥哥好生偏心!」阿霖一努嘴,卻道,「也不問個清楚,就斷定是我惹她了。」
綺羅在房中閉了兩日,到了第三天,阿霖卻來主動找她。先是在門外敲了敲門,綺羅也不理她。阿霖卻甚是賴皮,探頭俏皮地笑道:「你要是再惱,就說明你是真的想嫁人了。」
「誰像你這般無聊,老想著嫁人的事。」綺羅著惱得偏過頭去。阿霖倒沒有注意到她神色變化,只嬉笑道:「好綺羅,我們出去玩好不好?」綺羅回過神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這麼晚了,宮裡的嬤嬤們不會允的。」「好吧,」阿霖有些鬱郁,隨即又道,「明日一早就陪我去。」
第二日清早,兩人都梳洗好,用過早膳,阿霖對著綺羅吐吐舌頭,頑皮道:「總算不用禁足了,陪我去御花園走走。」
誰知剛走到門口,教習的嬤嬤卻又阻攔:「南陽王有令,公主殿下不得擅離寢宮。」阿霖面色發白,又探頭望了望教習嬤嬤身後,問道:「奶娘在哪裡?」教習嬤嬤面上緊繃:「奶娘管教公主不利,罰在未央殿先皇后像前思過。」阿霖頓時垂下頭道:「大皇兄還在生我的氣。」
「那日的事罰也罰過了,」綺羅大是打抱不平,對那教習嬤嬤說道,「公主已經依例思過,還要將她怎樣?」教習嬤嬤神情卻十分恭敬,只是話語里不退讓半分,「老奴都是奉命行事,還望公主殿下勿要為難老奴。」綺羅還要再爭,阿霖卻溫柔地笑了笑,對綺羅說道:「好啦,咱們不出去了,就待在宮裡算啦。」她又命侍女取來了許多書帖字畫,說道,「今日咱們就在屋裡習字畫畫可好?」這樣乖巧柔順,哪裡是阿霖素日里的性子。綺羅也不說破,只看她如何動作。
阿霖慣來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此時突發奇想,要為綺羅畫一幅像。綺羅大吃一驚,忙推手道:「這我哪裡受得起?」阿霖已命人在一旁調色添墨了,此時哪裡肯依她。一旁的侍女和教養嬤嬤倒是很高興公主能夠待在屋子裡,都勸綺羅道:「姑娘不用怕,我們公主雅擅丹青,時常為殿里的宮人們作畫的。」阿霖摁著她在凳上坐好,皺眉道:「可不許動了。」說著,竟是運筆在紙上作起畫來。
畫人像最是費工夫的,一時半會兒哪裡能成,阿霖指使著侍女們一會兒要水、一會兒要添擺設,忙得殿里的人團團轉。教習嬤嬤在旁邊看了約有半個時辰,漸也放下心來,誇讚了幾句公主的丹青,便找了個機會就退出去了。
等到教習嬤嬤出去,屋子裡沒有旁人在了,阿霖一扔畫筆,狡黠地眨眨眼,對綺羅小聲道:「你瞧,不需要和她們硬碰,我自有辦法出去。」綺羅本已坐得腰背酸痛,偏生連動都不敢動一下,此時微微舒展身子,卻見她滿臉的得意,頓時覺得不妙:「你要做什麼。」
「好綺羅,」阿霖拉了她袖子,只是軟聲求她道,「我雖出不去,你卻是可以出去的。我們換了衣服好不好,讓我去御花園玩會兒就回來。」綺羅本能的就要拒絕她:「這要是被教習嬤嬤發現,豈不要罰得更厲害。」
「畫畫一般得要好幾個時辰呢,她們不會耐煩進來陪著的,」阿霖一低頭,面上卻露出委屈,「奶娘不在,連綺羅也不願幫我,這宮裡可沒人幫我了。」聽她說的這樣可憐,綺羅想了想也不願意像個木雕一樣再坐幾個時辰,便道:「好吧,就只許去玩一會兒。」
阿霖高興得簡直要蹦起來,趕忙拉著綺羅到了裡屋,將身上的衣飾與她調換了。綺羅瞧著她滿臉興奮的樣子,忍不住叮囑:「時間長了會被發現的,午膳前一定要回來。」
「好啦,」阿霖颳了刮她的臉,俏皮的笑道,「你和我明明一般大,幹嗎老擺出一副老嬤嬤的樣子來。」她見綺羅張口要說話,忙又做乖巧狀,「我一定會小心的,定會午膳前就回。」阿霖嘴上雖然不停,但手裡動作實在是利索,她很快就換好了衣衫,裝成了小宮女的模樣,這熟練的動作不得不讓綺羅懷疑她恐怕不是第一次這樣矇混出去。阿霖在屋裡重重地咳了幾聲,大聲說道:「綺羅,天氣燥熱得緊,你去御膳房端碗金銀花露來。」說罷,趕緊對綺羅眨眨眼睛。
綺羅又好氣又好笑,也只得應道:「是,奴婢這就去。」阿霖一喜,悄悄拉開了門,正準備出門時,想了想又取了頂侍女的緯帽在銅鏡前仔細戴好。綺羅身著公主的服飾,站在門口,目送著阿霖歡快地跑遠了。
屋外的侍女和嬤嬤們都只瞧見公主在屋內作畫,誰還會管一個小侍女去哪。綺羅見她一路無阻地出了奇華殿,便關了屋門,又回到花梨桌案旁,卻見桌上擺著她未完工的畫像,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忍不住心中讚歎。阿霖果然在繪畫上是有些天賦的,她筆觸極細,頗擅精筆繪人,一發一絲都纖毫不馬虎,雖然僅把一副人像畫出十之一二,只有一張面孔在紙上,可妙的是她畫人極有靈性,顧盼間卻畫出了人的神彩,就是綺羅自己看過去,也覺得那畫上的人神情顧盼真與自己相似極了。
她看了一會兒畫,又見闊大的書案上還有幾張空著的宣紙,一旁又有筆墨,便忍不住過去拿起筆來。奇華殿中藏的名帖極多,簡直如寶庫一般,綺羅本就對習字有幾分熱情,此時佔了公主的書房,尋了篇衛夫人的南帖攤開,一個人臨得如痴如醉,自也覺得清凈自在。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忽然一陣風吹來,有人推了門進來,綺羅以為是阿霖,頭也不回道:「適才教習嬤嬤在門外要送茶點,我沒讓她進來。」
那人腳步移動,在她身後站定了,卻不說話。綺羅忽覺有些異樣,正要轉身,那人忽從身後執住了她的手,替她將寫紙上那個「師」字的最後一豎寫完。綺羅驟然一驚,便欲抽出手來,筆上的墨一甩,濺開了一大片。她低頭看到那沾了墨的袖子上竟是用明黃的線滾的金邊,頓時回過頭去,卻見是太子俊朗的面孔近在咫尺。
「太子殿下,「綺羅慌忙向他行禮,正看到他何止袖子上,就連衣襟上也沾了好大一塊墨印,她臉上更紅,說道,「不知殿下駕到。」
太子卻不以為意,溫和地看著紙上的字道:「從前習過帖?」他總是這樣一副溫和的神情,只是綺羅卻有錯覺,掩藏在溫和之下的,是他眉間慣有的一股淡淡郁色。
綺羅點了點頭,抽出羅帕想幫他擦拭衣袖上的磨痕,忽然覺得有些不妥,捏著帕子又縮回手,小聲道:「小時候習過兩年。」
「那也算很不錯了,」太子聞言便笑了,順手接過她手裡的帕子,一壁擦了擦手上的墨,一壁打量著她道,「你穿這身倒是好看。」
她身上的是公主的日常服制,牙白的錦裙上用粉紫、淺青混雜著金銀線勾出百蝶,腰上系著長纓結雙鳳的玉佩,流蘇垂到足踝處,行動自能顯出綽約秀拔之姿。她面上發紅,忽然有幾分不安,結結巴巴的解釋道:「這是阿霖……公主……」
太子卻不以為意,走到桌案旁一張張地翻看她臨的帖:「衛夫人是當世名家,她的字高逸清婉,撇捺間如舞女插花,倒是很適合女子來習。孤的書閣里還有幾張她的帖子,回頭讓人給你拿來。」
綺羅哪裡肯接,慌忙道:「奴婢不敢。」
「孤初見你可不是這樣拘束的性子,」太子有些訝異地望了她一眼,忽然瞥見一旁的書案上端正的擱著阿霖為綺羅未做完的那幅畫像,他看了看畫像,卻又向綺羅望了望,笑著拿起阿霖擱在一旁的筆來,竟是揮筆如急雨,在那畫上添筆起來。不同於阿霖的工筆細繪,太子畫畫卻是落筆如煙雲一般,約只有一盞茶的工夫,他便擱了筆,笑道,「妥了。」
綺羅湊近了去看,頓時目瞪口呆,阿霖的那幅畫此時被他補全了,面容髮絲部分是阿霖畫的,都是用的工筆細描的,而人身服飾卻是大氣磅礴的揮灑運筆,明明是兩種筆法,此時竟融匯一體,也不糾於什麼布景坐姿,他不過是隨意地瞥了綺羅兩眼,卻畫出了一個端坐在太湖石邊的俏麗佳人來,畫中人身著的依舊是這身華麗衣裙,只是手裡多了一隻杏花,巧笑嫣然,顧盼生輝,活脫脫是要從畫中走下來的樣子,端然便是照著綺羅描畫的一般,旁邊還提了一句詩:「雲容水態從頭繪,秋月春風取次拈。」這下綺羅徹底拜服,由衷道:「太子的畫真好。」
只有一瞬時,太子的面上浮過一絲愉悅神情,屋外有人輕聲喚道:「殿下,殿下?」
太子面上的神色很快便斂了去,看了看那畫,又重新變回了淡然落寞的神情:「不必告訴阿霖孤來過。」
「太子殿下有心事?」綺羅看著他走到了門口,終於忍不住問出心裡話。好端端的他怎會突然到奇華殿來,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沒說就要走。
太子的腳步頓了頓,終是回過頭來,半抬手腕,最終卻只是拂過她頭上的那枝杏花。
「這花很襯你。」
這句話飄得輕淡,她疑心自己聽錯。
午時三刻過了阿霖方才回來,卻是一臉的悶悶不樂。綺羅心裡有事,並未追究她晚歸,只打量她的神情問道:「怎出去玩了還這般不開心?」阿霖連衣衫也未換,就身伏在花榻上,抱著一隻五彩錦繡枕發怔。綺羅又喚了她好幾聲,她也未知覺。綺羅有些躊躇,走到她近旁,小聲道:「先將衣衫換一下吧,等會兒教習嬤嬤還要送午膳進來。」
仿若一語驚破,阿霖這才覺醒,問道:「可有人發現我出去了?」
綺羅想起適才太子的言行,面上略有些發紅,小聲答道:「沒有。」
阿霖扭了扭身子,似想換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眼角眉梢卻都帶了憂鬱,顯然存了心事。綺羅看了分明,卻不問她,只坐在她身旁的小几上靜靜看字帖。
「唉,綺羅。你說一個人如果許久沒音訊,會是去哪裡了呢?」阿霖到底忍不住,還是開了口,「為什麼走了這麼久,連句話也沒留。」
綺羅微微一怔,想了想道:「興許是有什麼急事脫不開身。」她說著看了眼阿霖的面色,卻見她神色更加怔忪,便問道,「是什麼人讓公主這樣掛心。」
「是個老和我過不去的人,」阿霖說起這個人,面上微微發紅,卻有些按耐不住的眉飛色舞,「他給我養的小兔洗沐,但忘了將它的毛擦乾,結果過了一晚小兔就腹瀉死了。我……我真氣他。有好多賬要和他算,但他不知跑到哪裡去啦。」
雖說是嗔怪,可這話里的惦記簡直要漾出蜜來。綺羅微微笑了笑,望著她道:「既然這樣掛心,就讓你的太子哥哥去幫你找找。」
「不要,」阿霖開口就是否決,紅著臉道,「等他回來我再一併和他算賬。」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阿霖走到書案旁,忽的目光留在早上的那幅畫上,嗔道:「你還騙我說沒人來過,太子哥哥可不就來了。」
綺羅大感尷尬,怎麼就忘了把畫收起來,她支吾道:「我,我一時忘了。」
「嘖嘖,太子哥哥可是難得動筆的,」阿霖卻不放過這個打趣她的好機會,瞧著她促狹道,「我瞧這畫可是用了心的,還題了詩呢。你可要貼身收好了,這就算是以後立太子妃的表記。」
「我不要。」綺羅搶忙道,一時漲紅了臉。
阿霖笑眯眯地吹了吹畫上的墨跡,見已經幹了,便把畫卷了起來:「你不要,我可就拿去送人了。」
「你要送誰?」綺羅又是羞,又是惱。
「這可不能告訴你。」阿霖打開一旁的漆金書櫃,拿出一個空的錦盒,小心翼翼地把畫放了進去。
綺羅有些發急,可說出的話也不好收回來,此時臉色越發紅。
阿霖見她窘迫,越發得意,眨眼道:「過幾個月就是有人的生日了,我把這畫像送給他,他定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