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皇商還是皇商

第十七章 皇商還是皇商

范明頓時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

說實在的,他是沒甚麼資格去指摘遼東邊貿政策,更是沒甚麼立場去議論努爾哈赤究竟是不是要叛明的。

晉商一向是有錢就賺,從大明建國之初的「開中法」開始,晉商就一直在賺胡虜的錢,從蒙古人賺到女真人,從來沒因此惹出甚麼禍端。

更未曾像今日這般引得東廠和錦衣衛聯袂上門,捉拿到京,直面天子詰問。

范明低著頭,眼裡是文華殿中奢麗寂靡的金磚,腦筋卻轉得飛快。

皇帝既不要錢,又不要命,那究竟想從自己口中問出甚麼呢?

要說建州女真膽敢叛明,范明是不信的。

萬曆十五年的范明在經商上雖然還沒有達到和后金貝勒們談笑風生的水平,但他那白手起家的判斷能力和不依靠他人的分析能力卻是無可替代的。

范明對建州女真的看法是這樣的。

之前海西女真如此強大,也沒有見哈達部或葉赫部敢直接挑釁大明。

前幾年葉赫部首領不過稍顯鋒芒,在哈達部內亂中獲得了一點兒好處,就被李成梁設下「市圈之計」而命喪黃泉。

可見朝廷現在是完全可以控制女真諸部,甚至是可以左右女真諸部的勢力發展的。

建州女真才剛剛在女真諸部中嶄露頭角,此刻爭著搶著來討得明廷的支持都來不及呢,怎麼會無端挑釁大明呢?

遼東邊境目前雖有小患,但那都是蒙古人在作亂,也沒聽說和女真人有甚麼特別的關係啊。

范明想來想去,最終將思緒定格在朱翊鈞剛才的話上。

要說「目無父者」,范明的確首當其衝得必須算是一個。

努爾哈赤是被動地「目無父」,而他范明呢,是主動地「目無父」,當然他二人離冒頓單于蓄意殺父的境界還差得很遠。

范明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覺得自己一個小小邊商,怎麼也比不上西漢王朝最大的外敵,女真人也根本沒有對遼東的邊疆構成威脅,那皇帝口中的「不可盡信之人」到底是誰呢?

范明這時候便發揮出了他潛在的奸商本色,這本色在幾十年之後成功地遺傳到了范永斗身上,使得范氏家族發揚光大,成為了唯一一個進入了《清史稿》的商人家族。

范明很有把握地替朱翊鈞自作了主張,他覺得建州女真絕不是大明天子想要針對的真正目標,建州女真還遠遠不到讓大明天子親自過問的份量。

沒錯,份量。

范明對秤量一個人的斤兩是很在行的,甚麼事兒經他一掂量,有利益沒利益都能抖摟出幾聲銀子響。

一支「鳴鏑箭」能說明甚麼道理?

韃子不是射箭就是騎馬,沒圍獵的本事他們哪裡剝得下動物皮去買賣?這是他們吃飯的本事,和「利益」二字並不相干。

而遼東現在最大的利益在哪裡?

范明在心裡一言敲定。

肯定不是在建州女真!

范明默然幾許,開口回道,

「小民以為,建州奴酋唯利是圖,只要遼東撫順馬市仍在,奴酋憚於馬市之抽分撫賞,定不會再視我大明為仇敵。」

「馬市抽分」就是遼東馬市的市場稅,具體是指馬市官從馬市的各項交易中,根據貨物的品種質量抽取稅銀。

然後再從稅銀中拿出銀兩,給那些有功的、出力的女真酋長發放「撫賞」,撫賞以物品為主,銀錢為輔,意在獎勵恪守條規的守市人員,以此調動他們維持互市秩序的積極性。

朱翊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示意范明繼續說下去。

范明又道,

「且自萬曆十四年伊始,我大明為了補償當年誤殺奴酋祖父、父親之過,每年還賜予奴酋八百兩白銀。」

「皇上細想,倘或那建州奴酋當真心懷不軌,哪裡甘心拿他祖父與父親的性命與我大明做買賣呢?」

「能拿自己祖宗性命換取金錢的人,咱們大明就是捋遍了也找不出幾個來!」

「何況小民聽聞,那建州奴酋已因入贅而改漢姓,無論是往來文移還是於外交往,皆以其妻子之漢姓自稱。」

「小民說句不中聽的話,一個以祖牟利、連姓氏都可以隨意捨棄之人,如何會有冒頓單于那樣的野心呢?」

朱翊鈞真心實意地嘆息了。

他心想努爾哈赤真是生錯了時代,倘或他不是清太祖,從贅婿奶爸到兵王皇帝,努爾哈赤一定是後世最受歡迎的網文男主原型。

「當年東胡國先禮後兵,向冒頓索要千里馬和愛妾時,冒頓也是不以為意,隨手給予。」

朱翊鈞淡淡道,

「這人和人之間的底線不同,咱們漢人覺得祖宗名姓無比要緊,在他們女真人的眼裡,或許還比不上黑山白水間的一枚朱果。」

這是女真祖先的傳說,仙女佛庫倫在布爾瑚里湖沐浴時,因吞下神鵲叼來的一枚朱果而受孕,爾後便誕下了建州始祖布庫里雍順。

范明笑了一笑,似乎他就是在等皇帝的這句話。

甚麼事到了奸商那裡都能被掂量掂量斤兩,他范明從前就能計較到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要,遼東的那事兒他還能掂量不出來?

「入贅為漢姓確實尚且有可議之處,但建州奴酋認仇作父,卻亦是不爭的事實。」

范明斂目道,

「小民聽聞,那建州奴酋曾為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家奴,又與李成梁誼同父子,直呼其為『親父』。」

「奴酋既認李成梁為新父,便已非皇上所謂之『目無父者』,建州奴酋叛與不叛,皆在李成梁翻覆之間。」

「小民無德,實不敢議論朝廷命官,只是李氏鎮遼,居功至偉,若無遼人李成梁為我大明據守遼土,小民又有何底氣能隨意出入撫順馬市,與奴酋外夷坐賈行商呢?」

范明說罷,還不忘朝殿上的朱翊鈞躬身一揖,

「小民已知無不言,但聽皇上發落。」

朱翊鈞慢慢地、輕輕地笑了。

范明就是那種做甚麼都會成功的人,因為他掂得出好壞、秤得出斤兩,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天賦,一般人學不來,連范永斗都是靠遺傳。

「張誠。」

朱翊鈞開口道,

「快給范掌柜賜座。」

范明心下頓時一松。

他猜對了!

待范明落了座,朱翊鈞又轉而問起了另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

「朕上月下旨裁減了邊市馬數,約定宣府二萬匹上下,不得逾三萬,大同一萬四千匹,山西六千匹。」

「范掌柜是晉商,定是不獨於撫順一地有所經營,不知這邊市限馬,對范掌柜可有損益?」

范明一坐下來就覺得自信多了,

「天子聖哲,小民一飲一食盡皆仰仗於皇上,何來損益之說?」

朱翊鈞見范明不接話,便自己繼續說自己的,

「馬市是成祖皇帝時開的,隔著一百多年,這馬匹的價格也都不一樣了,近幾年各地缺錢缺得厲害,聽說連馬市的商稅也跟著水漲船高,不知有沒有這回事?」

范明忙道,

「漲是漲了一些,但生意一樣也繼續做。」

范明回答得含糊,朱翊鈞卻是直接將現代研究的數據擺了出來,

「朕怎麼聽說,現在各地馬市的稅率,最多的是嘉靖十六年前的三倍?」

范明見朱翊鈞給出了詳細情況,以為這是底下大臣報上來的數據,便不再支吾,立刻承認道,

「皇上聖明,確有此事。」

朱翊鈞淡笑道,

「朕原先還不信,聽范掌柜說起才知道,這事兒也太不像話了,朕知道邊吏困窘,但再困窘也不能剋扣往來商販啊。」

「蒙古人三百年前就養馬,現在還是養馬,就算朕限了市馬馬數,這馬匹的價格能漲多少?這漲的幅度能跟商稅比嗎?」

「買賣就掙了那麼一點兒,商稅抽分卻抽得那麼多,馬市原是為了羈縻,被他們這麼一抽,不是范掌柜這樣的邊商吃虧,就是蒙古人和女真人吃虧,那生意還怎麼做得下去?」

范明不知就裡,一時並不敢胡亂接朱翊鈞的話,只是「呵呵」乾笑。

朱翊鈞這話卻是有根據的,歷史上明王朝在馬市貿易中時常強抑市價、敲詐勒索,以致女真部落倍受經濟損失。

比如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他之所以會被李成梁血洗古勒寨,就是因為在萬曆二年時,因對明朝邊吏在馬市上駐馬索賄不滿,而煽動建州各部及蒙古三衛襲擾明朝邊官。

爾後又率兵襲殺明軍,並將俘獲的明軍和漢人剖胸剜心,施以極刑,才使得明廷不得不出兵鎮壓。

朱翊鈞知道,明朝邊吏之所以會不斷地對女真人進行敲詐勒索,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國庫短缺,官吏腐敗,下層小吏不得實惠,只能從基層事務中掠取好處。

而去馬市貿易的邊商,多是像八大皇商那種有強勁官僚集團背景的豪商,邊市小吏不敢讓明朝的商人吃虧,就只能往蒙古人和女真人身上找補,女真人對此積怨頗深,往往因此事騷擾邊關。

朱翊鈞沒辦法短時間內讓邊關小吏變得個個廉潔無私,明王朝的衰敗是源於體制內的腐爛,即使朱翊鈞穿越成了皇帝,他也無法以一人之力去抗衡整個大明體制。

因此他決定另闢蹊徑。

「朕怎麼想,都不該讓范掌柜這樣的生意人吃虧。」

朱翊鈞緩緩道,

「邊關販來賣去的就那幾樣,冬天賣皮,夏天買綢,利潤總是那麼一點兒,雜七雜八的稅卻是要交不少,范掌柜就沒想過要換樣東西去馬市賣賣?朕聽說那『官市』之後的『私市』可熱鬧了。」

范明仍舊打著哈哈,

「皇上有所不知,這建州奴酋其實也不缺甚麼要緊的貨物,鹽鐵他們都能自給自足,小民也不知能賣些甚麼好掙錢。」

朱翊鈞笑了一下,也不與范明在此事上多糾纏,只是道,

「朕前幾日翻看《永樂大典》,見書上說,昔年三寶太監下西洋時,發現暹羅、爪哇、榜葛賴等地多產烏香阿片,甚至以之為納貢珍品。」

「至憲宗時,烏香被配成了一種新葯,名喚『合甫融』,聽說此葯最是平肝補氣,又有緩解病痛、祛寒避瘴等良效。」

「遼東塞外蕭索寒冷,奴酋日常行獵難免受傷,范掌柜何不將此葯拿去遼東馬市上販賣?女真人慣的是缺醫少葯,若遇此仙物,定會對范掌柜感恩戴德。」

「烏香」就是後世的鴉片,在明朝前期是暹羅等番邦小國納獻的貢品,歷史上要到萬曆十七年時,才被明朝政府納入關稅範圍。

而朱翊鈞決定將這個時間點稍稍提前兩年。

范明雖然沒接觸過現在還暫時屬於「貢品」的烏香,但他對這樁生意的成本卻很是懷疑,

「可貢品貴重,即便女真人消費得起,小民又哪裡去進得這麼多烏香呢?」

朱翊鈞微笑道,

「朕的內承運庫里便有。」

范明一驚,頓時斂了神色,

「這……小民何德何能……」

朱翊鈞又微笑道,

「只要范掌柜願意聽朕派遣,莫說烏香,就是馬市的商稅,朕也可以下旨為范掌柜全數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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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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