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比清倌好看多了
我未曾想我也會穿上這麼美的衣服,沿著這麼美的木廊行走,走在金雕玉染的宮闕里,所有人過來,卻只是為了替我慶生。
我半張了嘴巴看著她漸行漸近,卻感覺有隻手從一側伸了過來,手往我的下巴上一托……等我回頭,卻只見著身邊這人依舊端嚴著面龐,再轉過頭,卻見面前走近的這位美女又是半張了櫻桃小口望著。
「吟姿,什麼時候來的?」他的語氣變得客氣而優雅,彷彿老爹形容的在大殿里奏響的樂音,空靈廣闊,高高在上。
實在是很不配石黑子這個名兒。
可為什麼這位姑娘叫他冪哥哥呢?
聯想以往種種,我忽地想到了一種不可能的事,這位石黑子,莫非就是錢幣上寫柳金小楷,被全國人民崇拜敬仰加花痴的白冪吧?
我倏地轉過了頭,看了看他一身黑衣,再轉過頭,心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石黑子這名兒和白冪這名兒,相差得可不是一般的遠。
想了一想,再轉過了頭再望。
卻聽對面的女子終忍不住笑了出聲:「冪哥哥,您帶回來的小妹妹是誰啊?真可趣。」
話說這女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對我身邊這位冪哥哥有意。對我這位被冪哥哥提著進門的女孩子,她就沒有一點危機感?
我不由得有幾分憂鬱,看來老爹說得對,有的時候,我雖然長得一副美女模樣,但著實讓人分不清男女。
「吟姿,她是我新認的義妹,你叫她阿淡就行了。」他淡淡地道,如果不加上另外一句該多好啊,「性格有些像猴子。」
我在心中自我安慰:自從我們倆相遇之後,不是我剝你的衣服,就是你損我,這樣的損話,我聽得多了。說吧,說吧,我不打緊的。
我看了看青石道邊上的那塊大青磚,想像著那大青磚砸在他臉上的種種盛況。
吟姿用手輕輕捂住了嘴,笑道:「可是冪哥哥,淡妹妹朝你瞪眼呢!」
這人沒朝我看,反倒道:「吟姿,天色也夜了,叫人送你回府吧,要不沈爵爺半夜來尋人,本王可擔當不起。」
我心底暗贊,這人收放自如,欲迎還拒的本領當真爐火純青,如此不把美女當回事兒,這美女肯定越發把他當回事兒。我雖然沒經歷過,但老爹可把他怎麼追上娘親的手段當成故事講給我聽了。
果然,沈吟姿臉上露了些惱意,卻是強抑了心中的不高興道:「冪哥哥,那我明日再來看你。」
綉帷小轎抬了過來,她娉娉婷婷地上了轎子,穗黃輕搖,佩玉淡響,連上個轎子都那麼的嫻雅美麗,和身邊這位踩著狗屎都能踩出個優雅不凡的簡直是天造地設。
「義兄,配你剛剛好。」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心想他既是收我為義妹了,這個打蛇可不能不隨棍上,看這富貴程度……可不一般。
他把袖子一掙,掙脫了:「既來到了我的府里,一切便自己小心,我雖能保你性命……但做人,卻不能只看表面。」
我抬眼望去,他臉上蒙了一層銀色,那疏離冷淡卻更甚,彷彿冬日冰河,似要結冰之時,水波反射月光,流光溢彩,卻是冷到了極點。
我心裡不高興了,心想,她人都走了,你在我面前還裝什麼呢?
這人真的太變幻莫測了,在許多人面前彷彿有許多張面孔,一會兒變一個,簡直比山上的狐狸還難以捉摸。
說話之間,我們被帶進了前殿。地上漆可見光的大廳里早擺上了一個八仙桌,桌上菜肴的香味撲鼻而來,使我的腳步加緊了地往那邊走。可才走了兩步,我就被拉住了領子:「先去洗漱一下,我可不想在吃飯的時候對著一個髒兮兮的猴子。」
「沒關係,您叫人盛一碗,夾上點兒肉菜,我端了蹲在外面石階上吃都不打緊的。」
我自認為自己的話說得得體婉轉,可倏地,我卻被他抓住了手腕,十指嵌入腕中,生疼生疼。只聽見他從嗓門裡逼出絲絲冷意:「你以為本王的王府是什麼地方?」
自進了這座王府,他便不時地變幻成我不認識的人,如今的模樣更甚,穿著同樣的衣裳,同樣的漆發如匹,可在村子里時偶爾顯露的溫和青澀已全沒了影子。他的樣子,讓我很不適應,也讓我有了少許沮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他鬆開了我,轉頭吩咐:「送小姐回屋洗浴。」
兩名侍女迎了上前,我從她們的眼裡看出了怯意,是對他的怯意。我倏地明白,這才是白冪真正的面孔。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所以,我老老實實地跟著她們去了。
等到我穿了綾羅輕紗,戴了步搖頭釵,腳穿繡花絲履,被兩名侍女扶著來到餐桌前時,他已端坐於桌前了。換下了一身黑衣,頭上戴了織金玉冠,穿上了淡紫滾邊的對襟長袍,瑩翠的斑指戴於大拇指上,漆發從兩頰垂下,在琉璃鏤空的燈燭照射之下,整個人更是瑩潤如玉。我驚奇地發現,兩邊侍立的侍女姐姐們不停地偷看他,神情又膽怯又想看。
當然,對我來說,解決腹中的溫飽問題更實際。
再瑩潤如玉的人也只能看不能吃,總抵不過肚子空空無物。
他吃飯卻是不喜歡有人在旁侍候,所以,等我坐定了,不用他揮手,侍女們魚貫而出。
桌子中央擺了好大一盆日月石燜鍋,海鮮的味道從燜鍋里冉冉飄出,使人饞涎欲滴。見他親自拿了湯勺想舀些湯進碗,這點眼色我還是有的,我笑道:「哪勞義兄您親自動手,讓我來,讓我來。」
他意外地望了我一眼,我的手快,已然扶上了他的手。看來他的確不太喜歡人觸碰他,特別是有前科的我。想來他不能忘記自己被無知覺地剝了衣衫的事,所以,他一皺眉,手便縮回去了。我順勢拉了那長白瓷勺子過來,取過了他面前的碗,給他舀上了湯。
殷勤地放在他的面前,道:「您請,您請……」
接著,再急急忙忙地為自己也舀了一大碗。
真香啊!
卻聽他在對面道:「這是些什麼?你當我是牛羊啊?把一些菜葉子全舀在我這裡?」
我一邊將好大一塊墨魚塞入嘴裡,一邊笑道:「義兄清如水,明如鏡,似神仙般的人物,吃的自是神仙物品。像這些魚肉之類的俗物,就讓俗人義妹我代勞了吧。」
他放下了筷子,朝著我道:「你爹說得沒錯,你當真是……當真是……」
他的樣子,倒真有幾分無語。
原來他對著眾人的時候是端著的,私底下,卻有了幾分本性。
「當真是什麼?」
燭火透過堂中掛的織金鏤空垂簾射於他的臉上,更使得他整個人如一方潤玉,他垂目道:「衛大人說得沒錯,你雖看似天真,可內心對人卻是防範極深。對不起,我不應該自作主張,可唯有這樣,才能讓那人有所顧忌,我也才能光明正大地保護你。」
我笑了笑,將桌上鍋子里的肉再舀了入嘴:「五六歲之前,我與爹娘並不是住在那個村子里的。我只記得每到一處,隔不了幾天就要搬家。總有幾次,爹娘會半夜裡將我們叫醒,坐著馬車,悄悄地離開那處。那些地方,都是爹的門生故舊之處,本想著他們定會收留,可留給我們的,卻只是一次次的失望。從一開始的崇敬禮待,到最後的悄然退走,爹爹都以為我不記得了。只可惜,我卻是記得的,記得那些人臉上的貪婪,記得爹爹被他們出賣時的黯然。只是不知道,冪殿下,這一次會不會再讓爹爹失望呢?」
桌子上的日月石燜鍋有霧氣冉冉升起,金色的燭光在他的眼睫上塗上了一層金色,如羽翅一般……可再富貴的地方,再俊美的人物,怎經得住人心善變?我又怎麼能忘卻呢?
可即使他做了保證,我又怎麼能相信?
所以,還不如吃一餐便是一餐,何必去想即將到來的困境?
我伸手去夾碟子里的四喜丸子,楠木筷子卻一下子沒夾不住,一失手,那丸子就從筷子間跌了下來,卻聽他輕聲問道:「那一箭,很痛吧?」
我手裡的筷子啪的一聲跌了落地,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那一箭,是否記得?是否感覺到痛?
只因人人都認為,那樣小的小孩子,是不會憶起那樣的痛的。
怎麼會不痛呢?雖說不明白是怎麼受的傷,但自那以後,中箭之處每到陰涼寒凍之日,便會針刺般的痛,這也使得我的手腕握不住太過細巧的物品。
爹娘一開始還因此而叫大夫來查看,可最終卻因為查不出原因而作罷,只得叫我痛的時候忍一忍。
漸漸地,我便不叫痛了,他們說得對,有些事,忍一忍便過去了。
可除爹娘之外,他是第一個問起這事的人。
對面伸來一雙楠木筷子,將那四喜丸子夾進我的碟子里,輕聲道:「以後,義兄就是你的筷子。」
明明桌子上擺著的冒著騰騰熱氣的燜燒鍋子離我還遠,明明那冉冉而升的水汽並沒有衝進眼睛里,可為什麼,我卻還是覺得眼睛潮濕,定是這丸子太辣。
我低聲道:「不,義兄,我不需要。爹爹從小便告訴我,太依賴旁人,成了一種習慣,不好……」
霧氣升騰之中,我瞧清楚他眼波流轉,如發著暗光的寶石,那樣的柔和細膩,叫人看了想流淚。
可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流淚了,所以,便抬了抬頭,將眼淚逼了回去,笑道:「義兄不吃嗎?再不吃,菜葉子可都沒有了。」
他眼波流轉,筷子在手指間旋轉,輕嘆了一口氣。
於我來說,自小便看慣了爹爹的門生故舊發誓賭咒……與後來的背叛出賣彷彿沒有什麼關係,於他來說,這話能有幾分真實?
這餐飯吃得沉默而長久,我充分地發揮自己肚大能容天下之物的良好品性,幾乎將桌上的菜肴一掃而光,而他,卻當真成了我的筷子。
我默認他成了我的義兄,自然也搞清楚了他便是白冪,也是提筆寫御書錢的當今定周的二王子,而那太子殿下,就是白冪的大哥白問鼎。
當偶像真正到了眼前的時候,自是沒有偶像遠遠地站於雲端之處那麼令人激動,更何況我已見了他踩了狗屎的樣子除了好看一點,和別人相比也沒什麼不同。
我當然知曉,他高調地宣布我是他的義妹,並廣發請帖,於三日之後為我舉行慶生大禮,不過為了讓當今太子白問鼎不能輕易下手罷了……我既成了他的義妹,便再也不是山村裡一個可隨便踩死的螞蟻,太子想至我於死地,便也要再三考量。可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前朝的公主,到底為什麼值得他花費那麼大的周張。
我並非男子,可登高一呼,義軍四起,將他定周攪得不定。於我來說,除了那本上茅台房都嫌薄的黃冊子能證明我的血統之外,那公主的榮耀卻是什麼也不是。
至於白冪,還是當年的石黑子嗎?
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想及他,我便不願意再想下去。
隔不了幾天,老爹便來了書信,說一切正如他所料,當日到來的官府之人並沒有為難他們。因腿部受傷,他們找了京郊附近的一處民居住下了,還告訴我,白冪當日救他們,確實是拜他所託。因他早已發現了山村附近有陌生人來往打探的異樣,才向白冪求救,以大周朝遺留下來的治霍亂的古方為代價,換取白冪的幫助。
知道了前因後果,我才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
「衛大人說得對,你不會放心駐於此地,如果不把前因後果講得清楚,你會胡思亂想……」白冪輕聲嘆道。
玉爐煙裊之中,銀燭之下,他眉目俱好。
世間之中種種,有因便有果,凡種種都有代價,我一向這麼認為,因這封信給了我想要的結果,我原是放下了一顆心的,可不知為什麼,聽了他的話,語氣之中滿是嘆息,心便又是一跳。
「再過三日,阿淡便是十五歲了吧?聽衛大人說,你從未慶過生辰,阿淡如果梳了流雲髻一定很好看。」他從袖子里拿出一根碧玉簪子,冷不防地,便給我插在了頭上。
簪子上冰涼的珠子打在額頭上如秋涼之時走過長廊,廊檐之上的水珠偶落額角。原是心生厭意的,可一抬頭,我卻看見了琉璃瓦黃之中被金色的陽光照射的青苔之上的流光水珠,凝碧成滴。心中卻是感覺,這樣,也不錯。
卻是笑道:「大哥財力雄厚,怕是備下了不少這樣的簪子吧?」
他微微一笑:「那自然是,一塊青玉,可能打不少簪子呢。」
我未曾想,他會為我舉辦那麼盛大的慶生宴,卻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新收了一個義妹。雙龍戲珠的暗花宣紙製成請箋,廣發京師名門貴戶,我見都沒見過的精美華裳首飾源源不絕地送到我的房內,使我一看見這些華裳美服就恨不得將它們全換了金子藏在床底下。
更意外的是,白冪沒將這場結拜之事當成兒戲的事來看,卻是上奏了朝廷。武崇帝親頒下了聖旨,將我封為郡主,真成了白冪的妹妹。
宮裡派來的禮儀嬤嬤幫我把頭髮盤了上去,行了及笄之禮,王府的各色宮燈點燃了,廊前柱下,照得流光溢彩,整座王府如一座天上宮闕,而穿棱其間的衣影麗人,便如仙女一般。
遠遠傳來了戲子咿呀吟唱,絲竹奏響,有侍女過來傳話:「殿下有請。」
沿了雕屏綉棟的長廊走過去,琉璃燈籠里的光芒透過鏤空的屏畫射在我的身上,如爹爹在宣紙上揮筆之時的墨染紙潤,暗影如流。
我未曾想我也會穿上這麼美的衣服,沿著這麼美的木廊行走,走在金雕玉染的宮闕里,所有的人過來,卻只是為了替我慶生。
這樣的華美,卻使我有了不真實的感覺。
使我想要逃離。
偏廳里堆了齊人高包裝的華麗至極的盒子,侍女告訴我,這是各府的夫人小姐送過來的賀禮,我很想把這些東西打包打包,背了就跑……只可惜,重重疊疊的衣裙使我邁不了腳步,也只有在心底想想了。
宴席早已擺好,五彩素丸子配長壽麵是慶生之日必吃的菜肴,夾起素丸子,將連綿不斷的長壽麵一根吃到盡,以喻一年之內會圓圓滿滿,幸福長長久久。
楠木筷子被遞到了手裡,我忽然間卻有些緊張,如果夾不到怎麼辦?是不是夾不到,我和老爹娘親姐姐就相見無期?
「淡妹妹,你怎麼啦?怎麼手在發抖?」這聲音雖透著關切,如出谷黃鸝,可不知道為什麼,卻使我一驚,筷子便自手上跌落。
席上傳來輕輕的嗤笑,我茫然抬頭,卻看見沈吟姿關切地望了我,將筷子從碗碟之間拾起,放到我的手上,可自小便受傷的胳膊這時卻是彷彿不聽指揮,怎麼也伸不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句:從此,義兄便當你的筷子。
我抬頭望向坐於主座上的那人,他卻是輕啜淺飲,纖長的手指輕輕晃動著杯子里的酒,彷彿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我感覺得到席間我不認識的夫人、小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優雅的鄙夷,感覺得到她們的幸災樂禍。
沈吟姿低聲道:「別理她們,快夾吧,淡妹妹定會圓圓滿滿,幸福長長久久。」
對,為什麼要理她們?
我原就是山野之人,原就不屬於這富貴堂皇之處。
我放下了手裡的筷子,心想,可惜了剛剛塗好的豆蔻指甲油,也不知道吃了會不會有毒?
五彩素丸子被我用兩指手指拿著放了入嘴,自是換得滿席的低聲驚喘……我舔了舔手指,舔乾淨了,用筷子夾了根麵條繞啊繞啊,直至將那長長的麵條繞得筷子全是了,才放了進嘴。
長吁一口氣道:「圓圓滿滿,長長久久。」
她們臉上的鄙夷之色全變成了驚慌與吃驚,很可能在擔憂這圈子裡來了一個破壞者?
卻聽得主座上傳來哈哈大笑,他終放下了手裡的杯子:「不錯,圓圓滿滿,長長久久。」
琉璃燈盞的燈光映於他的眼裡,使他的雙眼如他手裡面的琉璃杯子里晃著的酒,如春日湖面,波光粼粼。
他在告訴我,有的時候,有些事,永遠只能自力更生嗎?
那便謝謝了,反正我對你也沒抱太大希望。
不過席間那些人的眼神很是有趣,我的離經叛道這一舉動,被他一稱讚,那些人的眼神便再沒了鄙夷吃驚,反倒有了幾分欣賞。彷彿有了他這麼一贊,即使是一坨牛屎,也會是一坨金牛屎……
大殿里傳出優美歌聲,流光水袖,姿舞妖嬈,鏤空窗欞把屋內屋外隔成了兩個世界,內里熱鬧逍遙,外面卻是沉寂默然。
我走出大殿,只覺外邊的沉寂默然更讓我舒暢。
偏殿之內傳來啪的一聲響,我不由一怔,居然有人在隔壁?我向偏殿走了過去,卻見朱紅雕木門隨風半開,待我走得近了,才聽清裡面有人聲囔囔,帶著熏然醉意,濃冽酒香。
燭光從門縫傾瀉,如金絲銀錢,勾著人不由自主地接近。手指剛放上鏤空雕花門框,還來不及推開那門,就見一雙盈盈羅襪出現在門邊,只是那雙腳略大了一些。
我進還是不進?一邊思索著這個問題,我一邊向後退了去,轉身拔腳就想溜。可身上錦羅衫裙太長,沒走幾步就踩在了裙擺之上,還好從小打獵的身手使我平衡感練得不錯,幾個搖晃之後,我站得很穩……可站得再穩也沒用,只覺身子被一股大力拉扯,下一個瞬間,我被拉進了偏殿。
飛金瀉玉一般的燈燭照射在躺在矮榻上的人身上,只見他周身銀白似雪,皎皎如玉。待我看清了他眼裡沉沉暮色,如深秋寒潭,望之而覺森冷,還看清了他腳上盈盈羅襪,心想這人行動甚是迅速,剛剛還在門邊,一下子就躺到了矮榻之上,手執酒杯,漠然清遠,你當你是戲子嗎?
我一邊想著,一邊暗自尋找退路,準備拔腳就溜。從小到大,我對未來的危險總能先嗅出來。基本上野獸離我百米之外,就讓我聞到了此獸危險係數有多少。此人狹長半眯的眼,艷麗得似女人般的容顏,讓我想起了妖嬈的蛇。
他緩緩從榻上站起身來,身形搖晃,如玉山將要傾倒,看似要倒了,可他就是不倒,我往左走,他也跟著往左走,我往右,他也跟著往右,使我感覺如被野獸盯著的獵物……我笑了笑,站住了:「大哥,您腰上系的玉帶不錯,今日小妹生辰,可否送給小妹,做生辰之賀?」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我欺身上前,手如閃電,將他腰帶一扯,又倏忽向後……緩緩抬起眼,果不其然,他大半邊光裸的身子暴露在燈光之下,我不著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誠懇地道:「太子大哥,你應該多鍛煉鍛煉了,酒別喝得太多……」
殿內燭光搖動,他光潔如玉的身軀上有酒滴下,如冰玉滾落,滑過六塊腹肌,著實很誘惑。他眼神變幻,如天際陰雲,他沒有說話,只是向我步步逼近。這倒使我有些驚訝,因我記得,在他率兵圍攻村子的時候,他明明有一把似公雞樣的好嗓門。
雖沒說話,但我看出他眼中的沉沉暮靄,陰冷冰涼,襯著他艷麗的容顏,如山村野豹,皮毛美麗而狠毒。
常居山中,我習慣了同野獸周旋,那就是它如果打算要吃你,你就得有比它更強烈的打算,吃它!
所以,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眼裡烈火濃艷,我淺淺一笑,語調柔膩潤滑,我的手指撫到了他的下巴,眼波流轉,勾人魂魄,盯著他半張的嘴道:「太子大哥,你嘴裡有根青菜……」
果然,他眼中的烈火濃艷淡去,眼裡現出茫然不知所措……跟著閉緊了雙唇。
就在此時,我手裡的大葉藍醉雀花粉朝他兜頭兜臉撒下。他身軀搖晃之間,我已退向門邊,一把拉開大門,往殿外沖了出去。長廊盡頭,傳來嘈雜人聲,錦衣玉佩,環佩叮噹。
在他們愕然的表情後面,我看清了白冪的臉,屋宇顏色深如濃墨,也掩蓋不了他眼裡的擔憂。忽地,我便放下心來,朝他一笑,揚了揚手裡的玉制腰帶,道:「二哥,我把大哥的腰帶扯下來玩了。」
如果衣衫不整的我們此時大驚失色,滿臉羞愧,肯定會被這些看熱鬧的人越傳越曖昧不清。可此時,我先發制人,所以那些人齊齊向太子行禮,視而不見他半敞的裸胸,當然,雖然他裸著胸,也是富貴威嚴,雙目如電,不怒而威的。
我看得清楚,白冪向白問鼎怒目而視,詢問寒暄,白問鼎卻被那青菜的陰影困擾,緊緊地閉了雙唇,不發一言,臨走之前,我看見他不動聲色地極優美地用舌頭探那牙齒……到底有沒有青菜呢?
所以說這些尊貴而講究臉面的人活得著實辛苦,有時被一片小小的青菜給難倒。我估計他回到轎子里,第一時間便是摸出面鏡子,照照牙齒。
我一邊皺眉思索這個高深的哲學問題,一邊被白冪帶到了自己的住處。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見一個小丫環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如無頭蒼蠅般地在院子里左衝右突良久,才大叫:「失竊了……」
我的住處被翻得一片狼藉,精美華裳,禮物首飾扔得到處都是。
白冪冷著臉望著滿地狼藉,良久才從唇齒間逼出聲音,吩咐周圍膽戰心驚的眾婢女:「去查看一下,有沒有丟失東西。」
此時,他雙眸化成兩點寒星,微皺著眉頭似凝聚了千年冰霜,我站在他身後,都覺冷風陣陣,更別說那些婢女了。
我看見有兩名婢女雙腿哆嗦著去查看清點。
我很擔心她們昏倒前能不能點清楚,於是提了裙子想親自上陣,哪知被白冪一把提住了衣領:「你的金冊呢?」
金冊?什麼金冊?我茫然無措,思考良久,才記起自己的確有一個金冊,就是那前朝公主的金冊。
頓時,我放心下來,拍了拍胸口道:「早知道他是為這個而來,我就將它掛在顯眼之處,以不至於讓他花這麼大的心思到處翻找……」
話未說完,白冪眼裡冷氣外冒,說實在的,自他進入王府之後,的確有點兒讓人害怕。我將後半截話吞了進去,等他的冷氣兒冒得差不多了,這才繼續問道:「二哥,你說他來是為了我的金冊?就那本連擦屁股都嫌紙粗的金冊?你說說,這個賊是不是有毛病?這麼多金銀珠寶都不要,專要那本金冊……看來我的顧慮是對的,一定得將這些東西換成銀票子,貼身藏在身上才行。」
其實我的老爹,自我記事之時開始,就是一個和白冪一樣經常性地渾身冒冷氣的人,經常將娘嚇得半天不敢和他說話……至於後來的妻管嚴,那是娘找對了對付這種人的辦法,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等他冷氣衰落,再趁隙而上。也就是俗話說的,冷臉皮比不上厚臉皮,厚臉皮比不上百加錘鍊的厚臉皮!
所以,等我滔滔不絕地如此說上一個時辰,婢女們臉上的膽戰驚心換成了隱隱笑意,也有人膽敢上前拾取白冪腳下散落的珠寶,還有婢女小心上前道:「王爺,您請抬抬腳,踩著了。」
只是白冪,獨立站在這華堂錦繡之中,端著個臉,卓然而立,差點站成了岩邊的孤獨柏松。
好不容易屋子裡的珠寶清點完畢,居然一件沒少,我剛鬆了一口氣,便聽白冪從牙縫裡發出聲音:「金冊呢?」
我抬頭望他,看清了他眼裡的冷氣變成騰騰怒火,忙小跑步上前,伸伸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當然,他長得太高,我太矮,掂了腳尖也拍不到,好不容易跳起來拍到了,他眼裡小火苗變成了滔天大火了。
「別擔心,二哥,在呢。」
「在哪兒?」他咬著牙,額頭暴出青筋,冷氣又開始往外冒。
可不知道怎麼的,婢女們居然沒幾個哆嗦的了,反而有一兩個哧哧笑了兩聲。我得聲明,這個笑場的效果絕對不是我故意搞鬼。
我指著桌上擺滿了茶杯果盤的地方道:「不就在那兒嗎?這個賊也真是的,全屋所有的地方他都翻了個遍,就那個地方他不翻,你看看,他還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呢!」
果然,滿目狼藉之中,只有那桌面遺世而獨立,碗碟杯子整齊而有序,一個小小的青花瓷杯放在桌面邊緣。可以想像得出,那賊子也是一個極風雅的賊子……將整間屋子翻箱倒櫃之後,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只得重坐回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在冉冉霧氣之中皺眉思索:在哪兒呢?怎麼它就是找不到呢?
倏忽之間,白冪便走到桌前,杯碟茶碗跌落,痛得我的心肝都在顫抖,這可是上好的官窖燒出來的上好青瓷,可賣得好幾百金呢。
他拿起了桌上那塊桌布,就著燈光仔細地察看,良久才陰陰地轉過臉來,又從牙縫裡發出聲音:「金冊被你當成了桌布?」
我皺眉關切地盯著他的嘴道:「二哥,牙痛不是病,痛起來就要命,你牙痛嗎?說話怎麼哧哧的?」
不光他哧哧的,整間屋子全都哧哧起來,但到底是王府,規矩大,眾婢女漲紅了臉也不敢再哧哧了。
這一瞬間,白冪臉上也現了和白問鼎同樣的茫然。雖然他們不是親兄弟,但在此時,表情卻如此一致。
我好心地解釋:「這金冊嘛,說起來是金冊,可上面也沒半點金絲銀線,也不能賣錢,可我發現啊,它一攤開了,還很大,很有些作用。俗話說得好,物盡其用。正好那桌布被我拿去包東西了,所以……」
他的眼神變幻莫測,冷臉將那桌布疊好,放在我的手裡,道:「收好了。」
他轉身離去,邁過門檻時有些踉蹌,我有些擔心,提醒道:「二哥,小心點,門檻高,別摔著了。」
侍婢們臉漲得通紅,魚貫而出,到了門外才發出一兩聲哧哧,離得遠了,哧哧聲才連續起來。
看來這金冊的確是一件貴重的物件,我才入王府,就被人惦記上了。我仔細把它攤開,想了一想,看到桌上有送來的煮得極黏稠的粥,用小勺子糊上了,將它倒轉過來,貼在了牆上。還真是一幅極好的牆紙,金光閃閃,混著些粥水的痕迹,很有水墨抽象畫的意境。
富貴人家嘛,屋裡擺上個什麼特別的東西,都讓人感覺不出特別,反而以為它價值千金。比如說沈爵爺,專門喜歡收集前朝名人坐過的席子,聽說他自己坐的席子洞連著洞,就比那街上乞丐坐的好不了多少,可人家那席子可值千金,聽說是前朝書畫名家外出野餐時坐過的……與此類推,所以我貼了個這麼不搭調的牆紙在牆上,更是讓屋裡面平添了幾分富貴之氣。
我覺得應該將這個秘密和白冪分享,於是提了裙子往白冪的住處走去,才走進那月洞門前,就看見白冪和沈吟姿站在月洞門下,竹影搖動,薄羅輕剪。沈吟姿手臂輕揚,拭了拭眼角,草木見之而泣:「你當真這麼狠心?」
白霜凝碧,寒風吹拂,白冪的臉如霜凍過一般:「沈小姐還是儘早回府吧,以後也別來了,本王這裡廟小,留下您這尊大佛!」
這什麼話?簡直太不像話了!有這麼對人家纖纖弱質女子的嗎!你還是男人嗎?好歹他也應該看得出來,這沈吟姿對他情有獨鍾。
天下間揩油水從哪種人身上揩最好?那自然是從情有獨鐘的人身上。我作為他新收的義妹,自然是義不容辭地要擔當這揩油水之人,沈爵爺連幅破席子都千金購買,我起碼也得從她身上撈足兩幅席子的油水才能放她走!
我衝出了花徑,直衝到兩人面前,正待相勸,沈吟姿哀中含怨的眼神一掃,頓時讓我話到嘴邊無法出口。
「郡主,這王府風輕水暖,倒真適合你待。」她的眼神和話語可是兩回事,說完,她極有禮地向我行了一禮,轉身翩翩而去。
我道:「你別走啊,王府既然好待,就留下來……」話未說完,嘴巴被白冪捂住了。
他聲音沉沉:「這裡是你當家做主?」
我搖了搖頭,他這才鬆開了手,我嘆息地看著那如扶柳一般的身影越走越遠:「所以才要把她留住啊!要不然怎麼為你賺些銀子養家?」
他默然,良久才道:「這京城,不比鄉下,我擔心我護不住你。」
我笑了笑道:「別有用心的人很多,但又能怎樣?有人調虎離山,有人便趁隙行竊。王府守衛森嚴,卻讓人如出入無人之際,想必這個內應之人,也有相當的手段,比如說能自由出入王府之人?」
他神情微改,眸光耀目:「咦?真想不到……」
「獵獸獵久了,便知道了野獸的習性。有的時候,人其實和獸相差不了多少。」
「那你還想將她留下?」他展顏淺笑,眉頭舒展,到底明白了我並不是一個需要他保護的人。
我嘆道:「她之所以如此,怕也因為有人慾語還羞,欲拒還迎,以退為進,腳踏無數條船……讓她心生忐忑,把所有人都當成假想敵……」
他才展開的眉頭又皺緊了:「你說的是誰?」
「誰答應,說的就是誰……總之,我受的是無妄之災,既是無妄之災,還不如從中以利生利,善而用之。要知道青春短暫,男人三十歲之前長得好看,怎麼也會有人喜歡,有人喜歡就有人緣,有人緣就有錢源,更何況是富可敵國的沈家獨女?」我看著他臉色漸漸變青,忙安慰道,「當然,看王府的情形,您三十歲后,還會有大把女人喜歡的。」
他嘴角抽抽,面如磐石。
我嘆息道:「不能暴殄天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