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柳鶯銜泥 第五章 秋風颯颯(1)
高一開學后的第四個星期,華欣第二次回家拿乾糧。
星期六早晨,用學校灶上不太滾的開水,泡了干饃,就著瓶底剩下的鹹菜吃了,華欣和江天長、仁可久踏上了回家的路。
華欣考高中時,全塞城地區初中升高中首次進行了統一命題考試,華欣以六分之差沒有考上全區最好的塞城中學,就上了鹿縣二中。鹿縣二中設在葫蘆河下游的古驛鎮北。
騎自行車的同學好不威風。車子大樑上側身坐一人,後座上還坐一人,中間蹬車執車把的,儘管累得滿頭大汗,照樣是一副蕭灑樂和的樣子。車架全身都被花花綠綠的塑料紙纏著,讓走路的人看得眼花繚亂:前後輪胎護圈的撐架上纏著公雞毛,在車子的飛馳中,車輻條與雞毛髮出呼呼的風響:護鏈板與鏈條的撞擊聲,不時吸引著華欣、江天長、仁可久羨慕的目光。
三人走到桃花砭,有了岔道。華欣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沿葫蘆河川向東北到香河溝,在柏油馬路邊等上班車,經柏山鎮北去回家:另一條是隨江天長、仁可久由此地北去走帶子嶺的捷徑山路,到了柏山鎮再等車回家。走山路到柏山鎮比走川道要省去近二十里的路程。
上一次回家,華欣堅持走川路,江天長、仁可久就陪著走了不少冤枉路——他倆到香河溝后捨不得坐班車。這次說什麼也不幹了。
「在柏山鎮也能等班車,還省錢,萬一天黑等不上車就到我們家住下……」華欣被江、仁倆人一人拽一隻胳膊向山路拉去。
「走就走。」華欣心裡盤算有兩個同學相跟著,怕啥?再說到柏山鎮只要能和石油上的敞車司機搭上話,保不準還能搭個便車,省去二角錢呢。父親在路邊賣瓜時,認得不少司機。
「聽說嶺上有狼……」華欣還是心有餘悸。父親叮囑過,再怎麼費錢怎麼累,都走川道,川道安全。
「聽誰說的,快講講」,一說狼,江天長和仁可久反倒來了興趣。
上坡途中,華欣講完父親很久前遇到狼的事,邊喘氣,邊嘆氣:「狼比程安驛這樣的壞蛋都強……」
「聽大人說,山裡野獸其實很怕人的,不受到攻擊一般不傷人。」仁可久道。
江天長也安慰華欣:「不要再想啦,以後有我和可久幫你。」華欣慶幸自己遇到了兩位好同學。
嶺路很平坦。帶子嶺是橫亘在桃花砭和川子河嶺之間蜿蜒逶迤的一條山樑,果真宛如一條「帶子」。
秋天真的就在眼前。
極目望去,湛藍的蒼穹深邃而高遠,絲絮般浮遊著的白雲,腳步彷彿有些遲疑又滯重:連綿起伏的山巒,蒼翠的枯黃的火紅的樹葉交相掩映,山風拂過發出滄桑的喘息:一排「人」字形大雁咂咂有聲地在南天漸漸隱沒,卻沒有銜住如畫風景里綠的逝去……
嶺路邊,被近處的山民開出了狹長的荒地,稀稀落落的散落著一些麻子、蘇籽等野物不太糟蹋的油料作物:野山菊威蕤地開著黃花,偶爾還能聞到一點野芬香,沒有人會相信,此季還有幾隻彩蝶在野花上翻飛起舞……
江天長、仁可久挖葯拾柴,雖然走遍了帶子嶺周圍的溝溝坎坎,興緻還是很高,時不時從路邊樹上摘下一些野果遞到華欣手裡。崖畔邊的杜梨黑里透紅,往嘴裡一放,蜜汁樣沁脾:高粱籽般大的羊楝子果吃在嘴裡沒有了澀味,卻乾巴巴的很難嚼:路邊的酸棗最易摘到,此時卻剩下乾癟的皮……
秋風颯颯,秋葉凋零。
華欣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心情像秋風般凄涼。張老師給華欣向塞城轉學的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還沒確切的信音。上次回家,父親一臉焦急地說,打個電話問問?母親道:「問啥,這事近北還能不上心?近北就跟我的兒子一樣,娘還叫不起孩兒的乳名?事情可能不好辦,再等等吧……」
哥哥華強卻興奮地告訴弟弟,從春上挖葯到現在賣得錢,除了給父母看病外,趕天上凍就夠買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華強挖葯是豁出命地干,有時跑遠了,就住在山上不回家,一般人受不了這苦。
「我哥說趕過年時給錢買車子哩。騎著車子,我就每星期都回家拿乾糧,就不去夏春雨家蒸饃了……也許程安驛就不找我麻煩了。」華欣想,只要程安驛不再欺負,又有江天長、仁可久這樣的好朋友做伴,上學花銷肯定比去塞城中學要小,在鹿縣二中上學其實也很好。
「你哥對你真好。我挖了一暑假的葯,約摸都能夠買大梁的錢了,讓我媽收了去,說要給我和弟弟交學費。你的新車子買下了一定要好好武裝一下,車樑上要纏花塑料紙,這樣就不怕日晒雨淋,不生鏽:護圈撐架上的雞毛要用蘆花公雞脖子上的,又長又好看……家裡過年只要殺公雞,開水沒燙之前,我就去撥雞毛,現在都攢下十好幾把了。」仁可久那神態真像見到了新車子,車子更像他自己的一樣。
「真要這樣的話,我也少吃幾個程安驛的墜梨了……」江天長摸摸頭嘆道。江天長是代華欣受欺辱的。
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六晚,宿舍昏暗的燈光下,華欣和同班同學、家住葫蘆河公社后溝的喬北杏躺在床上,望著宿舍的磚窯頂發獃。
淚水從華欣臉上無聲地淌了下來:「我想回家……」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多想娘呀……從記事起的多少年中,每天早晚上炕、下炕前娘總是用粗糙又溫暖的手背摸他的腦門:「看看還燒不燒?」
他想康曉河——是那種不由得想卻不敢去想、說不清是遺憾是思念是悲傷的無以言狀地想……華欣用雙手捂住雙眼,昏暗的燈光也不想看了——他把自己藏在了憂傷的黑暗中……
喬北杏也淚水盈眶:「誰怪咱沒車子呢?下星期天你要是回了家,我一個人晚上住宿舍都能嚇死。」宿舍里不時傳來兩人孤獨的哀嘆聲。
家離著二中近或有自行車的學生,都是一星期回家背一次乾糧:華欣離家遠,只能兩個星期才回家拿一次乾糧。在家拿的饃也只能吃一星期,放時間太長就硬得掰不動或生霉。華強送華欣入學時就帶了點玉米面和麥面放在了夏醫生家,第二星期天在夏醫生家蒸了饃,華欣拿到學校吃。
夏醫生的老家在關中平原的秦川縣。去年,寶貝女兒夏春雨初中畢了業,兩個兒子在關中農村也都成了家,夏醫生就把妻、女倆接到了古驛鎮衛生院住,主要目的是女兒上學也好有個照應。
就因為華欣去夏醫生家拿饃,和夏春雨有了接觸,無形中引發了程安驛的「醋意」,變本加厲地找碴兒。
仁可久、夏春雨在高一2班,江天長、華欣、程安驛同在高一1班,程安驛找上了華欣的碴,是怎麼也躲不過的。一上晚自習,程安驛就從後排跑到前排,不是在華欣的耳朵上彈了一下,就是在腦門心上敲一下:「北山瘦鬼,再學也是擔大糞的料……就叫你好學不成!」班上同學都敢怒不敢言。
班長同拴柱實在看不下去:「你不學但不要搗亂別人行不行……」
班長話未說完,臉上就挨了程安驛一拳:「滾你媽的,少管閑事……」
最可恨的是,程安驛強迫著華欣划拳行酒令「五魁首、八匹馬」的那種閑玩。華欣氣得渾身顫抖,怎麼能贏了?
華欣不玩,程安驛就在他頭上「吃墜梨」——屈起手指凸起中指關節猛敲,那個疼比拳頭打上都兇猛。他的頭最怕敲打——誰的頭也是娘生的,而華欣小時候受過腦傷,就更加例外。
江天長為保護華欣、應付程安驛的划拳,頭上常被敲起小包。
程安驛之所以這麼蠻橫霸道、飛揚跋扈,是因為老子是古驛鎮公社書記,是「武鬥」造出來的英雄,曾斗遍全縣無敵手。程安驛有了老子做靠山,也自然成了古驛鎮上街痞的「老大」,流氓阿飛總是像蒼蠅圍著狗屎般圍著他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