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敏之在學籍冊里查到張志高的家庭地址和家長姓名，向一個學生借了自行車，推著車往校門口走來。

學校大門口的過道上擺了好幾個攤子，這是最近兩個星期出現的新景觀。陳昌旺等三位老師，提出學校的商店要抽籤或者投標。關海南沒有同意，陳昌旺三個老師也不姓邪，就讓家屬把場面擺了起來。學校無可奈何，只好根據老師的意見，每學期向做生意的收取管理費，擺攤的每戶四百元，薛正新用著學校的房子，出八百元。王敏之見大鐵門緊緊關著，鐵門裡面兩米遠有一道新做的一米多高的木柵欄。鐵門外站滿了挑擔提籃的婦女和老頭，個個怒容滿面。有個婦人抓著鐵門的鋼條，搖得咣當響，邊搖邊出言不遜，說學校做這樣的絕門生意，東西貴上天，強迫學生買，關上大鐵門不準學生出去，學生從鐵門空隙里買點東西也不準，還要牢房似的關了一層又一層，還有一些更難聽的惡毒話。那個給王敏之開門的家屬邊開門邊沖婦人說：「有話沖關校長說去，我們是向學校交了錢的。」王敏之推車出來，身後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王敏之騎車來到張志高家，好一棟漂亮的三層樓房。堂屋裡有四個男人在搓麻將。王敏之走進去問道：「請問，張志高的爸爸在家嗎？」

「我就是，你有什麼事？」一個男人抬頭看了王敏之一眼，又低下頭看著面前的牌。

「我是張志高的老師。」

「張志高犯錯了？二萬，碰。」

王敏之見張志高的爸爸這個態度，心中好惱，但又不敢表示什麼，只好耐心地站在那裡等著。

「摸了二萬，還有一個三萬沒有出，這個字險哩，別搶杠吧？命窮該吃粥，稀飯噎死人，搶就搶。」張志高的爸爸自言自語說著，伸手就從碼子後面補了一張牌，「五條，杠上花！」他高叫著把牌推倒，可是，對家也把牌推倒，嵌二萬，搶杠和了。張志高的爸爸說：「今天的手氣真瘟！」說著將兩張大頭鈔票扔在桌面上又去搓牌。

「張師傅，你兒子張志高——」

「知道了，又犯錯了，要罰款是不是？上學期我不知交了多少罰款，遲到罰款，少交一次作業罰款，上課講小話罰款，和同學打架罰款，打爛玻璃凳子罰款。老師，你說，這次又要罰多少？」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敏之像受了侮辱似的漲紅了臉。

「什麼意思？我花那麼多錢把小孩子送到學校讀書，就是要你們老師好生管教，可你們三天兩轉來家裡找我的麻煩，不是罰款就是要我到學校去接受教育，如果家長能教，國家還設學校做什麼？還養這麼多老師幹什麼？」

王敏之心裡直冒火星子，但他還是平和地說：「不是找家長的麻煩，而是和家長聯繫，共同做好學生的教育轉化工作……」

王敏之發現張志高爸爸並沒有聽他講話，又專心打牌去了，王敏之只得閉了嘴。又站了一會，見張志高爸爸並沒有要答理他的意思，便尷尬地走了。王敏之走訪了多少個學生家庭，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冷遇。

王敏之回到學校，已是最後一節自習課，他老遠就聽到101班鬧哄哄的要把教室抬起了，王松正朝101班走過去。王敏之來到教室門口，講台上已經跪了兩個學生，王松揪著一個學生的耳朵往講台上拉。一班學生禁苦寒蟬，大氣也不敢出。王敏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感到臉上火燒火燎的。王松咬牙切齒罵了一通，抽身走了。王敏之讓跪著的學生站起來回到座位上去，十分痛心地說：「你們為什麼拒絕文明的教育而心甘情願跪倒在野蠻的面前，這是怎麼回事？」

同學們茫然地看著王敏之，並不懂得他話裡面的真正含義。王敏之看到兩個空位，是張志高和郭立文。他問鄭娟秀，兩個人哪去了。鄭娟秀說，兩個人第五節課就不見了。這時，放學鐘響了，王敏之留下班幹部開會，其他同學放學。

班干會上，原101班的學生都說編班搞亂了，而幾個從別班來的學生卻說王敏之太軟弱，放縱了學生。王敏之心裡很沉重，現在許多學生一點讀書人的影子都沒有，文明的教育只是對牛彈琴，只有野蠻粗暴的對待才能有點作用，這樣下去，學校用不著教師了，需要的只是警察。正在這時，趙麗莎神色慌張地走進來說，郭立文在河邊被幾個社會上的爛崽圍著打。王敏之和班幹部忙跟著趙麗莎走出來。

來到河邊，只見郭立文蹲在那裡雙手抱頭，四個痞子輪番朝他拳打腳踢。王敏之衝過去，把一個痞子用力推開，叫道：「有話好好說，不能打人！我是郭立文的班主任，你們到底有什麼事？」

一個痞子雙手抱胸乜斜著眼冷笑道：「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原來是個雞0老師。」王敏之逼視那個痞子說：「請你的嘴巴乾淨些！」那個痞子「唔」了一聲，朝另外三個人使眼色說：「這個雞0還硬得很，把他洗個冷水澡涼快涼快。」那三個痞子向王敏之撲來，把王敏之推到河裡去了。這下激怒了圍觀的學生，不知誰喊了一聲，「打死這些王八蛋」，學生蜂擁而上，四個痞子很快被拖翻在地，拳腳石頭雨點似的落在他們身上。王敏之從河裡爬上來，顧不得一身水流水滴，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學生們都住了手，齊刷刷地看著王敏之。關海南正好和搞保衛的老師來了，就將那幾個痞子扭送派出所。

王敏之把郭立文帶回教室，自己回房換了衣服，就喊郭立文進房裡來。他問郭立文為什麼挨打，郭立文咬著牙不吭一聲。王敏之也就不再問，撩起郭立文的襯衣，看他背上儘是青一塊紅一塊的瘀腫，就出去找了一點酒，抽屜里有塊三七，是上學期王敏之扭傷腳，鄭娟秀送來的。王敏之在床底下找到那個磨葯的爛瓦缽，磨葯為郭立文療傷。王敏之在郭立文的背上揉著，郭立文的眼淚流出來了，但他還是不說一句話。這時，關海南來了，對王敏之說，那幾個痞子在派出所交待，他們都是張志高請來打人的，因郭立文不識趣，竟敢搶張志高的女朋友。郭立文這時不得不說了，說趙麗莎和他好了一年多，這學期分到101班碰到張志高這個魔王，硬要認趙麗莎做妹妹，趙麗莎不幹，張志高竟把鋒利的菜刀架在趙麗莎的脖子上。他同張志高交涉，張志高自恃人高馬大，把他痛打一頓，他氣不過，找了兩個朋友整治了張志高，張志高這次報復他。王敏之暗自吃驚，班上的問題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已同黑社會糾纏上了。王敏之把郭立文送回家，交待他父母這幾天上學必須接送。

第二天，張志高沒來上學，王敏之問肖平幾個與張志高相好的同學，都說不知道張志高的下落。下午放學后，派出所打來電話，說張志高涉嫌參與兩起搶劫，一起輪0，三起偷盜的案子，已被刑事拘留。王敏之聽了只覺得腦子裡亂響。

王敏之買了一手提袋的水果和食品，到派出所看望張志高。張志高做夢也沒想到王敏之會來看他，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王敏之。王敏之把東西交給張志高說：「誠懇地認錯，爭取寬大處理。」張志高抬起頭來，淚珠種豆子似的掉下來，喊了聲「王老師」就咽住了。王敏之感到心頭堵得慌，拍拍張志高的肩膀，走了。

101班出了這麼大的事，學校為此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關海南訓話后，王松宣讀開除張志高學籍，郭立文留校察看、罰款二百元的處分決定。然後郭立文在全校師生面前亮了相。對罰款和亮相王敏之是反對的，但王松堅持這麼干，王敏之也沒有辦法。更令人痛心的是，郭立文對亮相併不在乎，站在那裡面帶微笑，東張西望。王敏之不敢看郭立文，只感到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他拾了塊瓦片在地上畫著，用力寫了兩個字：「病梅」。

王敏之召開了幾次主題班會，說到動情處，禁不住掉下淚來。原101班的學生，在鄭娟秀的帶領下，紛紛把自己的好位置讓出來，101班才有了一點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