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踏入楓林1
黎郅國為醫藥大國,國內有一州,名曰鹽素州。
瑤諜山上,一道長沉睡銀杏樹下,小臂下壓著半塊銀杏木樁。
這木樁三尺有餘,底端被燒焦,中間有兩個字。
「廿劫」
這字深嵌在木樁內,還在往外滲血。這血是這道長的手指傷口所留,而那兩個字,是被他用手指生生挖出來的。
以夢窺天道,醒時無所記憶。無奈,夢魘擊潰他心神之時,他只能破損心脈,在夢中驅動自己沉睡的軀體,留下這等記號。
一男子輕步走近樹下,俯視著那人手指血傷。
血染紅了整個掌心,骨頭亦將被磨出。
「師尊……你把一個孽障當人看,卻把我一個活人當做牲畜。瞧瞧……這又是怕你的大弟子受什麼傷害……都開始無恥到幹這種事!」這人笑的愈發猙獰,嘶聲吞了口水,「窺天道么。原來不可濫用術法,都是為我一個人立的規矩……」
十年後——
夏日正好,風淡雲輕。昨夜方過暴雨,今日便是天晴朗、泥塵香。
昨夜王府血融泥雨,今日艷陽暖眼。宿命之事,此消彼長而已。
畫凝言,十八之齡。不知昨夜紅血入眼是為何故,撿殘命於夜間奔逃。
她斷劍持手,肌膚之處滿是傷痕。眼淚落於頸上血中,心裡一遍遍呻吟:「活下去……」
一處竹林小道旁,幾人持劍而語。
「別追了,這是墨白山莊地界。」
「回去怎麼交代?」
三五紫衣蒙面男子踱步不前,正愁無計可施。
「你們來這做什麼,找死么?」迎面而來一男子,亦是一身紫衣,不過未曾罩面,頭上頂一紫色紗帽。
「曹首領,她跑進去了。」一蒙面男子拱手回道。
「誰?」
「郡主,畫凝言。」
「瞎了你的狗眼!」
追了一夜,心肺只覺勞損。未等蒙面男子喘息回氣,便迎面接來一記耳光。
「咳!咳...咳咳......」蒙面男子未曾調整好呼吸,被這一記耳光扇的嗆了一嗓子口水。「兄長!你!打我這麼狠作甚?」
「別給我惹事,有人看見她被寒鴆壇的人救走了。」紫色紗帽男子咬齒呵斥一句,便帶著一行人離開了。
竹林內。
畫凝言提著那把斷劍趔趄而行,不時回頭而看,慌亂之感盡顯於腳步雜亂。
她緊了緊掌心,握緊劍柄。腕上傷口出血,血順勢而下侵染指縫,她不知疼痛,只覺耳鳴不止,自己濁重的呼吸聲斷斷續續縈繞耳畔。
喉間絲絲血腥壓嗓,握著的斷劍早已渾漫血污泥濘。眼前視線似暗非暗,虛弱無比,儘管如此,她仍含存著點滴希望。
稍感累意,淺意識闔眸想做休息。
方閉上眼,眼前卻是血紅一片,那是王府的一場血戰。刀劍鳴聲,嘶吼聲,哭喊聲,無一不縈繞耳畔。
「虞城!」驀的睜眼,呼吸聲久久難以平復。眼前血色消失,進入視野的是一片綠影蔥蔥。
竹枝搖曳,風卷葉片沙沙輕吟,這番場景,竟有些許安逸之感。
將近一晚的逃亡,闖入這片竹林才甩開了那些紫衣人。剛踏入竹林,那些人彷彿踏入了什麼禁地一般,就沒有跟緊過來,只是隱隱約約聽那些人說起「山莊」二字。
如若不進來,想必也是命亡。管他閻王地或是地獄門,或許有一線生機。
一夜周折,衣衫早已襤褸不堪,右肩傷口血漬已然成為暗黑,手臂零落點點猩紅血跡透過藍色輕紗,髮絲也凌亂耳畔。昔日的郡主早已風華不再,如今她心裡再無暇顧及其他。
感覺此地似乎並未藏有何玄機,但是也得小心些。
「虞城說要在這裡會面,不知她情況如何。」心裡想著,環顧四周。西北遠處看到雜草叢中一身著白衣伏地而倒的人,且白色衣物的袖子呈灰色,第一反應那就是一具屍體。
瘋一般的跑過前去,不知道何時已經淚滿凝頰,直至跪倒在那片白衣身邊的時候,才看清那是什麼。懸著的心放下半截來,感覺到臉側上的淚水已經泛濫如雨。
那是一具屍骨,靠近看清才發現異端。
屍體已經全然變為一架骨屍,身外那件衣服卻毫無腐爛,只有些許淤泥掛滯,倒像是有人故意把那衣服給屍骨穿上。
畫凝言斷定這衣服絕對不可能是這屍體的。
一者,這是王府侍婢才有的衣物。這也是她方才誤以為是「虞城」的原因。
二者,王府侍婢衣物三年一換樣式。而這具屍體所著衣物,正是去年年初才有的。但是近些年來,未曾聽說王府有人走失或死亡的消息。
「請問,你方才所喊之人,是為什麼什麼虞?虞什麼什麼?」
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人,等到他說話才察覺到。抬眼時,自己已經被四個身著黑衣的人圍困。
畫凝言未曾說話,手持斷劍警惕看他。
為首的那人又說話了,「我們昨夜撿到一個姑娘,叫虞城。可惜她命不好,未曾言得幾句便成了屍體。」
「屍體......」聲音將近嘶啞。畫凝言感覺頭忽痛,不敢相信這人話語。
「嗯,這白骨的確不是她。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你現在跟我回去,說不定還能見見她的屍體。」葉崢游看著畫凝言,知曉其人必然是歐陽添口中所說女子。「嗯?我怕你再猶豫下去,骨頭都見不到了。」
畫凝言皺緊眉梢,咬齒緊盯,摸不著此人意向只得提防。但身上血水於皮膚浮染,只叫她有心無力。
垂眸望向腹部,心中自嘲:命當絕……只要無人輕賤侮辱我身,便可不負娘親重託……
想罷,肩膀就被兩黑衣人牽制住。
正欲要反抗,抬臂之間身上血又滲出,她咬牙忍痛正欲提劍。葉崢游忽出手,指夾一銀針,刺入畫凝言頸處。
畫凝言頓時手腳發麻,眼前昏花。本就身負重傷,而那針必染了什麼藥物,畫凝言心道一句該死。此時此刻,她就如無力草芥一般,任人擺l布,反抗不得。
「輕一些,會不會憐香惜玉。把她帶回去。」男子說了最後一句話,睨一眼畫凝言,負手轉身。
「公子,她是不是同昨夜那位姑娘一樣,是誤闖的?」一黑衣人問道。
畫凝言聲喉被那一針扼啞,亦說不得話,心想這些人是正派人士么?喉間啞聲嗚嗯欲講什麼。
「我不認識,亦不知曉。帶回去審問一番。」葉崢游思前想後,怕手下走漏了這藍衣女子逃入竹林的消息,又加了一句,「這人鬼鬼祟祟,小心為妙。老規矩,抓獲疑似奸賊者之事不可張揚,違令者死。」
「是。」
「此人我帶回審問罷,你們留此地繼續查看異動。」葉崢游抬手示意,那幾黑衣遮面人便在頃刻間消失於竹林。
畫凝言手腳不得抗拒,被人帶往一路。
竹林深處,竟是一處山莊。山莊均由白色石頭所砌而成,古樸而顯恢宏之氣。山莊外圍石柱,高低沒有規律可見,最高近一丈,最矮也不過到膝蓋處。除此以外無任何人侍衛。
沿著小路近前,看到僅有的兩根高度對稱的石柱,中間隔有三丈之遠,這就是入山莊的「門」。
石柱左刻「墨」。
石柱右刻「白」。
葉崢游想起那根針不能留存人身太久,否則將會致痴。二話不說忙將那銀針拔除,只見畫凝言針眼處滲黑血一滴。
「此地可是歐陽伯父的山莊所在地?」畫凝言終於意識到什麼。
「倒是不太聰明,反應真久。」葉崢游似是了無生趣評價一番,「我不覺得你沒有聽過外界對我山莊的稱號。」
「青里白,白里紅,紅里黑,黑里白,白里青。」畫凝言回憶起來父親曾經說過的這幾句話。她心想,「青里白,難道說的就是這片竹林。」
「對,沒錯,青里白的青,就是這竹林,青里白的白就是這白石柱。」沒等畫凝言繼續往下想,黑衣男子像是知道她想法一般接了話。
再無任何交言,兩人進入山莊。畫凝言的腳下,皆是血印。
通過一石梯,再行一處碧色小湖,畫凝言被帶到「敬堂」處。
敬堂空無一人,畫凝言隻身站著將近有半炷香時間。她不知該作何,就這樣被帶到這裡,也不知此地究竟是不是歐陽伯父的山莊,也不知等待她的是福是禍。
想起不知去向的父親,想起不知生死的母親,想起王府的禍亂,畫凝言有一刻麻木了心神。
「阿姊叫什麼名字?」歐陽婉兒抬眸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了將近十歲的女孩。
畫凝言聽到聲音,低頭才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小女孩,身量嬌小,一雙明眸望了過來。
「婉兒,不可無禮,你先出去玩,爹有事和這位小姑娘說。」後堂傳來一聲話語,接著一身著玄色,年長者走出。他身後跟著一位少年,這少年劍眉星目,高扎墨發,腰別飛鏢。正是方才帶她來這裡的人。
畫凝言看到為首的人腰間掛配。墨色玉,篆刻一對羽毛,中間鏤有墨字,心下便終於安適許多。聲音些許帶有淚腔,眼尾泛紅,問了一句話,您就是歐陽伯父?」。
「嗯」。
「凝言多謝伯父救命之恩。」畫凝言一時之間委屈之情,心痛之意湧入腦髓。眼淚聚滿眼眶,從那微紅眼裡掉落。似有千言萬語與這位未曾謀面的父親知交相訴。
未等畫凝言再說其他,站在一旁的歐陽添緩緩覆掌示意安撫她情緒。「從今天起,你再也不用這個名字了,你將會有一個新名字。」
畫凝言不解,卻未曾說何。
「我且先將你安置一處。事到如今,我們需從長計議。」
歐陽添坐了廳堂主位,一仆上了熱茶。
「莊主,辛靈子求見。」
「勞他稍等片刻,我有一事處理。」
「莊主,他已經到了敬堂門口。」
「讓他等等,我......」未等歐陽添言罷,一少年人便入了大堂。
「恩公,此次前來與恩公辭行。」
那男子約莫十七八歲模樣,生得極為秀氣,髮髻中插有一根月白色骨簪。
辛靈子見了歐陽添便是拱手一禮,立於廳堂。此人腰身直立,極其規矩。眉心落有一紅色印記,那印記是為兩彎弦月相背。
那人全身灰衣,腰間盤有一串柳條枝做腰帶。腳踩木屐,左手握有一拂塵,眉眼中頗有靈氣。
歐陽添將手中熱茶放置桌案,起身與畫凝言而道:「你且等我片刻。」
「伯父您先忙便可。」畫凝言點頭應和。她手指冰冷,額頭腫痛,心底惶然,緊攥那把斷劍。
「你隨我來。」歐陽添對那手攜拂塵之人留話,便去了後堂。
辛靈子提步跟上,身至畫凝言身側之時看向她,二人四目相對只是一瞬,男子微怔便收了視線,隨著歐陽添去了後堂。
畫凝言清楚地看到,那人看她之時眉頭稍皺。
她並不認得此人,看其裝扮該是瑤諜山的人。
她只知,瑤諜山曾以修仙為名,后因修行卜筮之術便飽受爭議,負面之言層出不窮。
有人言,山上之人早已不復當年仙資,坑蒙拐騙混跡江湖,早已淪為邪道。何所謂仙長,是為神棍差不多。
「恩公,她怎麼在你這?」
「你識得?」歐陽添略抵觸此人之言,心存疑慮看著他。
「家師曾卜筮,那卜筮出的結果於紙上現出畫像,與大堂那女子頗有幾分相似。」
「哦?作何卜筮?」
「家師言之不可說,我也未曾知曉,只是見過那畫像而已。」
「巧合罷。」歐陽添不以為然,問之,「你此去,歸往瑤諜山?」
「當然。恩公還有何吩咐?若無事,我便該走了。」
「你當年救我一命,如今我也救你一命。如今你我二人兩清,以後可不必再見。」歐陽添言之不帶一絲猶豫,態度明了說了這麼幾句話。
辛靈子聞言唇角略扯詭譎之色,「恩公這麼快就想撇清關係?真是讓人傷心。」他喉處發笑出聲,「恩公無情,但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說罷便轉身揚袖擺手做了告別。
歐陽添藏袖之手緊蜷,眉心之處略顯溝壑起,神色僵硬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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