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奕:《軟腳鷂》

趙廣奕:《軟腳鷂》

?我對未知的城市總是懷著莫名的恐懼,而對熟悉的封姑溝生活卻有著慣性的滿足。因此,考上省城政法大學那年,雖然自己下了決心要面對城市,但每每站在村后的北山樑上,望著村中亮起的燈火和升起的炊煙,聽著隱約傳來的婆姨們呼夫喚兒的聲音,我還是覺得離家就像拔根一樣痛苦。

本來友道叔是讓我填報地區師範學院的。友道叔是我們封姑溝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永遠都在夾著課本,永遠都是討好般的微笑著。想著友道叔的樣子,我就不屑去做個教師,可再想著離家近,想著省錢,想著將來或許可以分到縣上的石油小學或是石油中學教書,我又覺得做個教師其實也沒啥。恰恰在這個時候,我舅舅從省城回來了。事實上,舅舅對我家就像那個手執寶瓶腳踏祥雲的菩薩,每當家裡有大事的時候,他都會忽然降臨,施展法術,降妖除怪,指點迷津。

舅舅自幼沒了父母,是我媽將他拉扯大的。我媽僅僅大舅舅六歲,讓她撫養舅舅,自然很吃力。於是,舅舅六歲那年,我媽把他交給了一個走江湖彈三弦的本家,這個本家把舅舅帶到山西的煤礦上去了。三年以後,舅舅回來了,帶著一副黑瘦的面孔和一對麻木的眼睛。直到現在,我媽一想起舅舅當初的樣子,還總是在自責著。可是舅舅不以為然,舅舅常對我媽說,感謝她給了自己那樣一段經歷,至少讓他現在有了一副好嗓子。舅舅後來當了兵,轉業后就留在了省城。舅舅工作后,跟我媽的感情依然深厚,他轉而又可憐起我媽來。他可憐我媽從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可憐我媽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然他早都把她弄到省城去了,他還可憐我媽咋就嫁到了鎮北縣封姑溝鄉王家窪村,嫁給了我的父親王友良。

看見舅舅,我的胸口竟漫過一種陌生的憂傷,還有一種莫名的慌張,我的臉上自然沒有那種成功的微笑。我叫了一聲舅,就蹲坐在友道叔的旁邊。舅舅臉上快速閃過的失望讓我覺得什麼地方不妥,我向前蹲走兩步,取了舅舅腳下的茶缸,猶豫著又蹲回原處。我舉起缸子大口地喝水,以便躲開舅舅的眼睛。

然而舅舅早已恢復了微笑。舅舅看著友道叔,卻問我,來志,你想好要上那個什麼師範學院了?

我想說想好了,卻明知這肯定不是舅舅的意思,我就不做聲,偏過頭也看友道叔。友道叔不便再低頭,就堆起一臉菊花般的笑容回答舅舅,來志這娃沒出過門,還離不得咱這個地方哩。舅舅彷彿從下屬的彙報里聽到了不和諧的意見一樣,他的眉頭皺了一下,喉嚨里短促地嗚了一聲,就不再看友道叔了。舅舅爽朗地笑道,不會吧,我不認為我外甥這麼的胸無大志!

就報政法大學!舅舅語氣堅定,好像還暗藏憤怒。見我不吭聲,他又換了說法,是不是離開家鄉有些難受?別擔心,舅舅當初離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草琴十八歲那年,友道叔從三十裡外的高家莊把她娶到了我們王家窪。我至今還記得友道叔那天出發時的情景。友道叔穿著一身借來的中山裝,身上披著紅布,胸前別著紅花,雙手還一公一母提著兩隻雞,顯得分外滑稽。友道叔那時候已經在封姑溝小學做民辦教師了,就有後生將他的課本偷拿來,分別夾在他的腋下,結合早已提在手上的雞,他們親切地把友道叔稱作「王書記」。

友道叔跟草琴的媒人是我友全伯。我還記得那天的司儀也是由我友全伯擔當的。花轎抬回,儀式開始,友全伯便扯開了他悠揚的嗓子唱作了。友全伯唱,新娘下地拉花頭。草琴下了轎,進了屋,將早已備好的核桃、大棗連同一對兒面捏的兔子掛到一杈棗枝上;友全伯接著唱,新郎新娘拜雙雁。友道叔走進屋,拉起草琴的胳膊,向兩隻早已嚇壞的雞虔誠地拜了起來。友道叔和草琴聽著友全伯曲折的唱腔,又拜了天地,拜了高堂,然後入了洞房。

草琴長得並不是很美,可她那天卻像所有漂亮女子出嫁那樣,整天都在綳著臉。所以,雖然她對司儀的安排很順從,對友道叔的拉扯也不做作,對後生們的酸話還能受下,可對我來說,草琴卻是一個不好接近的嬸子。

那天晚上,我正在友道叔家吃著婚禮的剩菜,後生們已經來鬧洞房了。這時候,友道叔的洞房外傳來了清脆的童謠:

高跟鞋上端端站。

男人問啥都不會,

又能吃來又能睡。

我生氣地丟下菜碗,想聽清是誰在唱。當聽出來領唱的是長我幾歲的三娃時,我不光生氣,簡直就是憤怒了。我跑出去追三娃,卻攆不上,我便停下大罵,三娃,唱你媽的x呢!

三娃回罵了我后,就在遠處停下來,繼續領著娃娃們唱:

頭上梳得光又光,

臉上搽得香又香。

誰家婆娘真正丑,

男人拜雁不拉手。

我覺得「唱你媽的x」太落俗套,就又換了罵法:

三娃,你先人做過土匪,你咋不唱一個《土匪進行曲》哩!

三娃一直跟著他舅在外鄉彈三弦,學說唱,那幾天是專門回來過年的,他跟他舅學的那一套就在我友道叔身上用上了。三娃雖然和我是同門,卻早已出了五服。聽老輩人講,民國年間,封姑溝一帶出了個名叫郭堅的大土匪,三娃他太爺當年就隨了郭堅的隊伍,在二道樑上安營紮寨。

草琴在放羊中晒黑了臉,跑細了腰,放野了性子,也在放羊中長成了大姑娘。而她的初戀,卻是早早地給了一個關中的小木匠,卻結束於她父親的那根扁擔之下。草琴離家出走,然而她的出走成就了她和民辦教師王友道的姻緣。,

多年後,我從省城政法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實習,意外地再次遇見了嬸嬸草琴。

由於友道叔身體的原因,也由於三娃琴聲的引誘,她與三娃偷偷地相好了,三娃為了完全地得到她,利用她手給友道叔吃的葯里投了毒,事情發生后,草琴無奈,被迫與三娃一起逃離了封姑溝,來到省城躲藏。

城市生活讓三娃儼然成為了城裡人,而草琴並未得到她預想中的幸福生活。三娃起先在一家夜總會演奏三弦,她做保潔員,三娃的夜總會生涯讓他懂得了性和愛的區別,而與夜總會模特丰采菊的相愛讓他覺得和草琴的過去原來是如此的可恥和可悲。遂與模特丰采菊相戀,在胖嫂麵館打工為生。這時候草琴發現自己的兒子也在省城因為犯殺人罪被逮捕。

草琴絕望了,天地間忽然沒有了自己的位置。她買了鼠藥,本要毒死三娃,卻製造了省城當年最大的命案。

審訊草琴,問她為什麼要給胖嫂麵館下毒,她說她想殺了三娃;問她毒藥的來源,她說是從鎮北縣封姑溝鄉騾馬大會上買的;問她一直在省城,什麼時候回的鎮北,她說是四月八日。

四月八日早上,草琴去找三娃。草琴敲窗子,三娃不理;草琴敲門,三娃還不理;草琴就三娃三娃地喊,三娃終於在裡邊應聲了,一大早跟個母狗一樣,叫春是不是!草琴不惱,依然苦口婆心,並說她有兩句話要給三娃講。草琴的不惱更讓三娃生氣。三娃跳下床,鞋也不穿,拉開麵館的門跑了出來。三娃指著草琴的鼻子說,告訴你,你今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我已經給人家老闆打過招呼,我只干到這個月月底,時間一到,我就要去關南,我就去找丰采菊!草琴被三娃噎住了,卻忽然恨起了丰采菊。草琴小聲罵了丰采菊一句勾魂的鬼,卻被三娃聽見了。三娃大喝一聲制止了草琴的無理,情急之下還掄給了草琴一巴掌。草琴的臉上就留下那朵放射狀的紅花。

四月八日,省城紅旗構件廠退休工人劉養田,和鎮北縣封姑溝鄉王家窪村農民高草琴,在一家偏僻的川菜館共進了午餐。川菜館沒有其他客人,菜上齊了之後,劉養田還支走了跟前的服務員。草琴說,這家川菜館是整個省城最安閑自在的一個地方,就像王家窪封姑亭下的一段草坡。在川菜館,草琴向劉養田講述了她跟三娃的故事。草琴說,她跟三娃從相愛到私奔,從私奔到生活,從生活到分居,從分居到當天早上三娃的一記耳光,一切都好像是她在王家窪的窯洞里做下的一場夢。草琴說,她的夢應該醒在王家窪。草琴說,她吃過午飯就得離開,不然回去天就黑了,什麼也幹不成了。草琴說,她走了之後老劉哥也多保重,她有機會還會來看他的。草琴說了許多,卻一口飯都沒有吃下,就起身要走。劉養田站起身,顫顫巍巍似乎蒼老許多。劉養田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可還是表達了自己的難分難捨:

草琴呀,你是早該回去了。不過,回去要是不順,哥等著你回來!

後來的某一天,我在幫女朋友李金枝整理書籍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一篇採訪手記。我相信沒有人明確告訴過她關於草琴跟三娃的故事,可李金枝卻已是洞若觀火。李金枝使用的一個比喻令我至今難忘:省城對草琴來說,是她生命旅途中誤入的一家車站;三娃對草琴來說,是她候車時被人搶去的活命盤纏。

事實上,告別了劉養田,草琴還沒有死心,她又去了一次胖嫂麵館。

三娃,姐今天就回封姑溝了!草琴隔著窗子喊。

廚房裡沒有人應。三娃拉麵鏗鏘有聲。

三娃,你的電話號碼能給姐不?

幾個服務員從門裡探出頭來,看見草琴就吐著舌頭。廚房裡的拉麵聲有如雷動。

三娃,姐現在就回封姑溝了……草琴不是在喊,更像是哭。

廚房玻璃嘩地一聲,碎了。一塊麵糰像一隻矯健的白貓,飛越窗戶,有力地落在草琴的腳下。

一個年齡稍大的服務員就走過來,勸草琴走。草琴離開了胖嫂麵館。

坐在回鎮北的長途汽車上,城市熱烘烘的空氣逐漸變得清爽,灰濛濛的天空也逐漸變得清澈。草琴靜下心來,肯定了自己還依然愛著鎮北縣,愛著封姑溝。

中鎮高速通了車,汽車到達鎮北還不到下午三點。鎮北縣天氣晴好,艷陽高照,草琴下了車,日頭就晃得她睜不開眼。草琴覺得鎮北就像一座廣闊的夜總會舞台,而日頭猶如一隻巨大的射燈,毫不留情地將她暴露在了父老鄉親的面前。

草琴猶猶豫豫離了縣城。草琴不知該往何處去,耳邊卻彷彿聽見有人在召喚。草琴走著走著就到了騾馬大會。騾馬大會人聲鼎沸,人頭攢動,草琴心裡默算著今天又是逢集日。草琴想起自己一次次趕集的時光,想起自己賣過的羊和買過的雞,想起戲班子的帳篷里回蕩的酸味和酸曲,想起那隻羊羔造型的收音機。草琴當然又想起了三娃。草琴匆匆繞過了騾馬大會。

繞過騾馬大會就看見了鹽池河。鹽池河蜿蜒曲折似乎瘦去了許多。草琴巡著河邊尋找那條曾經熟悉的趟水路線。河床上蘆葦叢生,黑鴉點點。草琴又想起三娃了。三娃對這一段河流曾經是如此的熟悉,草琴即使閉著眼睛,只要把手交給三娃,她就能跟著三娃趟過河去。可是現在,三娃卻不在她的身邊了。

草琴覺得自己回不得王家窪了。王家窪放眼望去,窯洞房屋,星羅棋布,幾分靜謐,幾分寂寞。誰家婆姨正在做飯,窯洞頂上炊煙裊裊;誰家婆姨傳著閑話,像個母雞咯咯發笑;誰家婆姨喚兒回家,走過長巷,幾步一叫;誰家婆姨跟男人吵,指桑罵槐,哭哭鬧鬧。王家窪的婆姨們各有各的事兒。王家窪像一幅構圖完美的畫兒,已經加不進任何一個人物,任何一樣風景。

四月八日晚,清風如洗,霜重濕衣,草琴在封姑亭里躺了一宿。

四月九日凌晨,月亮還沒落,天色還很暗,草琴就離開了封姑亭。整個封姑溝,整個鎮北縣,甚至整個世界,要說自己還有一個可能的去處的話,那就只剩下封姑溝小學了。

草琴來到封姑溝小學,日頭已經很高,正逢學校早飯的時間。校園裡面嘰嘰喳喳,像一個繁衍壯大了的麻雀窩。草琴就不敢貿然進去,就溜著校門往裡望。草琴望見學生們排著長隊等著打飯,望見女兒蓮志跟兩個女子踢著毽子,望見我友道叔安詳地坐在輪椅里,臉上笑出明媚的菊花。友道叔正跟身邊的一個女人拉著話。那個女人四十多歲,同樣安詳地坐在友道叔身旁。女人微笑著跟友道叔對望,一手扶著輪椅,一手就搭在友道叔的細腿上。

後來,直到草琴被執行槍決,我都沒有勇氣告訴她,那個跟友道叔對望的女人正是李金枝她媽,我女朋友的母親。我曾經為此感到內疚,感到不安,我甚至把草琴的犯罪同我可笑的勇氣聯繫到了一起。

草琴離開封姑溝小學就去了騾馬大會。草琴找見了那個賣鼠藥的老漢。老漢瘦得像只螞蚱,見了買主卻精神抖擻。

老鼠藥,要「三步倒」!草琴說。

老漢從面前的那張白布上挑出一隻黑瓶子,擰開瓶蓋兒,一顛一顛,顛出一些花花綠綠的藥丸。

夠不?老漢問。

草琴從老漢的手上奪下瓶子顛倒過來,又問老漢要來一隻木杵:

幫我碾碎了,葯得拌在面裡邊!

四月九日,草琴結束了自己的封姑溝之旅,又回到了省城。

草琴先去了劉養田的家。劉養田又驚又喜,卻滿腹狐疑,草琴,你怎麼剛走就又回來了?草琴神色安詳,卻笑而不語。老劉問得多了,草琴只是說,老劉哥,以後我再也不用回封姑溝了,以後就呆在老劉哥你的身邊。

草琴那晚有說有笑,神情自若。草琴一會兒給老劉洗衣,一會兒給老劉刷碗,一會兒給老劉唱曲兒,一會兒又給老劉捏肩。草琴說兩個人相愛的時候要多往回看,不愛的時候才能保證向前發展;草琴說兩個人相愛的時候只顧向前,不愛的時候往往橋塌路斷。草琴問劉養田,老劉哥你愛我嗎?老劉心跳得像蹩鼓,臉紅得像烙鐵,卻不知草琴想說啥,不知草琴想幹啥。草琴說,老劉哥要不嫌棄,明天我就把我的羊羔收音機要過來送給你,那是我的定情物哩!

四月十日一大早,草琴果然又去了胖嫂麵館。草琴敲三娃的窗子:

王三娃,開門!

三娃在床上翻著身,睡意正酣。

王三娃,快點開門!

滾!三娃被吵醒,怒不可遏。

草琴停下來,搖著頭,又喊:

王三娃,還睡你媽的x呢,快把我的收音機還給我!

麵館里傳來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過了許久,麵館門開了,三娃探出頭來。三娃吃驚於草琴的態度,臉上卻還寫滿了厭惡:

自己拿去,在廚房裡撂著呢!

三娃把頭縮進了門,草琴疾步跟了進去。草琴眼睛恨恨地盯著三娃,雙腳卻邁進了廚房。

4?10」特大投毒案造成三死十一傷的惡果。由於案情重大,我又精通鎮北縣的土語,西城分局的領導特別批示,實習生王來志可以參與這起案件的審訊工作。我心裡考慮著自己跟草琴的關係,本來想要提出迴避的,可終究沒有說出來。

由於我在「4?10」案件中的表現,西城分局最終還為我報批了個人三等功。因此,我成了本屆實習生中唯一的立功者。很多同學都羨慕我,李金枝也為我高興。李金枝還把我立功的事寫信告訴給她媽,她媽又講給了友道叔。友道叔寫信來,祝賀我事業有成,並說有機會讓他看一看我的獎章。友道叔的信中沒有提浩志,也沒有提草琴,我很納悶。

幾個月後我回了一趟封姑溝,就把獎章拿給友道叔看。友道叔撫摸著我的獎章,目光里充滿了愛憐。我心裡不忍,想要討來獎章,壓在箱底永遠不再提它。我試探著問友道叔,大呀,你知道這東西的來路嗎?友道叔沒有回答我。末了,友道叔臉上的菊花多出了一些花瓣,看著更滄桑,更衰老,然而也更燦爛。友道叔說:

孩子,就算做了一隻軟腳鷂,永遠都只會遇著暴風雪嗎?

友道叔說著話,一隻手已舉起來,指向了窗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果然就看見了這麼一隻鷂子,正在藍天下振奮著翅膀。

我跑出門外,忽地驚嘆起了這鳥的叫聲。晴日里的軟腳鷂,叫聲不再消沉,不再凄涼,卻是如此洒脫,如此響亮;我更迷戀於它的翅膀,不再鬆懈,不再猶豫,卻如刀子一般划割著長空,折射著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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