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勇:《養 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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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回到家后,不甘心於商南之行的失敗,仍盤算如何前往忻州。可他的身體明顯不行了,只能暫緩在家休養。
大哥果真沒能逃脫牢獄之災,被公安機關逮捕了。煤礦的安全事故涉及為數不少的官員,凡涉及的,無一不被免職或受到經濟處罰。二哥也受牽連降了職,不再是縣委副書記、代理縣長,又回位到原先的副縣長。
大哥煤礦出事父親全然不知。父親不知是因為姐和龔真沒敢告訴他。
父親眼下正牽挂著另外一樁事。
商南之行,在與龔真的交往中,他不僅了解了這個人,也摸准了他的心思。父親想把他和姐促成夫妻。
其實,姐對龔真早有好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與這人結為夫妻過日子,那就踏進了幸福之門。現今連父親也意識到了這事,而且主動向她提起這事,她是從心裡往心外高興,可她又十分理智地意識到,就目前我家的現實情況,根本不是提及這事和促成這事的時候,因此,她以『暫不考慮』婉轉拒絕了。
她是對的,我家處在那樣一種窘迫中,絕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大哥被關押的事沒瞞住父親。
父親從昏厥中醒過來,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父親怎麼能承受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呢?這半年光景,母親病亡,虎子被劫,姐病重住院,他本人又外出尋女未果,這接二連三的事就把他的精神摧毀到崩潰的邊緣,猛然間,兒子又身陷牢獄,這無疑於雪上加霜,再堅強的人,也會被摧跨的。
好在有姐的精心照料,加上親戚朋友的盡情勸慰,精神才逐漸好起來。
可是,不測的風雲再次光顧了父親,讓一個可憐的老人再次遭受精神摧殘。
製造這次「風雲」的是大哥的二配夫人王妮。
這天,王妮突然來家,說是要請父親出面替她向二哥討回五十萬元「經濟損失」。
別看王妮長得漂亮出眾,可做起事來十分歹毒。她不管父親病沒病著,進了門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橫橫往父親面前一坐,開口就說事情,說出的事讓父親冒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說,她一個姑娘家,嫁給大哥這樣一個二婚的大齡男人,本來就夠委屈的,原指望大哥事業越做越旺,她就可以享受優厚的物資待遇以頂平「委屈」,可現如今,人被逮捕入獄了,究竟判多少年,是死是活還說不清;公司也被政府拍賣了,債務頂光之後,剩餘的錢還不夠賠償死亡人員的命價。她一個弱女子,還帶著一個剛滿半歲的男娃,要家沒家,要錢沒錢,無論如何也活不下去了。她說,二哥在當縣委常委、縣政府常務副縣長那陣子,為了巴結討好上級領導能坐上縣長的位置,曾前後三次從大哥手中拿錢去賄賂官員,累計錢數高達百萬元之多。這三筆錢她都一一記錄在冊,送給某一位官員他心中也大致有數。大哥之所以慷慨地支付給二哥那麼多錢,是因為二哥施展手腕讓他少交了幾百萬元的稅。這些事都是大哥高興時在枕邊告訴她的——大哥一高興,什麼話都給他講,連二哥開著車到外地嫖娼的事也給她講。她說,二哥從她的兩個哥哥手中拿的錢也不少,也有幾十萬元之多。這是她的兩個哥哥告訴她的,她也一一記錄在冊。她讓父親給二哥吹吹風過過耳,趁早把從大哥手中拿的錢還給她,至少也得還五十萬元。二哥要是不明智賴著不還,她就當面問他要去,要不給,她就告到紀檢委,看他保錢呢還是保他的烏紗帽?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雖然也聽說過一些有關官場**、官商勾結之類的話題,但也只是似信非信聽聽而已,而且那些事與自己的家庭、親人無關,他也就不往心上去。現在聽自己的兒媳講自己的兩個兒子如何進行官商交易,且講得有鼻子有眼驚心動魄,父親驚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雞皮疙瘩,心中起了軒然大波。
父親顫抖著聲說:「王妮,你沒錢了你向我要,你可不能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安國是你男人,安民是你娃的叔,他們都是你的親人,現在他們都在難處,災難面前,你不替他們解愁分憂,反而往他們身上扎刀子,你這算什麼婆姨,還有沒有點良心。」
王妮不屑地哼了聲,說:「婆姨?婆姨算什麼?沒聽古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良心?你說一斤良心值多少錢?……好么,你要是心疼你兒子,那個我五十萬元,我啥都不說了。
父親氣壞了。父親在王妮走後的半天時間裡,始終躺著不說話。姐勸他,他也一句話不說,只是一個勁嘆息。之後,他問姐:「月娥,你說王妮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姐說:「這個,我也說不準,猜不透。如今社會複雜,官場複雜,人心也複雜,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父親不再吭聲,躺著沉思。
當天晚上,父親就讓姐打電話叫回了二哥。
二哥在聽父親講述事情的經過時,神情十分冷靜,看不出丁點慌亂。可是,當父親提到王妮要上告紀檢委時,二哥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這個瞬間的變化讓父親和姐全看在了眼裡。父親講述完,問二哥:「王妮講的可都是真的?」
二哥沒有正面回答。二哥說:「爹,王妮的用心你還看不出來?分明是想誑一筆錢罷了。你不要理她。」
二哥走了沒幾天,又回來了。二哥給父親帶回許多補養品,坐在父親面前,關心地問這問那。可說著說著,就把話題轉到王妮要錢的事上。二哥說,王妮真的跑到他家問他要錢了,說的話非常難聽,如果十天內兌現不了,就要告到紀檢委。二哥說,他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胡鬧騰」,豬尿泡打人不疼,但騷氣難聞,她一鬧騰,影響很大,也臭得很——一家人鬧一家人,能不臭嗎?如此一來,他在幹部群眾中就沒威望了,也不好工作了。他懇請父親幫他一把,以便度過這個「一家人鬧一家人」的難關。
父親問二哥:「你說讓我咋個幫法?」
二哥說:「王妮不是提出要賣虎子嗎?你就應了她,把虎子賣了吧。」
二哥的這句話,無疑是拋向父親心口窩的一把尖刀。二哥怎麼會重犯這個錯誤呢?當初提出賣虎子,曾遭到父親那樣嚴厲的拒絕,以致弄到後來……虎子遭劫是不是他策劃的疑雲還沒消除呢,這就又提出……看來,他與大哥「官商勾結」互為漁利是沒一點含糊了。他做賊心虛,表面上冷靜,心中早就翻捲起了驚濤駭浪,如果不是火燒眉毛,他也不會重提「賣虎子」。
姐前往監獄看望大哥。大哥聽說父親決心再次外出尋女,感動之餘,決定再次出資援助。大哥說:他的公司雖然被拍賣了,但他還有一筆錢以朋友的名義在銀行存著,他讓姐和龔真去找他的朋友把錢取出來,買一輛二手客貨車,再帶足路上用的錢,這樣,父親這次出門,就和前次一樣了。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我要回家了。
日日盼歸,夜夜盼回,真的要走了,我卻興奮不起來了。我甚至覺得有點對不住斷腿老漢,對不住張石柱。幾天來,我在心裡將他們父子倆翻來覆去想了千百遍,認定他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最讓人敬重的人。斷腿老漢同我的父親一樣可親可敬,而張石柱,則如同我的長兄!
我走時是太陽剛露臉的清晨。按斷腿老漢的安排,石柱要一直送我到鄉上。
臨出窯前,斷腿老漢再次叮囑張石柱:「出門后,你一定要帶著她走正道,別圖近抄岔道,好讓村人們看見你們是親親熱熱出去的;你送她走後,你千萬別急著回來,一定要等到天黑,這樣別人就不會懷疑人是你送走的而是她鑽空子跑掉的……還有,你一定要把她送到車上,看著車開走了你再走。」
石柱連連點頭:「大,記著呢,這些我都記著呢!」
走出一道溝,又翻過兩道梁。我停下身來。我對石柱說:「石柱,我想到杏花姐的墳上看看杏花姐,同她道個別,再趕路。」
石柱聽從我的話,領我去了杏花姐的墳。
墳墓坐落在向陽的一面緩坡上,墓地四周,稀稀疏疏生長著一些野蒿雜草。新土搭就的墳丘,已被陽光蒸幹了水分,蒼白地佇立著。數天前燒化冥錢留下的紙灰被微風吹拂,緩緩翻旋滾動著。我一聲哀鳴哭倒在墳前。
我哭了足足一個時辰。
哭過之後,我起身擦乾淚水。「走吧,」我對石柱說。
我順原路返回。
石柱說:「你走錯了,那是來時的路。」
我說:「沒錯,我們順來時的路回吧。」
「你這是……」
「我不走了,我們回去,回去跟你過日子「
我不走的原因是我認命了。
我在杏花姐的墳前跪哭的那一瞬,我認命了。
回去又該如何呢?我是一個被人拐買后又跑回來的人,暫短的親人團聚的歡樂、幸福之後,漫漫歲月中,又會是怎樣的生活景象呢?親人們會對你怎樣看?鄉鄰們又會對你怎樣看?被拐賣的陰影是永遠無法排除的,它將停留在你的內心深處,處處跟著你,時時折磨你。你可以說,你雖然被拐賣,但遇到的卻是一家好人,你被他們善待,最終,又是他們主動送你回來,你毛髮未損,乾乾淨淨回來了。可他們會信你的話嗎?他們會說你是在編謊,在替自己洗刷,在玩弄「此地無銀三百兩」。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回去,留在這裡過日子好了,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呢?況且,張石柱又是個善良厚道的人,體魄健壯,相貌也不錯。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也虧不到哪裡去。
我與張石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夫妻。我與他生活了一段時間,又後悔了——後悔不該「嫁他」他雖善良,但沒文化,目光短淺。經過一番苦思,我決定說服他外出打工,等他見識了外面的世界,我們再一塊走出深山。通過我艱苦的勸說,他終於去了西安。
他到西安一個月後,我接到了他的來信。只讀了四年小學的他,把個幾句話的信寫得別彆扭扭漏洞百出。不過,信中的意思還能看得懂——說他已找到了活干,是給公家修街道,每天可掙三十元。說城裡的燈光亮極了,電視好看極了,他每晚都要在一個廣場看大屏幕電視。還胡謅八扯說我讓他出去是送他進了天堂。信上還說我寫給我大哥的信發出去了,只是沒打通我大哥的電話:手機停了,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
我不知道大哥出事被關進了監獄。我只是想,大哥的手機可能換號了,他不常在辦公室呆,電話自然沒人接。
我想,大哥接不到石柱的電話,錢自然是沒法送了。不送就不送吧,只要石柱進城開了眼界,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父親山西忻州尋女,又把罪遭大了。
一踏上忻州的土地,父親就感嘆起來。他感嘆的不是忻州的山高、地荒,而是路實在難行。巍峨的高山,狼牙交錯的峻岭,路呢,酷似巨蟒纏繞在峻岭間,車開進山嶺,便隨著那彎彎曲曲的蟒身繞大圈。
父親說:「天下之大,咋就這麼多的山呢?頭次去成都,沿路看到的,除了山還是山;二次去商南,走的又都是山路;這次來忻州,又是遮臉遮眼的山。如果不是這三次出門,我還以為天下跟咱家那地方一樣,都是平坦坦的川呢。」
龔真說:「正是因為山地多,交通信息不發達,大山深處的人才窮,人窮娶不起媳婦,就……要不,人販子咋就把人專往山大溝深的窮地方拐呢?窮地方有市場。」
父親說:「怪不得月姣跑不出來,這樣深的山,這樣難走的路,就是給她安上雙翅膀,怕是也飛不出來。」
父親在尋找我的途中風餐露宿,不幸又病重住進了當地一個縣城醫院,他在醫院剛剛住下,意外地接到了姐打來的電話。姐打這個電話費了好大的勁。那時父親和龔真正整日行走在那曲里拐彎的山徑上,手機雖然開著,但接收不到信號,姐打電話,電話始終是一個聲音:你所撥打的電話聯繫不上。姐那個急呀!——咋就聯繫不上呢?父親莫非……父親這一病,龔真把他帶到縣城醫治,手機的信號這才能傳進來。姐見電話通了,興奮得在電話那頭喊叫起來,只怕電話斷了再無法接通,趕忙說事情。這一說,就把特大喜訊傳達給了父親。原來,姐接到了我寫給大哥的信。石柱從西安把信發出去后,大哥已在監獄服刑了,大哥原來的公司收到信后,不便轉送監獄,只好把信交給家人處理。姐一眼便認出信封上是我的字體,忙打開信封看內容。當她得知我在陝北的一個名叫叉八的村莊而不是忻州的滿囤鄉時,趕忙給父親打電話……
父親不管自己病著,當下就要龔真帶著他奔陝北。龔真說啥也不依。他勸父親:「大叔,你病得這樣重,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帶你走。以前我們沒有準確的目標瞎折騰,現在目標找准了,反而不能慌。你的病治好了,人養得有了精神,我們直奔目標而去,用不了幾天工夫,就能把月姣領回家。」
人一高興,病就好得快。三天後,父親的病情就開始好轉,十天後,不再咳嗽喘息,十五天後,炎症癥狀全部消失,連醫生都覺得奇怪,說老年人肺部感染,沒有這樣快就好的。
剛辦完出院手續,父親就催促龔真上路。龔真勸父親再養息幾天,可這次父親說啥也不聽龔真的,說他不開車拉他走他就帶著虎子步行走。龔真沒法再堅持,打點行裝,開車上路了。
那天父親他們尋我而來時,恰巧我趕著毛驢下溝馱水。當我搖動轤轆打上一桶水正欲往驢背上的木桶灌時,猛然發現溝下路徑上一條碩壯的狗箭一般朝我衝來。那是虎子。可是,我咋會想到它是虎子呢?我日夜想著家人來找我,可我又不抱任何希望,中國這樣大,家人怎麼會知道我在這樣一個荒蠻的深山小村裡呢?即使大哥收到了我的信,他們來救我,也不會帶著虎子來呀。當虎子衝到我身前立住身搖著尾巴親昵地沖我狺狺哼叫時,我的腦中也沒反映出它就是虎子,我認定它是村中誰家養的一條不熟悉我的狗,見我下溝馱水,跑來盯梢;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它猛丁衝過來咬我一口。當我的目光再次與虎子的目光對視時,我忽然覺出它的眼睛以及凝視我的眼神都是那樣熟悉,我也覺得它狺狺的哼叫也洞悉耳膜。我猛然想到了虎子。我的心猛地激跳了一下。我情不自禁脫口而出:「虎子!」虎子聽到我的叫聲,高興地一躍而起,孩子樣原地轉了一個圈,鼻子興奮地哼哼著。顯然,它斷定我也認出了它。我又喚一聲:「虎子!」我的話音未落,它一個虎跳躍上前來,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它撲倒在地。我坐起抱著它的頭,連聲呼喚:「虎子,你果真是虎子,你怎麼來了?……」虎子伸出舌頭舔我的臉頰,又舔我的手,激動地狺叫著……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麼,丟下我,順著來路跑去。它是跑回去引領父親和龔真。
見到虎子,我依然沒有意識到父親會來。該來的是我的兩個哥哥呀!他們帶著虎子,也肯定帶著許多人,可能連警察都一塊來了。父親年邁體衰隔山隔水的,他如何走得動呢?可是,只數分鐘的時間,父親便站在了我面前。明明是父親,我卻不敢相認。我的父親沒有這樣老呀——我離家前往成都時,他還是一頭濃濃的黑髮,額頭上只有幾道淺淺的皺摺;可現在的他,頭髮全蒼白了,額頭的褶折又寬又深。父親也沒有這樣瘦呀——我離家時,他兩腮飽滿,臉頰豐潤,胳膊腿結實有力,可現在的他,腮幫塌癟,顴骨高凸,脖頸頎長,臉龐整個脫了形。可他分明就是我的父親。那千萬次凝視我的和善的眼神,那微微下撇的堅毅果敢的嘴角,那深沉均勻的鼻息,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就是父親。親人啊,我千呼萬喚的親人,您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了,這是真的嗎?這別是夢吧?……我在聽到父親一聲親昵的呼喚時,一股巨大的、無以名狀的衝動襲上心來。我哭喊一聲:「爹呀——」一下子昏厥過去……
等我醒來,發覺自己已是躺在父親寬大溫暖的懷抱中了。父親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托著我的臉頰,輕輕呼喚:「月姣,快醒醒,快醒醒,醒來爹帶你回家……」
歷盡艱險磨難,我終於回到了我的溫暖幸福的家中。
我想,我的雙腳踏進村子到達家門口時,該是有許多親人迎接我的——母親、大哥、二哥、二嫂、姐,還有……我第一個舉動就是撲進母親懷中痛痛快快哭一場。
但沒有。
站在門外接我的,只有姐一人。
我想,母親肯定是站在庭院中守候我的,她不想讓村人看著我們母女抱頭痛哭,她要把那個場面封鎖在庭院。可是,庭院也沒有母親的身影,只有兩棵久違的老樹悄然佇立。我高聲叫喊:「媽,媽呀,你在哪裡?……」
我一頭撲進屋去。
屋裡還是沒有母親。
我問隨後跟進屋的姐。姐看我向她要媽,一句話沒說,眼淚卻撲簌一下流出來了。我痴愣地望著她,突然明白了什麼。我抱著姐,好一場大哭。
之後,我得知了家中的一切。
唉,在不到一年的時光中,我們家就遭遇了這樣大的變故——母親辭世,大哥入獄,父親不惜生命的代價三次外出尋女。我的心都要被擊碎了。
我回來了,家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每天清晨,父親喝罷我替他泡好的清茶,便牽著虎子到村外遛彎兒。遛一圈回來,要麼坐在屋前曬太陽,要麼到鄰家去找老哥們聊天。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儘管身體瘦弱體力不支,看在眼中的活還要去干。姐和我堅決不讓他干,逼著他休息養身。姐每天忙著伺候兩頭奶牛,擠了奶后,又忙著往奶站送。我包攬了全部家務活,精心照顧好父親的吃喝。
生活看似平靜,可我們的內心都起伏著波濤。
自從歸家以來,父親和姐從不問及我的被拐經歷和被拐生活。他們心中都清楚,對於我,那既是一場生死劫難,也是一場奇恥大辱,能從生死劫難和奇恥大辱中逃離出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隱痛需要長久時間來消除,我的傷口也需要長久時間的癒合。如果問及,無疑是去揭我的傷疤。他們不問,對於他們,我的劫難和恥辱就成了一個永久的「謎」。他們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猜測,猜測越多,心中的痛就越重。他們會因我而痛,因我而憂,因我而慮。他們心中起伏的波濤,可能比我還要洶湧。而我呢,我劫難中的巨痛,早被張家父子的善舉和柔舌舔傷般一點一點化解了,消融了,我在思念之餘,就是深深的憂慮了。我憂慮斷腿老漢在沒有石柱和我的情況下該如何生活?我憂慮石柱有朝一日回到家中忽然發覺我走了,該有怎樣一番痛苦的折磨?我的思念,我的憂慮,該向誰、該如何訴說呢?
我閑暇之時,就想在父親面前多呆一會兒。我盡量找些話題跟父親聊。我極希冀在閑聊中父親能問及我在叉八村的情況,那樣,我就可以把張家父子一點一點說給他聽,讓他知道我在叉八村除了艱難痛苦之外,還有幸福和溫馨。
然而,父親始終沒有問及。
這當兒,我想到了大哥。我跟姐商量,我該去看看大哥,最好是能動員父親一道前往看望。看望大哥,意義不僅在於父親和我,更在於大哥。大哥見我安全地回來了,父親身體也好著,便了卻許多牽挂,安心服刑。
但我們又不能貿然開口,我們只怕父親寧靜的心緒再起波瀾。
我們想,這事該是父親主動提出為好。
終於,這天父親主動約我們了。父親依然是牽著虎子從外遛彎回來坐在門前曬太陽。父親讓我們也各自拿個小凳坐到他跟前來。父親面容和藹但神情嚴肅。我們從他嚴肅的神情上想到了大哥。父親可能要與我們談及大哥。可我們都預料錯了。父親說,月娥月姣,你們想過沒有,你們都是女兒家,你們守著我這孤老頭子過日子,總不是個事兒。
我們明白了:父親是要我們都該認真考慮一下我們各自的婚事了。
姐說:「爹,我早就說過,無論如何,我是離不開這個家的,我就守著你,安安分分過日子。」
父親說:「誰攆你出這個家門了?我是說,我從商南回來的那段日子,就曾向你說起龔師傅,你說你考慮后再說,這長日子過去了,你考慮得咋樣了?你覺得龔師傅那個人如何?他要是在你的心中有份量,你們就該……龔師傅那頭你不好說,我替你去說。」
這回父親直截了當點明了主題。
原來,父親放不下的,還是姐的婚姻。
姐沉吟半晌,也乾脆說道:「龔真那人我是看上了。我一直覺得,跟著那樣的一個人過日子,窮也好,富也罷,心裡踏實。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在我家發生了。
這天傍晌時分,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一個不速之客突然敲開家門闖進屋來。我們定睛看時,不覺吃了一驚:來人是王妮。
王妮懷抱剛半歲的娃兒,站在地中,大咧咧說道:「你們於家的各位都在,我就把話敲明了。前兩天,法院已判我和於安國離婚,這娃雖然判給了我,可我現在孤身一人,又無分文收入,我靠啥來養他呀。這娃我就交給你們了,他好歹是你們於家的種子,你們於家能一個一個地收養別人的娃,且都養大了,難道不能收養自己的親孫子?」
說罷,將娃兒放到床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出門外,大喊:「王妮,你回來,回來把話說清楚再走。」
可王妮根本不聽,一頭鑽進來時的計程車內,一溜煙走了。
父親說:「又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沒人要了,如今這世道,人咋就變得這樣無情呢?沒人要咱養著,權當我又撿了一個娃子回來。」
這無疑在父親受傷的心上又撒了把鹽。
我們的心都沉重起來。
姐經過好幾個不眠之夜的思忖,最終做出抉擇:「這個娃我來養,我做娃的母親!」
這是個痛苦的抉擇。姐能這樣抉擇,完全是為了父親!畢竟,這是父親的親孫子,這個親孫子要是沒人養,他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
可姐來養這個娃兒,來做娃兒的母親,她又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呀!一則她是大哥的前妻,大哥拋棄了她又娶了新歡,如今她又要替人家的新歡承擔撫養娃兒的義務,對她來說,這是多麼彆扭、又是多麼齷齪的事呀!二則她要和龔真成婚。龔真雖然說過「生不了娃兒就抱養娃兒」的話,可那畢竟是興頭上的一句話,未必當真;如果那話真的出自內心,抱養的,也不應是妻子前夫的娃兒,這事放在誰身上都是一種彆扭。
當姐向父親道出她的抉擇時,父親自然不贊同。父親說:「月娥,不合適,這不合適。你和月姣,誰養這個娃都不合適。你一個待嫁的人,抱著一個娃兒,而且還是前夫跟人家小老婆生下的娃兒結婚,成何體統!,你能承受,龔真可是承受不了。本來你是二婚,人家還是個童子,這事就夠委屈人家了,如果再……這事是萬萬不能辦的!月姣就更不行了,她一個姑娘家,又被……再領養一個娃兒,那她這輩子就別想在人前活人了。這娃兒還是由我來想辦法,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可姐不聽父親的。姐說:「爹,你別說了,你說多少也沒用,這娃我是養定了!至於龔真,他看著辦吧,我倆的事能成就成,不成,拉倒!」
當下,她就把娃兒抱到她的住屋去了。
這天,已是很晚了,父親突然敲開門來到我的住室。父親說:「月姣,爹這幾天夜夜睡不著覺。爹想,你可能也是睡不著。睡不著就別睡,咱爺倆扯磨扯磨吧。」
我說:「爹,你想說啥,你說吧。」
父親問我:「月姣,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我和你姐夫在去接你的那天,一個瘸腿老人急慌慌衝出人群又摔倒了,虎子撲上去要咬,你卻拚命護他,還一口一個大叔的叫,他是啥人呢?」
我沉吟良久,瓦罐倒核桃般嘩啦啦把被拐的經歷毫不保留地講了出來。
父親靜靜地聽著,不時地蹙起眉頭,又不時地鬆開眉頭,臉上陰一陣晴一陣。聽后,長嘆一聲,之後便一語不發,目光獃痴地盯在對面牆壁上,就那樣靜靜坐著。許久,輕聲嘟噥一聲:「原來是這樣!」起身走了。
翌日晚上,父親又來到我的住屋。同來的還有姐和姐夫龔真。父親要我把昨晚向他講敘的事原原本本再講一遍。我遵從父命,把被拐經歷復敘一遍。
姐和姐夫龔真聽著,也不住地嗟嘆。
又過幾天,父親又說要跟我細細談談。這次細談不是在我的住室而是在庭院兩棵老樹下。那是個正午時刻,沒有風,陽光暖融融地照著,庭院充滿冬日裡少有的暖意,父親的臉上也是一片暖意的溫和氣色。
父親說:「月姣,自從那晚你向我講敘了瘸腿老人和那個叫張石柱的小夥子的事後,我反覆琢磨,那小夥子人品不壞,他爹也是個好人。現在,我想問你一句話,我問的話可能不中聽,問出來,你別生氣,也別往心裡去。」
我說:「爹,你問吧,問啥都行,我不會生氣。」
父親端起茶杯喝口茶,緩緩咽下,又仔細端祥我好一陣,方說:「你說,你是不是跟那個張石柱有了感情?」
面對這樣的提問,我確實不好回答了,但又不能不答。我說:「爹,怎麼說呢?正如你前邊說的,我也覺得張家父子都是好人,善良、本分、仁義,談不上有哪點不好,就是窮,沒多少文化。」
爹說:「好,我再問你,要是你和張石柱結為真正的夫妻過日子,你說行不行?」
我說:「那怎麼可能呢?我咋能窩在那樣一個窮山溝,窩窩囊囊過一輩子呢?」
父親說:「你把我的話聽岔了,我的意思是:你願不願意嫁給張石柱,沒問你去不去那個地方。」
我說:「這不都一樣嘛,你要我和他做夫妻,自然要到他們那個地方過日子,嫁人也就等於嫁給了那個窮地方。」
父親說:「你先別考慮去不去那地方,你先說喜歡不喜歡那個人。」
我說:「單說人,我不討厭。」
父親說:「好,我要的就是你這話。」
之後,父親便不再問,仰起頭看天,目光所及,天空遼闊深邃。
我不知道父親此刻在想啥,只看到暖暖的陽光下他的滿頭蒼髮閃耀著明亮光澤。
許久,父親又抿了口茶,目光轉向我,不緊不慢說:「月姣,剛才你說了,你既然不討厭張石柱,喜歡張石柱,我們就有了商量的基礎了。爹打算把張石柱接到咱家來,就像我把你姐夫龔真接到咱家來一樣,做咱家的上門女婿,爹也打算把那個可憐的瘸腿老漢也接來,要不,張石柱來了,他一人留在山溝里,怎麼過?」
父親的話著實讓我吃驚。父親的這個想法,我不是沒考慮過,但那都是一閃而過的事,只要那個想法一冒頭,我便立即否認。在眾人眼裡,凡是拐賣婦女兒童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人,我被迫跟這樣的人生活了大半年,本是奇恥大辱了,再把這樣的人接到家來過日子,豈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個頭上扣——自尋骯髒嘛!家裡人會對這事怎麼看?能接納嗎?村人和親戚朋友會對這事怎麼看,能認可嗎?
可是你看父親他……
我說不上是激奮還是激動。我只覺我的眼眶有點熱,頭有點暈。我的心中泛起了無數漣漪,圈套圈地向前延伸。我說:「爹,你容我多想想,容我多想想,想好了再說。」
我陷入了極深的矛盾之中。
我一連幾天徹夜難眠。
我要感謝父親。我確實想把張家父子接過來。父親的抉擇,也是我的抉擇。可反過來,我得為父親著想!如果真的把張家父子接來,父親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壓力和經濟壓力。他們來了,要吃要住要開銷,還要……我爹這輩子,承受的苦難夠多了,如果再……
我把我的想法如實「掏」給了父親。
父親說:「月姣,你不該那樣想,你那想法是錯誤的。張家父子從人販子手中買女人做媳婦固然不對,可你不想想,他們也是出於無奈呀!怎能眼看著自個的兒子討不上媳婦打一輩子光棍?誰又甘心討不上媳婦一輩子打光棍?他們那樣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要不,一個做公公的,哪能輕易跪倒在兒媳面前請求寬恕?……你說他們來了會累贅我,我會跟著他們受罪受苦,這個你也想錯了。張家父子有的是手,他們也會勞作,會創造財富。你看那個張老漢,少了一條腿照樣上山打石頭,多強的意志呀。他能上山打石頭,就不能下地種莊稼了?這幾年你哥辦工廠,我養牛,地撂給別人種,每年只向種地人收點飼草和飼料。他們來了,咱把地收回來,交給他們去務育,再讓他們養上幾頭牛,不是照樣能賺錢過日子嗎?」
我的眼圈兒紅了。我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我說:「爹,我想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沒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可我,還有個心結沒打開——他們來了,村人會小瞧他們,也會小瞧我,被人瞧不起是十分難受的事。」父親說:「活人是活給自己的,又不是活給別人的,自己活得快樂,那就是快樂!」
啊,塵世蒼茫,父親,您就像清清的流水,沖刷了我人生路上的塵埃,讓我認清前方的路。
我的眼淚噗簌簌滾落下來。我把臉埋在父親寬厚的大腿上,輕輕啜泣。父親撫著我的頭,深情說道:「娃,想開些,盡量想開些,成個家,好好過日子。」
父親又要遠行了。父親依舊讓龔真開著車,帶著我和虎子,重返叉八村。我們的到來,讓張家父子始料未及。
當晚,兩位父親一夜未睡,在油燈下徹夜長談。
父親十分坦然地向斷腿老漢講明了我們前來的意圖,動員他跟著我們走。講完這些,父親又講敘了他三次出門尋女的經歷。
斷腿老漢不多言語,多數時間是在聽父親說,偶爾說幾句,也都是些道歉的話。
兩位老人拉了一夜話,到天亮時,父親才睡下迷糊了一會兒。可斷腿老漢沒有睡。斷腿老漢起身到窯外把院子掃凈了,又到廚窯點著灶火燒了一鍋水,然後走出院落,不知忙啥去了。
我們以為他一夜沒睡,家中有客人又不好意思大白天在窯內睡覺,可能到誰家借睡去了。可是,都將近午時了,還不見回來。
後來,我們在石山下的一條溝里找到斷腿老漢。他坐在溝內一塊石頭上,仰頭看天。午時的陽光很暖,也很亮,很暖很亮的陽光照在他一頭蒼髮上,那一頭蒼髮看上去也燦亮燦亮的。他大概是聽到了向他走來的腳步聲,回頭向我們這邊看了一眼。他看過那一眼后,緩緩起身站了起來。他站起,架著拐杖,就那樣定定看著我們向他身邊走近。父親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拉他,邊拉邊說:「老哥哥,你這是做啥呢,我們來了,你不在家陪我們,卻跑到這裡找清閑來了。」斷腿老漢不說話,定定地凝視父親半晌,單腿一屈,給父親跪下了,口中喃喃:「恩人哪,別怪我,我是沒臉再見你了,我見了你就愧疚得慌,你別怪我。」父親忙不迭地去扶,邊扶邊說:「老哥哥,你不要這樣,有話起來說,起來好好說。」可斷腿老漢就是不起來,跪地的一條單腿像是生了根樣穩牢不動。「恩人哪!」他突然哭起來「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我沒資格起來說話,你就讓我跪著吧,跪著把話說完,這樣,我心裡就會好受些……」
父親有些慌。父親一時不知怎麼辦好。父親說:「老哥哥,你這樣,我也愧得慌……你比我大好幾歲,壽路比我高,向我下跪,那是折殺我呀,我哪能受得起,快起來,起來說話。」
斷腿老漢還是不起,他說:「在恩人面前,年齡是不分大小的,你就讓我跪著吧。」
父親無奈,只好蹲下來,雙手扶著斷腿老漢的手:「你說吧,話不能長,說完就起。」
石柱眼尖手快,抱起腳下一塊石頭放在父親臀下,讓父親坐下來。
斷腿老漢這時才說:「你帶著石柱走吧。這回我是徹底放心了。我這個殘廢老漢,活著,其實就是為了兒子,要不,我早就去死了。我現在放心了,你這樣的一個好人把他帶走,我咋能不放心呢?至於我……我留下來,是想贖清我的罪過。我這輩子活人活得清清白白,就做了一件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人的糊塗事。你們走後,我要用我的老命去逼張大順到公安局自首交出人販子,讓公家治他們的罪。我的叉八村再不能幹傷天害理的事了,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再幹了。張大順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去告他。我要說的就這個。恩人,你們走吧;石柱,你跟著你的恩人走吧,你娃娃這輩子走運,遇上了貴人,恩人,你要好好孝敬他。到了外邊,你就忘了你的大,忘了這個窮叉八村,好好活你的人!」
斷腿老漢的話,我們都聽到了——我們站的地方離他很近,我們清清楚楚聽到了。
他要贖他的罪過。他要勸阻張大順。他要政府懲罰人販子。他這是感動后的覺悟。
蒼茫塵世,有多少感動,又有多少迷茫呢。
我們返程了。
陽光很好。很好的陽光照在七扭八拐的徑道上,徑道也燦燦地亮著。
斷腿老漢架著雙拐送了我們一程又一程,直把我們送到村小學門前停放的客貨車前。我們都上車了,他還抓著父親的手不放,感激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車開出老遠了,父親又讓把車停住。我們都下了車,向還站在礆畔高處目送我們的老人招手致意。老人的一頭白髮,在陽光下十分耀眼。石柱高聲呼喊:「大,快回家吧,過些日子我就回來看你,我一定回來看你——」
他呼喊著,淚水早已掛滿兩腮。
到家時,春時的陽光正燦爛。遠遠地,我們便看到了我家庭院並排佇立的兩棵老樹,看到了庭院門前迎接我們的眾位鄉親。近了,更近了,我們看到姐懷抱平平搶先迎上來了。我們都在心裡說:歸家了,我們終於圓滿地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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