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建州女真的鳴鏑箭律法
其實從個人角度出發,朱翊鈞對晉商集團一直是持保留意見的。
晉商在晚明的歷次邊貿活動,無論是從明朝的政策上還是法理上講都是合法的。
作為一個講理又講法的現代人,朱翊鈞是覺得不能把明朝滅亡的原因全部賴到晉商頭上。
更何況晉商的背後是一個更為不可忽視的山西籍官僚集團。
因此朱翊鈞的心底總是覺得晉商尚能為之己用。
既然商人逐利,為何明廷之利會短於后金之利呢?
所以朱翊鈞覺得自己得先問問清楚。
他不相信范永斗生來就是裡通外國的「漢奸」,就像他也不相信萬曆皇帝從小就是那般涼薄陰冷的性格。
他覺得八大皇商之所以會選擇勾通后金,除了商業上的利好之外,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范明相當圓滑,他沒有正面回答朱翊鈞的問題,只是解釋道,
「去歲七月時,小民並不在撫順經商,撫順馬市商賈雲集,小民所見所聞,不過是管中窺豹。」
「且遼東邊事自有廟堂高官為皇上運籌得宜,小民井蛙之見,實不能登大雅之堂,又何敢有污聖聽?」
朱翊鈞心想,范明這兩句話把自己摘得倒乾淨。
首先說明自己當時不在撫順,根本不知道努爾哈赤殺漢人的具體情形。
其次又表示在撫順馬市行商的商人不止他范氏一家,皇帝要問也不能只問他一人。
最後抬出遼東相關官員,暗示自己不敢隨意置喙邊貿政策。
朱翊鈞笑了笑,道,
「好聽不好聽的話朕也聽了不少了,不缺你這一句,朕要是想聽好聽的,直接去問東廠不就得了?」
范明身形一頓,以為朱翊鈞的意思是要把他發落去東廠詔獄,忙又跪下伏身道,
「皇上明鑒,小民確是不知。」
朱翊鈞一見他跪下就頭疼,
「朕甚麼都沒說,范掌柜怎麼自己又跪下了?快起來。」
范明伏地不起,
「皇上既然著東廠與錦衣衛來捉拿小民,便是以為小民罪責當誅,小民沐澤皇恩,不敢求以財贖。」
「皇上既已下定決心,又何必以遼東邊事反覆詰問小民呢?小民只求皇上開恩,留得小民膝下三子一條生路。」
朱翊鈞這下總算知道了為何方才范明一開口就要向皇帝捐家產了。
除了「萬曆皇帝喜好財貨」的傳聞作用外,范明表態要捐家產,其實就是在試探皇帝的態度。
他覺得東廠和錦衣衛捉人,要麼要錢,要麼要命,皇帝既然拒絕了送錢,那就是篤定要命來了。
范明的誤解讓朱翊鈞頓時左右為難了起來,他目前確實不想要范明的錢和命,但這並不表示他將來一定不想要。
朱翊鈞現在的和善是為了投資范明未來的效忠,可范明一上來就先假設朱翊鈞是個要錢又要命的暴君,頓時就將朱翊鈞的和善變為了一筆虧本買賣。
朱翊鈞心道,奸商碰上明君,誰能想到吃虧的竟是明君呢?
「范掌柜又沒做甚麼虧心事,朕不過問上兩句話,怎麼范掌柜就忙不迭地求起饒來了?」
朱翊鈞仍是笑著,
「范掌柜嚇得這麼著,朕倒要問問張鯨,東廠這辦得到底是甚麼事,連朕的旨意都敢當耳旁風。」
范明一聽這話,更是被唬得連連磕頭。
京師有諺曰,「寧逢虎狼,莫逢張鯨」,說的就是張鯨心狠手辣,比之虎狼吃人更要兇惡百倍。
倘或皇帝真因自己而責問東廠,那就等同於變相地得罪了張鯨。
張鯨是皇帝的心腹,言官彈劾了多少次都沒能扳倒他,何況自己一個小小邊商?
得罪了東廠提督,縱使自己今日不死,那往後還能有安穩日子過?
范明叩頭道,
「此事與東廠和錦衣衛無關,是小民無德,不敢在皇上面前信口開河。」
朱翊鈞道,
「你知道甚麼便說甚麼,或有可疑之處,朕自會遣人查證。」
朱翊鈞一面說著,一面側頭對身旁侍立著的張誠道,
「快將范掌柜扶起來。」
范明哪敢讓皇帝的近侍攙扶,還不等張誠挪動,自己就忙先站了起來,
「遼東奴酋近況多變,小民所知,亦多為舊聞,恐怕查無實據。」
朱翊鈞輕輕一笑,范明這話是直接把裡外上下的責任全撇清了。
要是范明不小心說出了點兒甚麼遼東官員瞞著萬曆皇帝的實情,下面人查起來,用這一句「近況多變,查無實據」就能給打發了。
反正萬曆十五年的女真各部正忙著互相殘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女真內部的勢力分佈情況一月一個樣兒,外面人哪兒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朱翊鈞心知范明口出此言是為了避禍,因此回道,
「無妨,只要范掌柜知無不言,朕必不怪罪。」
范明應了一聲,斟酌片刻,重新回到了朱翊鈞問的第一個問題,
「小民以為,建州奴酋對我大明忠心耿耿,是女真諸部中少有的安分守己之人。」
朱翊鈞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
莫說范明這種與建州女真有直接利益關係的晉商,就是歷史上與建州女真並無糾葛的明廷官員,在萬曆朝前中期,對努爾哈赤的評價也概莫能外。
即使或有分歧,也只是認為努爾哈赤並不完全受朝廷控制,對努爾哈赤叛明稱帝的行為,幾乎無一預見。
努爾哈赤對於女真和明朝的關係控制堪稱巧妙,他是女真諸部中,唯一一個能不使明廷阻礙他統一女真和擴大勢力的酋長。
在薩爾滸之戰前,那漫長的三十多年中,努爾哈赤浩浩蕩蕩、金鼓齊鳴地幾乎統一了所有的女真部族。
明廷不但沒有對他用兵鎮壓,反而視他為功臣之子、大明邊境的忠誠衛士,多次讚賞他的功勞,給他封官晉爵。
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努爾哈赤於赫圖阿拉建國稱帝的前一年,遼東官員還在奏疏中信誓旦旦地向萬曆皇帝保證,說努爾哈赤必不能反。
因此朱翊鈞聞言並不生氣。
他問話之前是有一定心理準備的,他知道努爾哈赤在萬曆朝前中期的人設一直是「忠順可嘉的奴酋」,所以他並不就此遷怒於范明,
「哦?這是為何?」
范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
「據小民於遼東所見,建州奴酋除報得尼堪外蘭殺父之仇外,對前去經商的漢民一直禮敬有加。」
朱翊鈞心平氣和地追問道,
「范掌柜何以如此以為?」
范明回道,
「小民聽聞,奴酋於建州老營築以新城之後,在建州衛中新訂了一套刑律規矩,將作亂、竊盜、欺詐等行為悉行嚴禁。」
「奴酋此舉,便是意在約束部眾,倘或建州衛中有奴夷藉以互市之機欺侮漢民,奴酋自以衛中刑律嚴懲之。」
「且其刑罰較之我《大明律》更要嚴苛數倍,奴夷得之桎梏,則往來行商比之從前更為安全便利,如此漢夷兩安,遼東邊釁則必不再起。」
朱翊鈞終於知道為甚麼當年給明王朝送來那份名震中外的「叛明七大恨」檄文的關外商人會這麼容易被女真人俘虜了。
那邊的努爾哈赤都已經在建州老營「定國政」了,這邊的明朝商人還在「漢夷兩安」。
倘或朱翊鈞沒有穿越成萬曆皇帝,他幾乎都要開始同情努爾哈赤了。
在那漫長的三十多年中,努爾哈赤是一頭熱地把明王朝當作自己的敵人。
為了有朝一日能打敗這個實力強大的敵人,努爾哈赤是又韜光養晦,又卧薪嘗膽,宵衣旰食,兢兢業業,勵精圖治。
連給明廷派去的官吏磕頭都不知磕了多少個,對著大明天子頒布的聖旨下跪都不知跪了多少回,恐怕就是當年伍子胥報仇雪恥都沒他這種毅力。
誰曾想明王朝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從廟堂到民間,沒一個人把他努爾哈赤放在眼裡。
朱翊鈞心想,努爾哈赤在那三十多年裡得有多麼寂寞,英雄無敵手也就算了,最可氣的是敵手不以英雄為英雄,單英雄一頭熱地在那兒犧牲尊嚴,還自以為蟄伏得非常完美。
「是嗎?」
朱翊鈞淡聲道,
「朕早聽聞奴酋殘忍,卻不知建州衛如今以何刑罰約束部眾?」
范明認真地想了一想,謹慎回道,
「小民未曾親眼得見,只聽遼東本地傳聞有言,那奴酋不用刑杖,若遇有罪者,則以鳴鏑箭,脫其衣,而射其背。」
「若遇『重罪』者,則還有打腮、刺耳朵、刺鼻子、全身亂刺、頭頂熱鍋、足踏炭火、割舌頭、砍腰、剁腳、分屍等嚴刑酷法。」
朱翊鈞淡淡一笑,這些內容他在現代時就在相關史料中見過,不算新奇,
「是嗎?比之東廠詔獄如何?」
范明渾身一悚,齒縫一合,差點兒閃了舌頭,
「小民……小民並無借奴酋之事譏諷國政之意……」
朱翊鈞笑著「噯」了一聲,
「朕隨口玩笑一句,范掌柜怎麼就當真了?」
范明低頭道,
「皇上金口,小民不敢輕忽視之,《詩》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此之乃《孝經》所謂事君之道也。」
朱翊鈞溫聲笑道,
「商人懂詩書,那便算是儒商了。」
范明道,
「不敢。」
朱翊鈞又問道,
「不知范掌柜可曾讀過《史記》、《漢書》?」
范明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回道,
「略略讀過一些。」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史記》中載,秦漢之際,中原北方有攣鞮氏為匈奴,匈奴之主名曰頭曼,秦始皇嘗派遣蒙恬征討匈奴,頭曼則因無法擊退秦軍,而率匈奴北遷,秦始皇死後,因中原大亂,匈奴便也趁機遷回了黃河以南。」
「那頭曼單于原有一太子名喚冒頓,後來頭曼所鍾愛的閼氏生了個小兒子,頭曼單于就想殺了冒頓,立自己的小兒子為太子。」
「於是頭曼便派冒頓到月氏國去當人質,不想冒頓剛到月氏國,頭曼馬上發兵急攻月氏,月氏國國王見狀欲殺冒頓,冒頓便偷了月氏國的良馬,騎著它逃回匈奴。」
「頭曼單于因此認為冒頓勇猛,就命令他統領一萬兵馬,於是冒頓就造了一種信號箭,便是范掌柜方才所提到的『鳴鏑箭』。」
范明一怔,但見朱翊鈞慢條斯理地笑道,
「冒頓訓練部下騎射時,便以鳴鏑箭約束部下,冒頓的鳴鏑箭射向何處,部下即射向何處,不從者立斬。」
「冒頓打獵鳥獸,發現有士兵不隨鳴鏑箭齊射,立刻就地正法;不久之後,他又用鳴鏑箭射殺自己的一匹好馬,不從者又被斬殺。」
「後來冒頓又以鳴鏑箭射殺了自己的一名愛妾,不從者又被斬殺;再後來有一天,冒頓用鳴鏑箭射向了父親的愛馬,至此,部下們已經不敢不聽冒頓的命令了。」
「於是一段日子后,冒頓與頭曼外出打獵,在打獵途中,冒頓終於將鳴鏑箭射向了自己的父親,一時部下弓箭齊發,頭曼當場身亡。」
「殺死頭曼后,冒頓又立刻殺死了後母、幼弟及不服他的大臣,奪取了單于之位。」
范明聽得後背發寒,他哪裡知道那不聲不響的小韃子在萬曆十五年定下建州衛律法的時候,就已經在字裡行間埋下了如此深沉的野心。
朱翊鈞端坐殿上,仍在不緊不慢地繼續道,
「胡虜外夷,素與禽獸無異,知有母而不知其父,知有愛而不知其禮,譬如昔年冒頓單于以『鳴鏑箭』發動兵變,殺其父頭曼而自立。」
「朕私以為,目無父者不可盡信,范掌柜,朕再問你一次,建州奴酋究竟是否已與我大明冰釋前嫌,將殺父之仇化為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