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柳鶯銜泥 第五章 被打倒了(3)
洶湧的血流餘熱未褪,華欣心頭卻又似貓爪撓著般地躁動起來:上星期天去夏春雨家拿饃,夏醫生說轉學的事已經給張老師的父親掛過電話催了,幾天過去了,怎麼還沒有音信呢?
夏醫生還對華欣說:「我們家也實在不堪忍受古驛鎮街痞流氓對春雨的騷擾。我已在縣衛生局託了關係,申請調到縣城關醫院。這事基本妥了,只等調令一來就起身,到時春雨也自然轉到縣一中去上學。如果你轉學去不了塞城,我就想辦法把你往縣一種轉,憑你在葫蘆河川第一名的中考成績,縣一中還是很樂意接受的……眼下絕對不能聲張,以免節外生枝……因為我辦調動時還要公社簽注意見。」
華欣拿不準計劃轉學的事,給二位仁兄說還是不說呢?
下山坡去江天長家吃午飯的途中,華欣按捺不住紛亂的思緒,還是將這一事情說了出來。
「我若能去塞城中學,是我娘期盼了多年的事情。我原本也想,課本都一樣,只要用心學,那兒還不是一樣上學。只是眼下程安驛的欺辱,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學習。我也是身不由己,從內心裡真捨不得和兄長們分開……」華欣的內心十分難過。
「……能去塞城上學再好不過了,老兄我做夢都想去咧。塞中是全地區最好的中學,又是省級重點中學,聽說塞城有名的老師每年都參加高考的出題和閱卷,對高考的題型呀重點呀都把握得很精確……教學質量是個啥嗎?主要還不就是個學習環境和老師教的水平?像現在的二中,班上不光有程安驛這樣的壞蛋搗亂,古驛鎮上的街痞動不動就跑到學校來調戲女生、打罵同學,校長都不敢管,這環境還能學習好?!」江天長對眼前的學習環境深惡痛絕。
「縣一中也能去,總比呆在二中受流氓的窩囊氣強。兄弟們捨不得分開,還是為你高興,祝福。到了新學校,可別忘了難兄。經常保持書信往來,有什麼好的學習經驗呀、方法呀,通通氣,我和可久也沾沾光。有什麼高興事惱心事也都來信說說……老弟真幸運,碰上夏醫生、張老師這麼好的兩家人,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啊!」江天長眼睛濕潤了,心頭生出一絲羨慕、一絲傷感、一絲祝福、一絲期盼、一絲不舍——似打翻了的五味瓶散發出濃濃的特殊味道。
三人一樣,都上高中了,出門最遠也沒出了葫蘆河川——跟會時,向北去過太水鎮:現在上學,最南端也只在古驛鎮。連本縣縣城門朝哪開都不清楚。塞城在三人心中是遙遠的,繁華的,神秘莫測的。
華欣迫切地等待著可久這個「古董老兄」的「諄諄」贈言。
沒有方才談古論今的興奮,仁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人生聚散皆因緣分呀。這緣同世間萬物的變化如出一轍:月圓了缺了,日出了落了,草木枯了榮了:又如人生的旅程:生了卒了,樂了悲了,貴了賤了……這正是易經上講的萬事萬物都在陰陰陽陽、陽陽陰陰、陰陽交錯中輪迴:分是暫時的,合是長久的……」
仁可久時而天上時而地下,時而雲里霧裡的,華欣聽得一頭霧水,覺著似乎有些哲理,似乎又晦澀難懂。
仁可久「陰陰陽陽」的詞語輕叩江天長耳膜時,他才恍然:可久的這些詞是來源於他父親的「陰陽八卦」。
今年正月初的一天,江天長去仁可久家對寒假作業,家裡就可久一人,可久父母領著可久弟倆個姐姐已出嫁回了四川老家。
晚上對完了作業,可久翻箱倒櫃地找出三個銅麻錢讓天長看。銅麻錢用紅毛線拴著,藍花布裹了一層又一層。
古麻錢,在川子河並不稀奇,鄉親們去秦直道時就能拾上幾板。在秦直道一帶拾到的舊麻錢,一般都鏽蝕得不像樣子了,拿到供銷社當廢銅爛鐵賣,又沒分量,誰要?只有可久父這樣的古董謎傻瓜,才會拿在手上顫抖不已,樣子像中了邪,竟然還拿糧食、雞蛋來換這爛玩意。可久這次拿出的銅錢,金黃金黃的顏色。沒有一點綠色的銅銹——江天長此時想,沒有被銅銹的麻錢一定很值貴。三個銅錢一個模樣:中間是小四方孔有人曾拾到過麻錢中間是圓孔的,可久父拿一升大米換了去:正面是十字排開在方孔邊的「乾隆通寶」四個繁體字:背面是彎彎曲的圖案——其中倆個幾乎被磨成了光滑的平面。
仁可久神秘兮兮的對江天長說:「這三個銅錢可不普通,是我爸用來占卜的家什。」
「你爸還會佔卦?」三個銅錢在江天長眼中頓時神秘起來。
在神秘和好奇的心理作用驅使下,兩人輪流演示了搖卦的過程:把三板銅錢放在兩掌間,雙手合十,用力搖數下,把銅錢搖勻、搖散,然後撒在炕席上,每人撒六次,就是一個卦。每次銅錢撒落炕席上的過程中,仁可久在數著:「一個面有字的一面、二個面……」
遺憾的是,兩人把銅錢搖完、撒完、數完,就完了,充其量只是個好奇的遊戲——仁可久不會解卦。仁可久只知道父親的「易經八卦」分兩種演算法:一種就是剛才搖撒的這種,稱作「六爻」,「六」代表上、下、左、右、前、后六個方位,這種佔法只佔單純一件事:另一種是根據「生辰八字」佔一生的命運,人的生日中,年、月、日、時分別有兩個時辰,共八個字,就被稱為「八字」。
仁可久收起銅錢后,千安頓萬叮囑江天長:「千萬不能把這事泄露出去!」
最後江天長做了千保證萬保證,仁可久才去江天長家吃飯,不然連飯也不吃了。仁可久家人對「八卦」的秘密,一直恪守得很嚴密。
可久父整古董的事都受過批判,要叫公社知道還搞「易經八卦」這麼封建的事,「一小撮壞分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夢想著失去的天堂」,不說定成「現行反革命」被「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嗎,起碼也得在柏山鎮游遊街,坐坐「土飛機」。
「土飛機」,當年慣用的一種簡單、實用、節約的批鬥人方式——節約到連頂紙糊帽子、二兩細麻繩都不用。實施批鬥的倆人,把被批鬥的人各執一隻胳膊使勁向後、向上抬,被批鬥的人只要不想胳膊脫臼,就得「低頭認罪」!
被批鬥的人的兩隻胳膊比喻飛機的「兩翼」,再形象生動不過了!這麼廉價、實用頭朝下能入土的「飛機」,古今中外,怎麼說也算是對人類的一大「發明貢獻」後來據說有一種叫「魔鬼辭典」的「史書」記載:這段歷史似乎還未結束——曾發明、設計、駕駛過「土飛機」和類似這特異發明的一些地球人,至今還對人類文明的這些「貢獻」念念不忘,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久,咱們弟兄在一塊啥話都可以說,但你父親八卦的事,以後在外人面前就不要再提了,以免惹來不必要的禍端!」江天長儼然是老大哥的口吻。
仁可久辯解道:「我爸上大學時所學專業就是考古。自修易經八卦,也是圍繞著便於勘察古文物的目的,因為古地穴、古墓陵、古石窟等古物都跟風水、陰陽有關。我爸說易經比文字出現得都要早,最早為伏羲創造,原本只是一種符號。我爸還說,八卦學對中國古代文化、醫學、建築、哲學等等都產生過很大影響,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天人合一、陰陽辨證的思想,在世界文明古國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八卦的學問太深奧,沒有很深的文化功底,連門都入不了,我爸這個老牌大學生潛心鑽研了多少年,才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只拿自己做過」試驗「,從來沒有給別人算過。哪像一些陰陽先生背兩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就到處招搖撞騙,毀了八卦的真面目。……再說了,現在形勢不是好轉了嗎?還不能講嗎……」
仁可久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江天長、華欣一時急得不知所措。
華欣只好反問:「可久我問你,你說形勢好轉了,但程安驛為什麼還為所欲為?」一句話問得可久張口結舌。
在江天長和華欣的「前後夾擊」下,仁可久答應了在外人跟前不再提「八卦」的事——此時,領受兄弟們的一片苦心,完全可以抵消對「八卦」的青睞。
江天長家就在半坡上——和大多數的葫蘆河川人家一樣住著依山就勢修建的土窯洞。到天長家,先經過窯背再下坡才能到院子。此時,江天長家窯背上伸出的半人高的煙筒,冒著很淡的藍煙,說明飯已快做好——若是悶米飯,應該是退去大火僅留火炭,鍋底咯吧吧作響長鍋巴的時間——這種猜測,三人都懂。
江天長的母親聽見窯背上的腳步聲,就從家裡奔到了院子里,照見三人就咧著嘴笑:「……正好趕上飯時,我娃還領了同學,好吆……朗咯川話:」怎麼「還不快回屋吃飯,站在窯背上做啥子吆……」華欣聽著像聽見自己母親的聲音一樣親切。
夜幕似一張碩大無比的蜘蛛網從長空撒撤了下來,整個古驛鎮,遠處的山,近處的樹,身邊的房屋……都被罩在了這張大網裡。
二中的夜自習。高一1班半閉著教室門,教室里一塊矩形的亮光不由得把身子伸展了出去,直伸向操場邊的桐樹前……亮光在散射、放大中,漸顯疲憊和蒼弱,於是,桐樹就投下了光怪陸離的影子——酷似在一張黑色的紙上塗鴉著憂傷的剪影……
華欣被程安驛強拉硬拽地向操場的桐樹下走去。華欣實在不情願,但又無可奈何!
從和江天長、仁可久經帶子嶺回罷家又過五天時間了——今天是星期三,怎麼還沒有張老師父親的消息呢?華欣焦急萬分!
這段時間,華欣惶惶不可終日。特別是有程安驛的欺辱,華欣的學習情況急劇下滑。
「……聽衛生院的人傳,夏春雨她爸要調走,是不是真事?你和夏醫生家關係好,你肯定知道底實情況……」程安驛今晚一反常態地親熱,走路中還攬著華欣的肩膀。
華欣心裡驀得一驚:「難道程安驛知道夏醫生調工作的事了?」
華欣轉瞬又一想,程安驛也許只是撲風捉影,要不然就不會再問了……不管怎樣都不能給程安驛說實話——要是讓此事破壞了夏醫生的工作調動,那無疑是把夏春雨往火坑裡推呀!華欣在心裡暗暗下決心: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能給程安驛說實話!
華欣從來都沒有這麼緊張過——感到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我和夏醫生家真的沒有啥特殊關係……也僅是在葫蘆河看病時認識的,我們家在古驛鎮沒別的親戚,所以才去夏醫生家蒸饃的,什麼調動不調動工作的事,我啥都不知道……」華欣為了讓程安驛相信他說的話,只能強裝鎮定,不厭其煩地解釋。
「……如果再沒有啥事,我去教室上自習啦……」華欣想擺脫程安驛的糾纏。
程安驛把華欣的肩膀攬得更緊了:「今晚不說實話,就不要想離開這半步……」程安驛長著絡腮鬍的黑臉,臉上的吊眼角在黑影中愈發顯得猙獰、醜陋:唾沫點噴在了華欣的臉上:口裡呼出的口臭氣,像附近廁所里發出的糞臭一樣讓人噁心!……華欣感覺到,再這樣下去,非崩潰了不可!
……為擺脫程安驛的糾纏,更是為讓程安驛相信不知道夏醫生調動的事,華欣甩掉程安驛捉著的胳膊,故作厲聲地罵:「剛進校你就平白無故欺負我,你能囂張到幾時嗎……」
程安驛沒想到平時逆來順受、乖得像綿羊樣的華欣,竟敢罵人!
程安驛淫威大發,怨氣像發怒的野狗般狂瀉而出,掄起拳頭向華欣砸來……
華欣雙手護著頭,躲閃著……程安驛幾次都沒有打上華欣。程安驛惱羞成怒,更加狂暴,在華欣護著頭時,他那罪惡的一腳卻向華欣的襠部踢去!
華欣只「哎喲」了一聲,就蜷縮著瘦弱的身子向地上倒去……
……程安驛第二腳沒有踢出來——尾追而來的江天長抱住了禽獸的腿!
任憑惡魔亂石般的拳頭砸下來,江天長始終不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