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還巢
鳳還巢
振翅
日子過得很安逸。徐太太除了沒有「老爺」以外,什麼都不缺。
徐老單名一個原字,南直隸揚州人氏,家道富厚。他是萬曆十八年的進士,一直做的京官,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乾的都是好差使——萬曆皇帝貪財,經常派出太監到各地搜刮。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掌管舟車驛運,與這些太監一起辦事,很撈摸了一些好東西。以後調到工部,管的是土木興作,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所以等他當到工部侍郎的時候,已經是京里有名的殷實人家。
他有兩房家眷。髮妻在原籍,長齋念佛,不樂富貴。一房小太太,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出身也還不壞,父親是個塾師,貧病交迫之下,萬般無奈將個十八歲的女兒賣與徐老爺做妾。她人賢惠,以後又生下一個兒子,更得徐原的寵愛。因而徐老生前更為寵妾愛子做了很周密的打算,祖產歸在揚州的長子承受;官囊所積,則全付與京里這房家眷。三品以上的大官,照例可以有一個兒子受蔭封,長子已經中了舉,能夠自立,便特地報明吏部,將來的蔭封歸他的小兒子徐仲奇。
就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不久,徐原一命嗚呼。徐太太哭得死去活來,年紀雖輕,只有三十五歲,卻並無再醮的打算,守節撫孤。轉眼十年,徐仲奇已經十七歲了。
從他十二三歲開始,就有人上門來做媒。徐太太挑剔得很厲害,不是說八字不合,就是說女家的家教不好,想出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回絕了媒人。
其實,口中說的理由都是託詞,徐太太另外有打算,不過這個打算說出來有欠光明,只好放在心裡。
徐家西鄰,相傳是凶宅,荒廢已久,忽然搬來一家人家。奇怪的是這家人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卻有兩個丫頭、三個老媽子,還有個打雜兼看門的老僕。
搬來的第二天,這位老太太來拜訪鄰居。徐太太跟街坊鄰居一向和睦相處,自然殷勤接待。問起來才知道她姓沈,也是官宦人家,敗落已久,只因她為人厚道,舊仆依戀不去,所以生的負擔很重。不過這幾年情形好起來了。
「小兒叫沈瑀,在國子監讀書。」沈老太太提到兒子,眼睛發亮,「我這個兒子,人家都叫他『波斯胡』,善能識寶。鄭皇親不知道怎麼打聽到了,託人跟國子監的『祭酒』老先生說,把小兒請了去做清客。鄭皇親府里我也去過幾次,啊唷唷,那真正才叫富貴人家!」
鄭皇親是指鄭貴妃的哥哥。鄭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鄭國泰的炬赫,也跟當年的楊國忠有過之無不及。那沈老太太又是極好的口才,將鄭皇親府中的花團錦簇刻畫入微,真能令人忘倦。
於是兩家結成知好。沈老太太常常過來玩,她也請過徐太太幾次,徐太太總是託詞辭謝,到後來說了實話,害怕她那裡是凶宅。
「怪道!你不早與我說!」沈老太太笑道,「我兒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劍,掛在中堂,百無禁忌。初起那幾日,夜夜劍在鞘中作響;這些時候不響了,想來妖魔鬼怪識趣,已經避了開去。」
徐太太乍著膽子到沈家去一次,果然一無異狀,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劍,黝黑的一條爛鐵,丟在路上都沒人撿的,不道卻有這等鎮宅的大神通。看起來她家的兒子,真是個「波斯胡」。
「我家老爺故世以後,也留下了幾件古董玉器,幾時倒要請你家少爺來看看。」
「他不常回來。」沈老太太說,「回來了,我叫他去。」
隔了有七八天,沈瑀登門拜訪,自然是徐仲奇接待。徐仲奇看他意態瀟洒,衣飾華逸,語言親切有味,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家母吩咐,說是府上頗有珍藏,讓我來開開眼界。」沈瑀道明來意,「就請賜觀如何?」
徐仲奇聽他母親談過這件事,但也不敢隨便答應,進去稟明老母,才親自動手,將什襲珍藏的奇珍異寶,一樣一樣捧出來供沈瑀鑒賞。
沈瑀果然是法眼,一樣樣都說得出來歷,頭頭是道,看完了讚歎著說:「府上的寶玩,除了鄭皇親家,天下無敵,但就像這一樣稀世奇珍,就連鄭府上也拿不出來。」
沈瑀所指的「稀世奇珍」名為「雙獅銜環」:兩隻雕鏤極精、通身晶瑩、綠得映人毛髮的玉獅子,共銜一隻玉環。這已是鬼斧神工,嘆為觀止而猶不足為奇,奇的是那隻玉環,雖與兩隻玉獅是一塊玉上雕出來的,而顏色絕不相同,還有紅絲,名為「血皴皺」。真正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
聽得沈瑀這樣讚美,徐仲奇自然得意,矜持地微笑著。「不知鄭皇親府上,最珍貴的是何物?」他問。
「自然也不少。」沈瑀沉吟著,似有無從說起之苦,「拿最近的幾樣東西來說吧。半個月前,鄭貴妃賜賽姑的,頗有不世之珍。有塗玉,大如鵝卵,名為『暖手』,數九寒天,如握著那塊玉,手掌中立刻見汗。有一塊奇木,名為『自然香』,睡覺的時候,將那塊木頭放在身邊,體氣偎蒸,衾枕皆香,真正是閨中恩物。」
「噢,」聽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意有未足地問,「還有呢?」
「還有一隻白玉臂釧,用金絲嵌出人物花鳥,精細絕倫。金鑲玉嵌的首飾,我亦見得多,推此為第一。另外有一支藍寶石簪子,白天看不出好處,一到晚上,碧光四射,老遠就看見了。這四樣是無價之寶。有價可評的還多,那就不必數它了。」
徐仲奇一面聽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設想那些奇珍異寶的形態,他最感興趣的是「自然香」——玉人依偎,芳澤熏蒸,七寶帳中,香氣滃然,那是何等旖旎溫馨、令人沉醉的仙境!
於是他聯想到自然香的主人。「那賽姑不知是何許人?」他問。
「鄭貴妃的嫡親內侄,鄭皇親的獨生愛女,大夫人就只有這一顆掌上明珠。」
「噢,」徐仲奇說,「當然生得是國色天香。」
「我還沒有見過。」沈瑀略有愧色,「不過,她跟家母最投緣。據家母說,賽姑的美,不是人間所有。誰要知道王母娘娘駕前的仙女是什麼樣子,只看賽姑就是。」
「今年多大了?」
「上個月剛做過十八歲生日。」
「十八歲?」徐仲奇問,「倒還不曾出閣?」
「前後求婚的上百家,鄭夫人都不中意,真正良緣難遇。」
「我就不明白。」徐仲奇好奇地問,「上百家人家選不出一家?是何條件,如此苛刻?」
「條件其實也不苛。」沈瑀從容答道,「第一是家世,當然官宦人家;第二是新郎官人品,要溫文爾雅,肯讀書上進。這兩個條件都不難,但夠了這兩個條件,自是巨家大族,這就不合條件了。」
這叫什麼話?語氣近乎有意戲謔,徐仲奇頗為不悅。「沈兄!」他冷冷地說,「我不懂你的話了。」
「我一說你就懂了。凡是這樣子的人家,人口必多,翁姑以外,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堆。妯娌一多,必生口舌。官宦人家的規矩又重,鄭夫人怕愛女受不得那種家規的束縛,所以只是不允。」
果然,說明白了,倒也入情入理,徐仲奇便點點頭:「原來如此!」
那沈瑀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很奇怪了,直勾勾地望著他,眼皮忙不迭地眨動,似笑非笑的,彷彿看傻了。
由於神態過於詭異,徐仲奇深為疑惑,這是為什麼?他看看自己身上,並無異狀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莫非——
這一轉念間,他猛然心跳不止,想想自己的條件,倒正合了鄭夫人的要求。然而,這是可笑的妄想!徐仲奇自覺羞慚,斷然決然地死了念頭。
沈瑀亦始終沒有說什麼,告辭走了。
兒子一走,娘接著就來,是為徐仲奇做媒。徐太太聽沈老太太一說,倒也動心,她多年打算,就是要為兒子找個「泰山」之靠。但是鄭皇親這樣的「泰山」,也忒過於高不可攀了,所以用「齊大非偶」的理由,辭謝了沈老太太的好意。
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念念不忘「仙女」的譬喻,總覺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卻不能見識見識這人間「活寶」,實在是一大憾事。
中秋之夕,徐仲奇奉母賞月,地點是他家屋頂的露台,一登台就發覺有異,只聽見鶯聲燕語,時有嬌笑,憑欄下望,只見沈家院子里,十幾個丫頭老媽子,圍著一個盛裝的妙年女子,正立在台階上望月。月色映照著珠光翠影,令人目眩,然而奪不去那女子的顏色。
然後,發現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趕了來,滿臉驚喜,行罷了禮,親自從丫頭手裡接過一張圓椅,安設在階前,同時抬來一席果碟子。「請坐,請坐!」她笑著指一指月亮,「真想不到嫦娥下凡。」
那絕色女子微笑不答,只從她手裡接過茶盅,沾一沾唇隨即放下,同時站起來告辭。
沈老太太當然要挽留,拉著她的手不放。卻不知她說了兩句什麼,終於由兩個保姆模樣的老婦人扶著走了。
一來一去,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釵光鬢影,倏然而空,依然一庭皎潔的月光。徐仲奇感覺疑真疑幻,真像遇了仙家似的。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來看徐太太,說是昨天一位貴人光降,倉促之間來不及款待,預備借一個送禮用的朱紅漆盒,盛幾樣果子去,略盡敬意。
「這位貴人,就是昨天晚上坐在你院子里的那位小姐嗎?」
「咦!徐太太,你怎麼曉得?」沈老太太眨著眼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在樓上望見了。」
「是的。」徐太太問,「是哪家的小姐?」
「徐太太面前我不能瞞,她就是鄭皇親家的賽姑,昨天是往大興隆寺燒香,順路經過我這裡,特為進來看我。」
「噢!」徐太太沉吟著,忘掉了沈老太太的來意。
「徐太太,府上可有朱盒子?」
「有!有!我叫人拿給你。」徐太太吩咐丫頭,又問沈老太太,「這位小姐,真的還沒有許人家?」
「前天不知是哪一位侯爺去求婚,碰了個釘子。」沈老太太說,「我上次說過,只有你家少爺最合適,無奈,徐太太你太謙虛了。」
「辦這樁喜事,花費太多,恐怕力量夠不上。」
「哪裡有這話!」沈老太太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氣,「以府上的底子,照我看,萬把兩銀子,隨時可以拿得出來。平常官宦人家辦喜事,五六百兩銀子,已經足夠熱鬧了;跟鄭皇親家結親,當然要多費點,也不過兩三千兩銀子,而且是陸續用出去的。將來發嫁妝過來,金銀珠寶,不知其數!徐太太,不是我說句眼孔小的話,這叫作『小往大來』,何樂不為?」
徐太太還在沉吟,花費太多,是一層顧慮;賽姑驕縱慣了,將來新媳婦難伺候,又是一層顧慮——
「府上的家世,也不見得不如鄭皇親。」沈老太太又說,「你家少爺是蔭生,底子在那裡了,如果有鄭皇親這樣的靠山,補缺一定容易,陞官也一定比別人快。徐太太,將來掙副一品太夫人的誥封給你,你就會想著我了。說實話,我也有我的打算,將來少爺得意了,自然會照顧著我那個兒子,這就叫『托福』!」
徐太太終於動心了,正式拜託沈老太太做大媒,跟鄭皇親家去求親。
到了第二天下午,媒人來了,滿臉通紅,走路七歪八扭,醉態可掬,一見徐仲奇,拉著他直往下拖,嘴裡酒氣噴人地大聲說道:「快!快!快跟我磕個頭,謝謝我!」
徐仲奇有些發窘。正拖拖拉拉,糾纏不清時,徐太太走了出來。媒人便放過他,跟徐太太去談正經事。
「事情成功了!」沈老太太說,「鄭皇親是曉得你家老相公的,說『當初奉旨賜第,起造宅子,還是徐侍郎監的工』。鄭夫人也很高興,不過,先要相一相親。」
「噢!」徐太太笑容滿面地問,「怎麼相法?」
「鄭夫人約九月初一,那天她要到神木廠的女貞庵去燒香,請少爺去見一面。」
到了九月初一,徐仲奇沐浴熏香,里裡外外打扮得煥然一新,鮮衣怒馬,帶著兩名俊仆,得意揚揚地直到神木廠女貞庵來踐約。
到庵前不覺氣餒,但見二三十名僕從打扮的漢子,坐在那裡閑談,一個個眼睛都像長在頭頂上似的,彷彿根本不曾看見徐仲奇。等他下了馬,硬著頭皮往裡闖時,便有人發話了。
「喂!喂!你是幹什麼的?」
「是,是鄭夫人在這裡進香嗎?」徐仲奇囁嚅著說。
「你問這幹什麼?」
「是鄭夫人囑咐一位沈老太太,特地叫我今天來見。」
「有這樣的事?你等等!」那人便喚一名童兒,「四喜子,進去看看,沈老太婆在哪裡,說有人找她。」
不一會兒將沈老太太找了來,她一見反責怪徐仲奇:「徐相公,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快,快,進來!」接著便又向那些豪仆說明:「這位相公,夫人要看看他!」
於是先引他到客座侍茶。沈老太太找著一名俏麗丫頭,央她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兒才重見她出現,在遠處招招手。
「走吧!小心!」
一走走到一處院落,只見湘簾深垂,里裡外外都是婦女的影子。徐仲奇定定神朝中間望去,但見四十來歲一位極福相的貴婦人端然正坐,身著一件綴滿珍珠的紅緞綉帔,「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不由得就在拜墊上跪了下去。
「世愚侄徐仲奇,叩見夫人!」
簾內彷彿在答禮,彷彿還有話,卻都不甚分明。等他站起身來,沈老太太低聲說道:「行了。到外頭吃茶,看鄭夫人有什麼吩咐。」
吃了好一會兒的茶,來了兩名丫頭,一色雙螺髻,青緞夾襖,黑綢背心,各人手裡捧一個金漆圓盒。前面的一個向沈老太太說道:「這是夫人送相公的。不成意思。」
「夫人厚賜——」沈老太太向徐仲奇使個眼色。
他倒是「福至心靈」了,望盒下拜,口中謙稱:「多謝夫人厚賜,請上復夫人,『長者賜,不敢辭』,敬謹拜領。」
兩個金漆圓盒,轉到了徐家僕人手裡。沈老太太頷首示意,彷彿是說:這裡不便多談,請先回府再說。
這一回出來,那些豪仆無不躬身垂手,肅立目送。何以前倨後恭?想想其中的道理,徐仲奇得意極了。
回家打開圓盒來看,裡面是一方紅絲硯、一盒方於魯的墨、兩盒牙管絲毫,大小皆備,此外還有金扇、綉囊等等,都是宮中的款式。
「這些是勉勵你上進的意思。」徐太太指著那方名貴的紅絲硯說,「但也是拿你當後輩看待。」
徐仲奇只是笑,說不出話。
「拿皇曆來!挑日子請大媒吧!」
巧得很,第二天就是宜於宴客的好日子,只是太匆促了些,一怕酒筵備辦不及,二怕沈家母子不得閑。徐太太跟兒子商量了好一會兒,終覺得事不宜遲,明天最好。如果沈家母子能夠踐約,酒筵不妨連夜趕辦,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無非多破費些。
於是徐太太親自走到鄰家去面約——又是一樁巧事,正好沈瑀回家,有兩天「休沐」的假期,自是一約便妥,隨後補了大紅全帖去,沈家還打發了一兩銀子的賞錢,告訴投帖的人,準定明天下午赴約。
下一天晚上的盛筵,兩家母子恰如妯娌弟兄,席間歡笑不斷,極其投機。酒到半酣,徐太太道明本意,是正式請媒。
「徐太太,你不說我也知道。沒有把握,我也不敢來叨擾盛筵。」沈老太太醉眼迷離地望著徐仲奇說,「徐相公,你這杯喜酒,我吃定了!」
差不多十天沒有回話,徐太太倒還沉得住氣。徐仲奇卻是憂疑莫釋,坐立不安,只不便去探問究竟,唯有寸步不離家門,伸長了脖子盼望好音。
終於盼到了,沈瑀扶著他母親一起登門,不作寒暄,開門見山地談正經事。
「也費了我好些唇舌。」沈老太太關照他兒子,「你把單子拿出來。」
沈瑀從袖中掏出一張彩箋,上面寫的是聘禮:白金兩千兩,彩帛四百端……等徐仲奇念完,他母親一迭連聲地說:「遵命!遵命!」
「莫忙!」沈老太太搖一搖手,慢條斯理地說,「這是首屈一指的大喜事,非比尋常。新郎官對泰山、泰水總得要有孝敬。兩位舅兄,亦須點綴點綴。」
「是的,是的。原有這個規矩。」徐太太沉吟了好一會兒說,「好在家藏還有些不入眼的東西。」
「客氣了!」沈老太太說,「我做媒喜歡說老實話。徐太太,你今天就開個單子出來,我拿了去,就有面子了。」
「是!請坐一坐。」
徐太太將兒子喚到一邊,商量了好半天,開出一張禮單,交到沈瑀手裡。他一看便有難色。
「恕我直言,」他說,「府上的珍藏,只有『雙獅銜環』,可以討鄭皇親的歡心。這樣寶貝不在裡面,只怕鄭皇親會多心,以為不孝順他。這一來,事情就難了。」
「『雙獅銜環』是舍間的傳家之寶,除了老兄以外,外人不曾見過,也不知道舍間有此一寶。」徐仲奇拱拱手說,「真正抱歉。家母的意思,別樣都可以割愛,只有『雙獅銜環』想留下來。」
「嗐——」沈老太太立刻介面,大不以為然地說,「徐太太完全想錯了。談不到什麼割愛,是擺一擺樣子。鄭皇親看過了,也就丟開了。鄭府上的內庫,由賽姑掌管,我只要跟她說一說,豈止『雙獅銜環』,別樣寶物,都可以放在嫁妝裡面。『女心向外』,賽姑豈有不向著夫家的道理?」
徐家母子竟駁不倒她的話,在場面上拘束著,不能不點頭應承。
行聘那天,轟動京城。聘禮經過細心安排,兩千兩銀子,儘是耀眼生花:五十兩一個剛出爐的「官寶」,每盤一個,紅綢紮裹,總計四十盤。
彩帛每盤四端,兩頭綴上簪環小件,玲瓏有趣,總計一百盤。
古玩一共十六盤,每盤兩件,都配上蜀錦盒子紅木架。抬禮物的力夫,都是簇新的紅燭褂子,加上鼓樂隨從,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蕩蕩延伸了兩條街,一直抬到東門鄭皇親的別墅——事先由沈老太太轉告,最近因為有御史找鄭皇親的麻煩,為了避免招搖,決定在東門別墅受禮。
鄭皇親的別墅好氣派,大門開得筆直,一望不見底,只見兩行蒼頭垂手肅立,禮物到門,自有司事迎接,指點停放——放在東面。西面陳列著女家回送的禮物,百物皆備,雖不如男家那幾樣古玩貴重,但看起來,卻比男家的聘物更炫目。
發了賞,交出一張謝帖,款稱「忝眷姻愚弟」,不用姓名,用鄭氏的郡名「滎陽」代替,帖長一尺,字大如拳,那派頭真是驚人。
送回禮越發使得京城裡傾巷來觀。執事的五百多人,個個簪花披紅,抬著五光十色的禮物,在細吹細打的鼓樂導引之下招搖過市,比迎神賽會還好看。
事情完了,沈老太太來討媒禮。徐太太送她二百兩銀子,嫌少;又送她四匹上好貢緞,還是嫌少;最後加送一對寶石簪子,才博得她破顏一笑。
過了幾天,沈老太太又來了,說鄭皇親撥出五萬兩銀子替賽姑辦嫁妝,特意交代:「什麼都是要最好的。」所以到陝甘採辦皮貨,廣東採辦翡翠,遼東採辦珍珠,綢緞自然是要杭州的。她的兒子已領了四千兩銀子,動身到浙江去採辦了。
徐太太當然深信不疑,而沈老太太卻就此絕跡了。
「怎麼回事?」徐太太跟她兒子說,「一個多月,人面不見!」
「是啊!」徐仲奇也奇怪,「有時候我從涼台上望下去,沈家一個人都沒有。」
「那不好!你怎不早說?」徐太太大驚,親自趕到沈家去敲門。
敲了半天敲不開,知道壞了大事,徐太太急得要哭。
「娘,娘,你不要急。」徐仲奇少不更事,更不識人情險巇,所以還不大在意,「等我託人到鄭皇親家去打聽一下看。」
託人去打聽,哪裡有什麼「沈監生」其人!賽姑倒是有的,最近正在跟武定侯郭家議親。
聽得這番回報,徐家母子恍如當頭一個霹靂,震得半天說不出話。
「我就不懂了!」徐仲奇取出那張字大如拳的回帖來看,「這難道是假的?東門別墅,僕從如雲,聲勢烜赫,難道也是假的?」
可不是假的?到東門一看,那所「別墅」倒在那裡,卻是雙扇緊閉,階前石縫裡長出青草來了。
「這,這不是鄭皇親家的別墅嗎?」徐仲奇結結巴巴地問那裡的鄰人。
「什麼鄭皇親的別墅?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麼,」徐仲奇又問,「這家人家姓啥?」
「這是王閣老的宅子。」那人答道,「王閣老家敗落了,就剩下一個寡媳,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就靠這所房子過日子。哪家要辦喜事,或者請客,可以租它,論日計算,五兩銀子一天。」
徐仲奇到這時候才算一場春夢醒了過來。母子倆相對而泣,罵聲不絕,思量報官,卻又因為事無佐證,反倒落個話柄,只好忍了又忍,自認倒霉。
又過了個把月,徐仲奇接到他的長兄從揚州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
沈君自京師南來,知弟因補官之需,欲移兄五百金,恐我見卻,特將先人所遺「雙獅銜環」作為信物。同胞弟兄,乃作如是計較耶?
揚郡連年歉收,兄手頭亦甚拮据,推吾弟補官大事,兄亦何敢推辭。因留沈君三日,鬻負郭田勉集五百金,並雙玉獅交與沈君,回北想已檢收。但此物為鎮家之寶,先人數世珍藏,不輕與人。望弟珍惜!嗣後不可輕以託人。千萬!千萬!
看完信,徐仲奇幾乎昏厥。徐太太倒是受了個教訓,對她兒子這樣說:「只為我一時昏迷,吃這麼大一個虧!京城無奇不有,不是老實人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我們母子走吧!」
於是徐太太湊了一千兩銀子,託人到吏部文選司去打點。徐仲奇補了山東的一個「通判」,舉家出京。苦主一走,樂戶中有共同行騙的人,才敢透露真相:主謀的是個樂戶駱二娘,假賽姑就是名妓羅小鳳,扮鄭夫人的是羅小鳳的嫂子,也是風塵出身的羅二娘。此外沈老太太、沈瑀都是一黨,名為「連手」,等而下之那一班蒼頭轎夫,也有個名堂,叫作「幫鬧」。
駱二娘、羅小鳳等常被傳到鄭皇親府去承應差使,所以貴人體態言行,舉止習性,無不熟悉。但是,「徐鄭聯姻」轟動京師,這個消息,不會不傳入鄭皇親府,何以不見鄭皇親派人干涉追究,卻成了不可究詰的謎了!
遠飛
一下馬,陳錫元就覺得眼睛一亮,於是,雙眼便盯在那個方向,再也不願移轉。雙腳卻還在向前走,一直走到吳家門口才停住。
這是不調和的景象,也是使人訝異而可惜的景象,有著那樣一頭如烏雲、如玄緞的頭髮的婦人,在親操井臼——是那樣一雙圓潤如羊脂玉的皓腕,竟浸在灰黑的皂莢水中,搓洗舊布衣衫。陳錫元痛心地在想:這真叫暴殄天物!應該——
應該華堂安居,婢僕侍奉,珠圍翠繞,香花供養,才不辱沒了她的雲鬢玉腕!他忽然轉念,也許,蒼天有意作弄,生下她這一段絕世的風流體態,卻又給了她一副嫫母、無鹽的面貌。念轉及此,悵然若失。但願是自己荒唐的猜測!他很想繞到正面去看個清楚,已經舉足,卻又躊躇,想了又想,終於作罷,他怕真的看見了一副嫫母、無鹽的面貌,那就未免無趣了!
於是,他轉身去叩吳家的門——吳家主人叫吳子寧,是他在鹽廠的同事,常有往來。這天卻是有事來訪,不想撲個空。
「爹到邵伯那兒去了,要晚上才回來。」吳子寧十五歲的兒子,彬彬有禮地接待,「陳老伯請進來坐一坐,吃杯茶再走。」
「不必了。」陳錫元有些魂不守舍地回頭望了一下,同時搖著手說,「我過一天再來;或者明天上午,請你爹到我那裡來一趟。」
一面搭話,一面雙眼又飄了過去,這一看看到了正面,只見她的臉正映著陽光,又紅又白,豐腴得像個熟透了的水蜜桃。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攝魄,叫陳錫元站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談完了正事,陳錫元忍不住有句話要問。
「子寧兄,」他說,「府上西鄰,一直空著,如今住的什麼人?」
「剛搬來的新鄰,來歷不大清楚。」
「遠親不如近鄰,難道沒有往來?」
「自然有往來的。」
「那麼,」陳錫元緊接著問,「怎麼說是不明來歷?」
「來歷是聽她自己說的,不知真假。」吳子寧說道,「那家人家姓馮,她丈夫行二,我們叫她馮二娘。說是京里的人,投親不遇,暫時住下。有個十二三歲的兒子,小名小哥。母子以外,還有個老人家,六十多歲了,說是她的乾爹。」
「丈夫呢?」
「是寡婦。」
「寡婦?」陳錫元睜大了眼問,「又是寡婦,投親又不遇,那麼靠什麼為生呢?」
「咦,」吳子寧眨著眼,帶著些詭秘的笑容,「你倒很關切她。」
陳錫元有些不好意思,有意綳著臉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如此,你倒可以做件兩全其美的好事。馮二娘來托我,說要叫小哥來跟我學生意。我沒有空來教他,婉言辭謝了她。以後她又來托我,說是最好讓小哥拜個乾爹,好教養他成人。馮二娘自己沒有什麼條件,完全是為了替兒子尋個出路。你一個老光棍,境況又寬裕,何不收了小哥做乾兒?在他,無父有父;在你,無子有子。豈不兩全其美。」
「兒子要自己生的才值錢。而況,父代母職,諸多不便,除非——」陳錫元強笑了一下,不說下去了。
「除非怎麼樣?你說出來商量。」
「除非有人替我主持中饋。」
「噢——」吳子寧拉長了聲音說,「原來你是打這個主意。」接著,他正一正臉色勸道:「照說,你四十不娶,可以不娶,要娶也得娶個規規矩矩、能夠勤儉持家的。那馮二娘正在虎狼之年,又是那樣的顏色,只怕娶之非福。」
這就是話不投機了,陳錫元不作聲。吳子寧當然亦不便再說,告辭回家,將陳錫元的念頭,當笑話講了給他妻子聽。
過了幾天,馮二娘又來了。吳子寧不在家,由吳太太接待,談到小哥的出路,做娘的很著急。她說她自己靠十指刺繡為生,無法管束孩子,小哥整日在外閒蕩,長此以往,必趨下流,如何得了?
為了安慰她,吳太大便說:「機會倒是有一個,不知道成不成!」
聽說有機會,馮二娘喜不迭地問:「吳太太,你說的是哪一家?」
「是我家相公的同事,姓陳,今年四十多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為此,收養你家小哥有點為難。」
「怎樣為難呢?」馮二娘有些不解。
吳太太說:「十歲的孩子,總還要有個娘照料。陳相公一個人,不是不方便嗎?所以——」她笑笑不說下去了。
馮二娘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一雙長長的睫毛不斷閃動,看樣子是意會到了她那未曾說出來的一些話。
「我想,」馮二娘終於抬頭問道,「那位陳相公,雖不曾娶太太,家裡總也有丫頭老媽子服侍?」
「只有一個老底下人替他做飯。」吳太太說,「這位陳相公我也弄不懂他,手裡總有一兩千銀子,捨不得穿,捨不得吃,沒有太太自然也沒有兒女,有了錢不知有啥用處。」
「何至於如此?」馮二娘變成閑談的神氣,「這位陳相公,想來脾氣很怪。」
「脾氣倒不怪,就是慳嗇,一錢如命!徽州人會打算,也不像他那樣子。」
「怎麼,不是揚州人?」
「不是!他只不過有個表兄是本地人。」由此,吳太太便談起陳錫元的來歷。
陳錫元的表兄名叫趙昌祺,是揚州的鹽商,也開著當館。當館朝奉是徽州人的專業,趙昌祺便將陳錫元找了來,在他們所開的「元昌典當」管賬。
陳錫元很誠實,也很能幹,於是當趙昌祺的鹽廠司事捲款潛逃以後,便將他調到鹽廠去管事,負責向領了本錢去煮鹽的「灶戶」收鹽。這個職司比高坐堂皇的典當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優厚,不到三年就積儲了上千兩銀子。
有一年的天氣特好,海邊上出的「曬鹽」多得無法運銷,而販賣私鹽又是犯法的勾當,只有堆在那裡不管,價賤如泥。吳子寧認為大可收買,蝕本無幾,要賺卻能大獲其利,譬如賭錢,不妨碰碰運氣,勸陳錫元聯手來做這筆生意。
本輕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於是每人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許多鹽,待價而沽。說也奇怪,就在他們那票鹽剛進了倉,天氣大變,颶風狂吹,豪雨不止,海濱一帶漂沒的鹽田,不知多少。
這一場意外的災變,替陳錫元與吳子寧帶來意外的好運。鹽價一夕之間大漲特漲,每人賺了八百兩銀子。
陳錫元的來歷是表明了,但吳太太卻不再提起小哥的事。馮二娘也不問,只探明了陳錫元在城裡的住址,告辭而去。
馮二娘回到家立刻動手,開單子買辦食料,整整費了兩天的工夫,才製成四樣菜四樣點心。雇個人挑了食盒,由她的乾爹李老,帶著小哥一起進城去拜訪陳錫元。
這是很突兀的事,但陳錫元很快地就接受了突兀的事實,意識到這是一個必須緊緊掌握的機會。
因此,當李老敘明來意,說由於吳家的機緣,願意將小哥拜在陳錫元膝下時,他口中連稱「不敢當」,而在行止上卻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禮。
從這天起,小哥就住在陳家。他不但聰明伶俐,而且勤儉謹慎。陳錫元喜出望外,每次聽到他喊「爹」時,總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滿足的感覺;但夜靜更深,回想著小哥喊「爹」的聲音,卻也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悵惘的感覺,不知哪一天才能聽到小哥「爹娘」並稱?
半個月以後,小哥想娘了,陳錫元便親自送他回家,希望藉此機會一睹馮二娘的顏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還聽話吧?」李老摸著小哥的頭問陳錫元。
「好聽話。」陳錫元一半實情、一半討好地說,「我帶他各處應酬,真正是人見人愛,個個誇獎。」
「孩子別寵壞了。他娘說過,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儘管拿雞毛撣子打,他娘絕不心疼。」
「這麼好的孩子,我怎麼捨得打?」陳錫元說,「請老人家告訴二娘,在我那裡,決不會委屈孩子,請她放心。」
「是了。讓他在家裡住個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攜著小哥到陳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來,就顯得神態有異,彷彿欲言又止,又彷彿缺乏自信。陳錫元自然奇怪,正想開口動問,李老卻終於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來好像無理,細細想去,必得照我老頭子的意思,才得兩全。不然,兩傷!不管它了,我先說來你聽。」
說了這段開場白,李老有著如釋重負的表情,身子往後一仰,悠閑地喝著茶,不往下說,卻似乎自我欣賞著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陳錫元忍不住催促,「我在這裡聽著呢!」
李老點點頭,用說故事的神態問道:「宮裡司禮太監,有位叫李智廣的,你聽說過沒有?」
「李智廣,李智廣,好熟的名字!」陳錫元搔頭攢眉,苦苦思索,突然間想起來了,揚臉高聲,「是當過南京鎮守的那位李公公嗎?」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後來調到京里,當司禮太監,快要『秉筆』了。當到秉筆司禮監,就跟宰相一樣——現在,也是跟幾位『閣老』平起平坐。這李智廣,」李老平靜地說,「就是舍侄。」
原來此老來頭不小,陳錫元頓時肅然起敬地應一聲:「是!」
「舍侄是我撫養大的,名為叔侄,實同父子。只為我這個乾女兒,家庭不如意,這說來話長,將來聽她自己告訴你。總之,她一定要離開傷心之地,隻身遠出,大家苦勸勸不住她,只好我陪著她南下。至今三個月,舍侄已專人送來好幾封信,催我回京。為這件事,我好幾夜都睡不著。」
「是的。」陳錫元說,「回去不好,不回去也不好,真是有點為難。」
「我前前後後都想過了。我女兒就只有小哥一個兒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單影隻,萬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歸家養母,又辜負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傷了你的心,都不是好辦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兒嫁給你,你住到我女兒家去,替她主持門戶。這樣一來,小哥離母而仍舊有母,你無妻而得妻,我女兒終身亦有倚靠。一舉數得,所謂『必得照我老頭子的意思,才得兩全』。你想,我的打算錯不錯?」
豈但不錯,在陳錫元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樂得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像個白痴的模樣。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謹遵台命。不過,」陳錫元問至最關切的事,「誰來主婚呢?」
李老將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說,「雖說她姓馮,我姓李,到底是我的乾女兒。再說一句狂話,有我家司禮在,誰敢怎麼樣?來,來,取筆硯來。」
「是!」
陳錫元忙不迭地取來筆、硯,找來一張紅箋。李老親自寫好馮二娘的生辰八字,雙手捧了過去。
「我女兒的終身,就託付給你了。」
「是!」陳錫元雙手接過,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見血誠,「您老請放心,若是我虧待了令愛,天誅地滅。」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為人至誠,得你這麼一個乾女婿,不枉我一番長途跋涉。」
「乾爹,」陳錫元改了口,囁嚅著說,「有件事想跟乾爹請示,這聘金——」
「笑話!」李老大聲打斷,「談什麼聘金?說句難聽的話,你是人財兩得。」
再醮之婦,不願鋪張,挑了個好日子,陳錫元搬到了馮二娘那裡,就像招贅似的。自然也請了一桌客,自然也請了吳子寧。由於不成個格局,也不明白內幕,賀客都不敢多講話,所以這席喜筵,草草終場,連個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見著。
陳錫元卻不在乎,一進洞房,目眩神迷,但見床帳衾褥,色色精緻,真想不到親操井臼如貧婦的馮二娘,竟還有這樣講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慚形穢,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聲。
「相公!」馮二娘倒很大方。
「我實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說這些話?」馮二娘低下頭去,聲音也輕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過寡的。」
「不嫌,不嫌。」陳錫元說,「孫子王八蛋才有那種想法。」
這又何須急得發誓?馮二娘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得陳錫元色授魂與,膽也大了,一把抱住馮二娘,隔著軟緞的夾襖,便在她那豐腴的胸脯上,亂摸亂摸的……
陳錫元「移舟泊岸」到馮家,趙昌祺根本不知道,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問,「錫元是怎麼搞的?這幾天灶戶要開灶了,該當如何辦法,怎麼不來跟我說一聲?」
「陳錫元沒有在鹽廠。」管家趙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為什麼?」
「老爺怕還不曉得。陳先生搭上一個不知來歷的寡婦,住在一起。」
「有這樣事!」趙昌祺詫異,「他手裡也有幾兩銀子,為什麼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婦,又是不知來歷,這不太荒唐了嗎?你去找他來。」
用不著趙昌祺派人去找,陳錫元自己報到了。他是聽了馮二娘的話,來提取存在趙昌祺典當的銀子。
「鹽廠的事,我知道,我明天就去料理。不過,表哥——」他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存在典當里的款子,我想提出來,自己做點生意。」
趙昌祺見多識廣,便知陳錫元這個主意來自床頭。不過錢是人家的,自己不便不付,只這樣答覆他說:「款子你要提就提了去。不過,你也該想想,這辛辛苦苦的一筆積蓄,來之不易,存在典當里,利息雖薄,總是穩當的。拿去做生意,有賺有蝕,一旦泡了湯,悔之不及。」
「是!表哥說得是。」陳錫元答道,「我當然格外小心。」
於是趙昌祺喚了典當里的朝奉來結賬,本利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多兩銀子。趙昌祺如數付了現銀,還附帶送了他一個新麻袋,派典當里的兩名小徒弟挑了,送到馮二娘家。
馮二娘數都不數,將銀子往錢櫃里一倒,上了鎖,拿鑰匙交給陳錫元。
陳錫元無可無不可地將鑰匙收下來,心裡有好些話要跟馮二娘說,但她卻忙著替他料理膳食,一時不容他開口。直到晚飯以後,收拾廚下,檢點門戶,諸事皆畢,「夫婦」倆方有燈下共話的機會。
「我聽你的話,存款是收了回來。不過,這件事我覺得做得有點欠考慮。為錢,得罪了親戚。」
「怎麼?」馮二娘問,「莫非你表兄不肯給你?」
「那不會的。只是有點不大高興而已。」
「換我也是一樣。」馮二娘若無其事地說,「錢,不管是誰的,捏在自己手裡總是好的。」
很平淡的語氣,道理也不大對,但不知怎麼,陳錫元卻深有所感——看起來倒是馮二娘的主意對了。她曾說,趙昌祺年紀大了,瓦上霜、風中燭,一旦倒下來,辦喪事的當兒,不便提存款。事完以後,趙家的兒子繼承父業,會不會不承認這筆賬;或者雖承認而託故不許提存,那一千八百多兩銀子就要「改姓」了。當時以為她言之過甚,勉強依從,如今看錶兄不悅的神情,見得她的話,倒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閱歷之談。
這樣想著,便伸過手去,握著馮二娘軟白膩滑的手腕笑道:「怪不得人家說:聽老婆的話,會發財!」
「你發了財,別忘了小哥。雖不是你親生,總也叫過你爹。」
「那當然,還用你說?」
「說我還是要說。俗語道得是:『親兄弟,明算賬。』又道是:『先小人,后君子。』這都是聰明人想出的話。兒子總是親生的好,我也總要替你生的,這裡就是你我白頭偕老的地方。」
「嗯,嗯。」陳錫元聽得心頭如倒了一罐蜜糖似的,忙不迭地點頭。
「我想我這所房子,將來要給小哥。你答應不答應?」
「自然答應。」陳錫元說,「是你買的房子,當然由你處置。」
「不過,這房子我住慣了,風水也好,實在不想搬。所以,我有個倒換的辦法。我的房子給你,你的房子給我——空在那裡無用,每年還要補漏粉刷,倒不如賣掉,拿房價交給我,將來小哥成人,我就拿這筆錢讓他做本錢去營生,省得累你。」
陳錫元大為驚異,倒看不出她女流之輩,做事做人,著實有些打算。信服之下,一諾無辭。
「現在要談到你這筆錢了。」馮二娘又說,「擺在柜子里,穩當是穩當,不過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你也該想法子生生利息。」
「一路來我也想過,」陳錫元答道,「前一次做鹽很賺了一票,我仍舊想干這個行當。」
「要看準了才好。」馮二娘又說,「而且財不露白,你把銀子帶到鹽廠里,千萬要當心。」
「自然放在家裡,等要用再回來拿。」
「那麼,你的鑰匙要收好,丟掉了,找銅匠來開鎖也麻煩。」
「不會的。」陳錫元取出鑰匙來,在手裡拋著玩。
第二天陳錫元便忙著去賣他原來所住的房子,而趙昌祺則派人來催他快到鹽廠辦正事。分身乏術,只有將房契交給了馮二娘,同時引見了一個專營不動產的經紀人,當面寫下筆據,過戶給馮二娘,由她自己全權處理。
「你哪天回來?」臨行前夕,她這樣問他。
「我好久未到鹽廠了,現在又正是煮鹽的旺季,總得住兩三個月。」
「住兩三個月?」馮二娘皺起了雙眉,「天氣快熱了,你們父子夏天的衣服都還沒有預備。」
「不要緊。」陳錫元說,「小哥很能幹,將來我叫他回來取好了。」
馮二娘想了想說:「這也好。孩子要勤儉,衣服髒了、破了,叫他送回來洗、來補。鹽廠里的伙食怕不會好,要吃啥交代小哥,我做好叫他帶去。」
「我曉得,我曉得,我只不放心你,門戶謹慎,千萬當心。」
「有啥不放心?吳家就在間壁,有事我會找吳太太去商量。」
這一說,陳錫元真的放心了,帶著小哥欣然上路。到鹽廠忙了半個月,天氣果然熱起來,收拾夾衣,喚小哥送回家,帶了單薄衣服來,特別叮囑他早去早回。
「有五六天總好回來了。」
「對了,算他六天好了。路上當心!」
第六天不見小哥的影子,第七天也不見,第八天、第九天,陳錫元開始不安,卻是分不開身,派了一名靠得住的工役去探望,回來報告:「找不到!」
「怎麼找不到?不就在吳家間壁嗎?」
「是啊,房子找到了,人找不到。問吳太太,說好幾天不見她的人影。」
陳錫元嚇得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兼程趕了回去,只見「鐵將軍把門」。跳牆而入,但見空空如也,人也不見,東西也沒有了。
「壞了!壞了!」陳錫元心膽俱裂,找吳太太去問。她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哪裡曉得馮家的事?於是再去尋房東。
「她是租我的房子住,房錢三個月一付。還沒有滿期要搬走,只要不欠房錢,我不能叫她不搬。」
這話也對。再去找趙昌祺,想要請他多派人代為訪查。趙昌祺只是淡淡冷笑。「算了吧!」他說,「手段這麼高的女人,豈能讓你追得著?可惜的是一千八百兩銀子。」
陳錫元懊喪欲絕,得了「失心瘋」,逢人就講受騙的事。有人知道內幕,馮二娘就是羅二娘,只不知小鳳卻又在哪裡害人!
歸宿
乙酉年四月二十四日,揚州被圍。城外的百姓都逃光了。清兵都很光火,因為抓不到夫役,一切雜差都得自己動手。
也就因為如此,居然抓到一個「蠻子」,便不肯一刀殺掉,解到營官那裡去發落。
營官叫安珠瑚,是正藍旗的一名佐領。他學過漢人的話,便不用通事傳譯,親自審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范大。」慢吞吞的樣子,一點都不怕——他是不會用腦筋的人,不知道什麼叫作怕。
「是幹什麼的?」
「種菜。」
「你怎麼不逃?」
「逃難要錢,我沒有錢。」
「你家裡的人呢?」
「我一個人。」
「老婆死掉了?」
范大搖搖頭:「沒有娶過老婆。」
安珠瑚仔細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五十二歲。」
安珠瑚摸著他赤裸的上身:「筋骨倒還好。」
安珠瑚心地極厚,會說漢語,也讀過漢人的書,比如《三國演義》之類,對漢人一向有好感。范大的憨厚和那別具一格的沉靜,在他更有著近乎好奇的興趣。
「你就留在我營里好了。」他問,「你會不會挑水?」
這話在別人聽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像他這樣的人,豈能不會挑水?何須問得。而范大卻並無此感覺,老老實實答道:「會的。」
於是他被剃了頭髮做挑水夫。這是很累的工作,范大卻餘勇可賈,挑完水劈柴,劈完柴掃地,連馬廄里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不說話,不東張西望看熱鬧,只是埋著頭打雜。
「都說南蠻子好吃懶做,吃飽了燉得稀爛的肉,喝足了苦得澀嘴的茶,閑下來就睡大覺。為什麼這個人倒這樣子勤快?」
就因為勤快,范大博得了極好的人緣,雖然彼此言語不通的居多,但看臉色、用手勢,亦不難溝通情意。
「范大」這個名字是人人會叫的。安珠瑚的親兵,拉拉他,指一指廄中的馬,俯身做個割草的姿勢。
「是這個嗎?」范大做出拔一把草,送入口中大嚼的樣子。
那清兵拚命點頭。范大也拚命點頭,表示領會,然後找了把鐮刀去割馬草。
時值初夏,正是茭白當會之際,茭蘆的嫩葉子喂牛馬最好。范大走到小河邊去割了兩大捆,挑到營里先加工一番,再送去喂馬。
恰巧安珠瑚發現了,驚喜地用滿洲話問:「這馬芻是哪裡辦來的?」
「是范大所辦,不知在哪裡割的。」
「此人辦事很精細。生長在北方的人,不知道南方的茭草,夏天不宜連根飼馬,因為根里有水蛭,馬一吃下肚會生病。他現在先截除掉了根,完全做對了!」
於是,范大被補了一個名字,成為步兵,當時關了一個月的餉,而且也有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樣子日夜都赤裸著上身。
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滿營,自辦一死。揚州十日,慘絕人寰。婦女老丑的,幾乎難得逃出一條活命來;少艾而美,則賞給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幾日,清兵統帥豫親王多鐸下令:大兵渡江,不許攜帶婦女,限三天之內處理完畢。
所謂「處理」當然不是殺掉或者放走。從流寇猖獗以來,就有這樣一個處理被擄婦女的辦法:將活人當貨物一樣,裝入口袋,封扎袋口,論袋出賣,好醜各憑運氣。
於是揚州城裡轅門橋一帶的通衢大道,擺滿了自己會動的口袋,上插草標,競相殺價以賣。買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后的少數餘生,求一飽而不可得,哪有閑情來買個女人回家?所以買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留守的人不多,賣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領中有個小夥子,總共只有一袋,卻賣了三天還賣不掉,而限期將屆,心裡相當懊惱。一怒之下,賭氣要拿他的俘虜投入江中。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勸他,「口袋裡的那個人,到底也陪過你。賣不掉又不是她的過失。你這樣做,太沒有道理。」
「那總要有個處置啊?」
「有了,」另有個人說,「范蠻子是個大好人,到現在沒有老婆,不如送了給他。」
「對!」其餘的人異口同聲地贊成。
於是將范大喚了來,原主指著口袋說:「你拿了走!」
此人雖會說漢語,卻不道地,發音不準。范大茫然不辨,問道:「你說什麼?」
有個漢語說得好的人答道:「賞你個老婆。」
「不要,不要!」范大亂搖著雙手,表現出來未見過的惶恐,「我都養不活我自己,哪裡養得活老婆?謝謝,謝謝,不敢從命。」
那原主大怒:「說南蠻子刁詐,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幾兩銀子的貨,倒假意說不要。天下哪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當面撒謊,好大的狗膽!」說罷,便將腰刀拔了出來,迎頭就砍。
虧得有人機警敏捷,攔腰將他從身後抱住。其餘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將那個口袋抱了起來,七手八腳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連聲說道:「快走,快走!」
范大無奈,只好背著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驀地里醒悟,是人該有聲息,何以一路走來,都未發覺有何動靜?莫非弄了一具屍體回家?這樣想著,已跳起身子來,急急解開布袋,向袋口中一望,驚異莫名,那樣白的皮膚、黑的頭髮,是他所從不曾見過的。等剝脫了口袋,全身盡現,只見那女人穿一身污穢不堪的羅衫細布褲,十指纖纖,留著極長的指甲,約莫二十四五歲年紀,一雙杏兒眼緊緊閉著,一張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條「通觀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范大不敢怠慢,搜括米缸,只得小半飯碗的米。於是趕緊在門外撿些枯枝敗葉,生起火來,極小心地將那小半碗米淘洗乾淨,煮成一碗粥湯,吹涼了想喚醒她來吃,卻是怎樣也不成功。
他有些著急,彷徨無計地愁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法子:將她撥弄得仰面睡正,然後銜一口粥在口中,撬開了她的牙關,嘴對嘴地灌了下去。
灌到一半,她半睜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閉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湯灌完,看她不醒,心裡便想:死是死不掉了。這樣枯守著不是回事,還是回大營去。
「范大,」有人開玩笑地問,「剛做了新郎,應該高興,怎麼倒愁眉苦臉?」
「唉!可憐!」范大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接著表示,「我五十多了,窮得這樣子,再去拖累一個人,連帶跟我吃苦,心裡怎麼能忍得下?」
「那麼,你預備拿她怎麼辦呢?」
「我等她醒了,問她家住哪裡,送她回去。」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當她家裡還好好的?」
「封刀」令下,人是不殺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終不絕。揚州城裡,不知哪個地方,還找得出一個完完整整的家。這一點,范大當然也知道,點點頭說:「她如果沒有家,總有親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里去,讓她自己去尋生路。」
「你倒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議,「咱們湊點東西送范大。」
一倡眾諾,將擄掠來的衣服、蚊帳、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難的卻是糧食,但也湊了有十日之糧——其中有行軍用的乾糧,也有做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滿載而歸,只見那女人已能轉側呻吟,於是趕緊又煮了一鍋粥,將她扶了起來,慢慢喂著吃。她虛軟得似乎渾身沒有筋骨支撐,只得閉著眼靠在他身上,任憑播弄。
天快黑下來了,范大為她墊好褥子,支起蚊帳,又找了個瓦盆擺在床前,供她做便器,然後自己又回大營。
第二天一早,大營開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見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將碗筷擺桌上,等她醒來,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這一切,拿起一把鋤頭,到菜圃中重理舊菜,忙到日中罷手。回到屋裡,他驚喜地發現,那女人已經坐起身來了,在帳子里一隻手撐著床板,一隻手在掠頭髮。
看見范大,她自然一驚,但很快地恢復了正常的神態。
「這是什麼地方?」聲音微弱,但很好聽,是一口清脆的京話。
「是西城外一個小村子。」
「揚州嗎?」
「是的。」范大答道,「揚州。」
「我怎麼到了這個地方?」
「一個滿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來。」
她點點頭,接著又問:「你花了多少錢?」
「一個錢沒有花。」范大雙手一攤,「我哪裡來的錢?」
「這不奇怪嗎?」她沉吟著說,「沒有錢,你怎麼能把我弄到你家來?」
於是范大細說經過,聲音態度都很平靜,倒像在講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的。只提到他因為無力養活妻小堅辭不受,而滿洲兵認為他不識好歹、發怒要殺他時,范大才表現了濃重的憂愁:「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養活你。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不作聲,接著眼睛又漸漸合攏,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兩天,神氣才顯得清爽。
於是范大煮了一鍋黑豆米飯,擷些青菜、茭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說道:「沒有好的吃,只好將就了!」
她報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飯,起初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樣,但終於胃口大開,飽餐了一頓。
「老范,能不能弄點茶來喝?」她說了這一句,似乎發覺要求太過,趕緊又改口,「不!不!這會兒哪裡去找茶葉?」
一直在旁邊注視的范大,已盤算好了一些話,此時便問了出來:「你有沒有丈夫?」
不問還好,一問觸動了她的悲懷,兩行清淚滾滾而下,舉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淚只是不斷。
「我家老爺是揚州知府。」
范大大驚,站起身來,垂手而立。「原來你是官太太!」接著頓足嘆息,「唉!知府在滿洲兵進城那一天就殉難了。這,這怎麼辦呢?」
「不是!」她哭著說,「是前任揚州知府。」
「那還好!」范大舒了口氣,「我替你去打聽。」
「你到哪裡去打聽?」她的眼淚越發泉涌似的,「上個月,我家老爺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動活動,再弄個官做。事情已經有眉目了,哪曉得回揚州的路上遇見強盜,一推推在江心,連個屍首都不曾找到。」
「那麼,」范大惻然相問,「知府總有親戚?」
「親戚在陝西。陝西那邊也搞得一塌糊塗。家都回不去,還有什麼親戚?」
「你自己呢?總有父母兄弟。你說!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沒有!」她搖搖頭,「什麼親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義母,也死在滿洲兵手裡了。」
說到這裡放聲大哭。范大心裡酸酸的,跟著她流淚,雖有所解勸,卻笨嘴拙舌地搔不著癢處,只是自己許下一個願,一定要儘力供養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親族,得有歸宿為止。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會忘記的。」她漸漸收住了眼淚,「不過,你窮得這個樣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法?」
聽這一問,范大搓著手躊躇。「我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為過日子愁過,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總不會挨餓就是。現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會兒,「米缸里的糧食,還有半個月好吃。待世局平靜下來,在這半個月當中,總要想條謀生的路子出來。」
她點點頭,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唯有暗底下嘆口氣,自己在肚子里用功夫。
在范大,將「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誠敬,並無絲毫雜念。每天一早,燒好一鍋菜飯,原樣不動擱在那裡,自己進城去覓些雜工,掙幾文工錢。有時掙不到錢,辛勤終日,所得的不過兩枚雞蛋,他亦欣然領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來,為「官太」佐餐。
黃梅天已過,天氣很熱了。
「范大哥,」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身上膩得受不了了。想,想洗個澡。」
「那容易。我替你燒水。」
「燒水我也會,只是沒有澡盆。」
「噢!」范大有些為難,「我這裡孤零零的,沒有鄰舍,借不到這樣東西。」他想了一下說,「你能不能今天將就一夜,明天我替你去弄澡盆。」
「當然可以。多的日子也挨過了,不在乎一夜。」
第二天范大進城,找到一處散工,是剛逃避回來的,要僱人清掃院子。那裡殺過人,屍首早已爛化,但屍臭猶在,主人家自己都用手巾裹住了鼻子不敢聞,范大卻不在乎。清掃完了,到小河裡去挑了幾趟水,沖刷院子里的青石板,臭衝掉了一大半。
主人家很高興,請他飽餐了一頓,然後拿出兩百錢來,作為工資。
「我不要錢。」他指著廊上盛水洗刷門窗的大木盆說,「能不能把那個盆給我?」
「你要個盆,那容易。這些舊盆多得很,你拿一個走,工錢仍舊給你。」
「不要!木盆就是工錢。」
「你倒是誠實君子。亂世難得有你這樣的男人。你姓什麼?」
「我叫范大。」
「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這一帶你只問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來,幫我打打雜。」
「好的。我會來。」范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說道,「今天我要早點回去。」
「你請,你請!」胡秀才問道,「你要木盆幹什麼?」
這話讓范大難以回答。不能說家裡有位「官太」要用木盆洗澡,那一來胡秀才便會尋根問底,耽誤了工夫,或許還說不清楚。
「我,我從來沒有用木盆洗過澡。」范大生平第一遭說假話,所以囁嚅著幾乎不能畢其詞,「我想用木盆洗一回。」
胡秀才大笑。「好,好!」他招著手說,「你來!」
領他到了後院,有間堆置雜物的空屋。裡面有一套木盆,自小至大一共七個,朱漆漆金,十分華貴。
「你自己挑,如果拿得動,一套都帶了走也不要緊。」
一套自然拿不動,就拿得動,他也覺得受之有愧。「我跟您老要兩個吧!」他挑了一個最大的澡盆,一個較小的臉盆。
澡盆扛在肩上,臉盆拿在手裡,出城回家,自覺十分得意。
燒好了水,天還未黑。她有些躊躇,門窗處處都是縫隙,這樣大天白日地入浴,如果為人偷看,豈不叫人羞煞?若是等到天黑,無燈無燭,卻又諸多不便。
「水要涼了。官太,你關上了門去洗吧!」
「嗯,嗯!」她只好這樣說了,「范大哥,請你替我在窗外守著,莫放閑人進來。」
「知道了。不會有人來的。」
她將信將疑,忐忑不安地關上了門——說實在的,她是防著范大要來偷看。悄悄走到窗戶下往外窺看,只見他背窗而坐,面對籬門在結草繩。
「看樣子不會!」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躲到屋角,解帶卸衣,輕輕跨入浴盆,用皂莢搓洗汗膩多日的身子。本意草草了事,只是盆大水多,越洗越痛快,實在捨不得起身,而且水聲湯湯,自度屋子外面都能聽得見了。
這當然使她不安,同時也起了好奇的心思,不知道範大聽見了這些聲音是何模樣?於是悄悄跨出浴盆,將塊舊手巾掩在緊要之處,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往外張望。
一眼就看到了范大,依然是原來的樣子,身旁放著一堆結好了的草繩。
范大一心一意在結繩,根本不曾站起來過。她在想:叫他如何便如何,絲毫不變,是個極靠得住的人。
洗完了澡,滿身輕快。這天是十三,月亮已經很好了。她坐在院子里,輕搖蒲扇,聞著驅蚊的艾蒿的香味,覺得非常舒服。
范大呢?她喊:「范大哥!」
「我在後面洗澡。」
他洗澡,她倒無意中撞見過一次:精赤條條站在露天下,洗凈了身子,用涼水一衝便了事——虧他如許年紀,依然壯碩得跟小夥子一樣。
「你洗完了就來。」她說,「我有話跟你說。」
她是問他一個地方:祭祀漢朝大儒董仲舒的董子祠,知道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范大答說,「在西城新化坊。」
「對了!董子祠東面第三家,進門天井靠西面是一條暗溝,有一塊青石板是活動的,你揭起來找一找,有兩隻木匣子,你替我拿了回來。」
「好的。」范大亦不問情由,只說一不二地答應著。
「這兩個匣子,不可以叫人看見,你預備怎麼拿回來?」
「這還不容易嗎?我挑副籮筐進城撿破爛,把匣子擺在底下就是了。」
「對!你就這麼做去。」
如言而行,果然找到兩個木匣子,體積不大,但相當壓手。范大不肯私下打開來看,挑回去問「官太」。她喜逐顏開,卻笑笑不答。
到了第二天,她又有差使。「玉帶橋北面,有一所大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她問。
「玉帶橋北?」范大驚異地問,「那一帶沒有什麼大房子,只有一處,名叫什麼怡園的。莫非官太,你問的是這一處?」
「一點不錯,就是怡園。」她很高興地說,「你怎麼知道的?」
「怎麼不知道?滿洲大帥打公館就打在怡園,我天天去干雜活的。」
官太越發高興了,但笑容突斂,抬著眉說:「照這樣,看來怕靠不住了。看運氣吧!」
接著,她點怡園的方位:後園有一所專門堆置雜物的空房,左邊壁角有一隻中號石臼,移開石臼,木板上有隻鐵環,曳起鐵環,下面是個地窖,看地窖里的東西還在不在。
「在呢?」
「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卻又笑了,「虧你會問!東西在,自然拿回來。一次拿不完,明天再拿。」
「是什麼東西呢?」
「你到了那裡就知道了。」
到了那裡一看,范大目瞪口呆——是一窖銀子。
半夜裡,官太在輕喊:「范大哥,范大哥!」
范大睡在廊上,從夢中驚醒,但見明月在天,秋蟲唧唧,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范大哥,范大哥!」這下聽清楚了,答應一聲,起身到窗下問道,「官太,你叫我?」
「是啊,你進來!」
推開門一看,月光籠罩下,只見官太坐在床正中,四面堆滿了銀子,映月生輝,令人目眩。
「什麼事?官太?」
「你不要再叫我『官太』了,刺耳不刺耳?」
「那,那叫什麼?」
「我叫你大哥,你想想你該叫我什麼?」她說,「不是可以叫『小妹』嗎?」
「不敢,不敢,決不敢!」范大笑著縮了縮身子,「我還是叫你官太。」
「官太」嘆口氣,停了一下又說:「你知不知道我請你來要說什麼?」
「不知道。」
「我要報你的救命之恩。」她前後左右亂指著,「這周圍一大圈,全是你的。」
「不要,不要!」范大亂搖著手道,「我沒有那麼大福分。你銀子多,送我一錠就是了。」
她愣住了,沒想到范大全未會意。「我是說,全是你的。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看了他一眼,迅即低頭。這一眼,他倒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就像映著月光的銀子那麼亮,但是對她「連」字下面未說出來的「連我都是你的」那句話,卻全不理會。
官太有些惱怒,抬頭問道:「我倒請問,你要一錠銀子幹什麼?」
「聽說北邊的路通了。」范大囁嚅著說,「我想跟你要一錠銀子做盤費,替你到北邊去訪親戚,好讓你有個歸宿。」
官太流下兩滴眼淚,不知是感動,還是氣苦,到頭來卻依然歸結於一聲嘆息。
「我哪裡還有親戚,哪裡還有歸宿?我把我的身世統統講給你聽吧!我叫羅小鳳——」
羅小鳳當然不會將扎局騙得徐家慘不可言的情事說給范大聽,不過她並不隱瞞她的青樓出身。當年在京城樂戶中名震一時,貴介公子纏頭無數,卻只做了她那悍嫂的搖錢樹。
以後,嫁了個姓洪的舉人。洪舉人帶她回揚州,買了一座「金屋」給她,就是董子祠附近的那一處。洪舉人的大婦妒悍異常,一夜打聽到地方,帶著丫頭老媽,打上門來,勒令當夜搬家。小鳳苦苦哀求,還惹動了鄰捨出面說公話,才答應多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得走。
於是,小鳳跟她的貼身侍兒,盡一夜之力,將一千兩銀子的私蓄藏在石板下面,就是范大第一次取回來的那兩個匣子。
「後來認了一位義母,也是鴇兒。北方人受本幫排擠,她跟我商量,還是回京里才有生路。」小鳳說道,「我心裡在想,董子祠那裡的銀子,一時取不出來,得要先弄筆錢回揚州,買下那所房子,才能掘藏。要想撈大錢,還是得回京里。所以聽了我假母的話,由水路上京,走到山東地方,遇見一位張老爺。」
張老爺就是前任揚州太守。旅次邂逅,驚為天人,不嫌小鳳出身不好,娶了她做填房,帶到揚州到任。這二分明月的繁華之地,有名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任滿解職,因為陝西鬧流寇,便在玉帶橋北,買地築宅,題名怡園。如果真的怡然終老,倒也罷了,卻又官癮大發,帶著巨金到金陵,想走阮大鋮的路子,復起為官,結果送了性命。
不久,清兵南下,小鳳只得將張老爺留下的銀子埋在地窖里,跟義母出門逃難。中途遭遇潰兵,義母被殺,她則輾轉又為清兵所擄。以後被裝入布袋,不知幾晝夜水米不曾沾牙。就在將要餓死的當兒,遇到了范大。
「你說我哪裡有親戚,哪裡是歸宿?」她哭著說,「你就是我的親人,這裡就是我的歸宿。你自己說的,清兵送你一個老婆。你把我弄回家來,又不要我。我為什麼這麼苦命?我,我還有什麼活頭兒!」
說著,跳下床來,直奔屋角去搶一把生了銹的菜刀。范大大驚,一把從後面將她抱住——平生未識綺羅香,范大自己卻癱倒了。
當然,羅小鳳也不會再要抹脖子,將那把菜刀一丟,摟住了范大的寬廣壯健不遜年輕人的胸部。
大髮妻財的范大,贏得范善人的美名。他開了一家極大的客棧,無形中負起了撫緝流亡的責任,因為他那家客棧沒有錢也可住宿,范大夫婦都不計較。
他不忘貧賤,依然躬自操作,打水劈柴,無一不在行。小鳳常勸他納福怡養,他說他一天不用勞力,會覺得不舒服。但,從沒有人笑他天生勞碌命。
小鳳依舊是「官太」,范大一直這樣叫她,始終改不過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