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差與犯婦
解差與犯婦
順治二年六月里,一個流火鑠金的大熱天,江蘇如皋縣城廂內外,貼出「謄黃」(皇帝的詔令,有讓百姓直接閱讀的必要,用黃紙抄錄,張貼通衢,名為「謄黃」,俗稱「皇榜」)。這一貼來,必然轟動。因為「謄黃」的內容,定與百姓的切身利益有關,大致都是恩詔,譬如減免錢糧之類。百姓自然奔走相告,都要去看個明白。
但這道「謄黃」,帶給百姓的不是笑聲而是哭聲。詔令中說:自旨下之日起,限期十天,皆須剃髮,遵令者是順民,違抗者是叛逆。叛逆當然處死,所以很快地流行了兩句口號:「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其實,「不留髮」並非將頭髮剃得光光,像個和尚,只是要改變男子梳理頭髮的樣式。在明朝,男子的頭髮是束結在頭頂,外罩網巾,再以不同的身份,戴上不同的冠、帽或巾。如今要改成滿洲人的式樣,前面一半的頭髮剃掉,光禿禿的一大塊,方名叫「月亮門」;後面的一半頭髮梳成辮子,垂在腦後。不用扎網巾倒是方便多了,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很多,上茅房要先將辮子盤在頭頂,不然就會很糟糕;跟人打架也得先盤辮子,否則很容易為人所制。
當然,這不是百姓不願剃髮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可以說出來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剃髮違背了孔孟之教,有虧孝道。另一個是不能說出來的:忠於大明,不願做清朝的順民。
就因為有這個不能說出來的原因,清朝非讓百姓剃髮不可!剃了發才是順民,大家做了順民,天下才會太平。為此,各省都接到「部文」(禮部的公文),將如何「奉行功令」的辦法規定得詳詳細細。各省督撫自然原文照轉到各府各州各縣,另外規定了限期,同時嚴詞告誡,倘若違限,立即撤職查辦。
如皋知縣馬大為按照規定的辦法,第一步是貼出「謄黃」;第二步關照「三班六房」中的「工房」,連夜趕工,做出幾百根具體而微的旗杆,高約五尺,上系一面小黃旗,寫明「奉旨剃髮」;第三步是召集全縣的幾百名剃頭匠,每人發旗杆一根,然後由俗稱「四老爺」的典史訓話。
「京里有聖旨下來,男人都要剃髮梳辮子;如果不剃,腦袋就保不住,這叫作『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四老爺正一正臉色說,「這不是說著玩的事!你們看看旗杆,這旗杆做什麼用?你們拿它插在剃頭挑子上,找個地方擺停當。縣裡會派人替你們去兜攬生意,抓人來讓你們替他剃頭,剃一個二十文,不準多要。如果不肯剃,『就地正法,懸首示眾』,腦袋就掛在你們剃頭挑子的旗杆上!」
此言一出,剃頭匠無不心驚膽戰。「四老爺!」有個膽大些的說,「一顆骷髏頭掛在剃頭挑子上,嚇得人手都軟了,怎麼還能剃頭啊!」
「看慣了你的膽子就大了!」
四老爺答得很輕鬆,剃頭匠卻無不心情沉重,「看慣了」,要殺多少人才能看慣?算了,改行吧!
改行也不行。第二天不做生意,自有差役上門來催,不剃頭就去吃牢飯。想想還是鼓起勇氣,將剃頭挑子挑了出去為妙。
頭一天殺了三個人,第二天殺了一個,第三天以後,便都乖乖地留頭不留髮了。到了離限期還有三天,馬大為下令,派地保挨家挨戶去檢查,還有哪個男子不曾剃髮?是何原因?倘是因為生病不能出門,找剃頭匠到病榻前去執役。這樣奉行功令,真正是「到家」了。
到得最後一天,馬大為問「四老爺」:「怎麼樣?都剃了吧?」
「是!是!差不多了。還有一條街的情形沒有報來,不過,一定也是都剃的了。」
誰知不然!居然有個名叫許德溥的秀才,到限期最後一天還不肯剃,而且臂上還刺了字:「頭可斷,發不可斷!」
這就不光是「就地正法」的事了!馬大為將許德溥抓了來,審問不屈,解送到府,由府至道,由道到省,最後將案子報到京里。刑部審議定讞,許德溥依「大逆」之罪,本人斬立決,妻子充軍到尚陽堡。
起解要派解差。這天五更「點卯」,馬大為當堂抽出一支簽來看了看便喊:「王朝有!」
「在!」王朝有答應一聲,閃了出來。
「許德溥的老婆,充軍尚陽堡,你是解差。」
「是。」
「尚陽堡你總知道,在遼東開原縣東面。」
「回大老爺的話,」王朝有說,「許德溥的老婆,有三個孩子,頂大的五歲,頂小的還在吃奶。這樣子充軍到山海關外,母子四個路上吃不起辛苦,非死不可!」
「混賬!」馬大為將桌子一拍,「照你這麼說,就不充軍了嗎?」
王朝有想想也不錯,朝廷的王法,他小小一個縣官豈敢不遵?自己的話,根本就是白說了的。
馬大為其實是恤下的好官,心想,王朝有這趟差使,路程既遠,又有母子四個要照料,實在很苦,所以放緩了聲音又說:「怪你自己運氣不好,抽籤抽中了。我多發你一份盤纏!」
「謝謝大老爺。」王朝有答說,「想請大老爺寬限半個月,讓許德溥的老婆好料理料理家務。」
這個請求在情理之中,馬大為答應了,「好吧!就是半個月。」他說。到尚陽堡,路上要走三四個月。現在已經七月了,再晚出發,到了關外正逢隆冬,大雪紛飛,怎麼個走法?
「是!謝謝大老爺關心。」
退堂下來,王朝有愁眉不展。他本性忠厚,人緣極好,同事都來勸慰。王朝有知道他們誤會了,他愁的不是自己,是許德溥的妻子。不過心事不便說穿,只是默默地盤算,怎麼樣才能救得了「犯婦」母子四條命?
想來想去,苦無善策,回到家唉聲嘆氣,悶悶不樂。他的妻子叫翠花,原是青梅竹馬的表妹。結成夫婦,卻還沿用從小的稱呼,叫他「二哥」。
「二哥,你為啥不高興?吃了這碗飯,闖南走北是免不了的,辛苦就辛苦一點,怕什麼?」
「我不是怕辛苦。」
「那是為什麼呢?」
「你不知道。」王朝有搖搖頭,懶得多說。
翠花只好由他。哪知到了夜裡上床,他還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翠花一覺睡醒,看他一個人坐在床沿上抽旱煙,可真有點忍不住了。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啊?」她問,「是不是賭輸了,欠了一屁股的債,走不動?」
「不是,不是!」王朝有不耐煩地說,「你們女人家懂什麼!」
翠花最不服氣的就是這句話,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身子霍地坐了起來。見此光景,王朝有不免心慌。因為翠花不大發脾氣,發起脾氣很難招架,正想軟語解釋,她搶在前面開口了。
「你不要動輒就說女人家不懂!女人家做皇帝的也有。我問到你,當然要替你想辦法。等想不出辦法,你再笑女人家不懂,也還不遲。」
「好吧!我告訴你……」
聽丈夫說了心事,翠花凝神細想了一會兒說:「你要救許秀才的娘子,大家都佩服你的。如果說有個人肯冒充秀才娘子,代她去充軍,大家也不會說破的。」
「這個道理莫非我不懂?」王朝有撇撇嘴,「原來你是這樣想辦法?謝謝,謝謝!」
「怎麼?」翠花平靜地問,「我的辦法不對?」
「對,對,對得很!好比有人吵肚子餓,那麼吃飯好了!」王朝有冷笑一聲,「飯呢?有飯他也不會吵肚子餓了。」
「噢,你就是說,找不到人肯代秀才娘子去充軍啊?」
「是啊!哪個肯去?」
「你沒有去問,怎麼知道沒有人肯?」
「去問哪個?問出這種話來,人家會笑,反問你一句:『你老婆肯不肯?』我怎麼說?」
「你是說,王朝有的老婆肯不肯?」
「對!」王朝有又不耐煩了,重重地答,「王朝有的老婆,翠花!」
「如果真的有人這麼問你,你就說:『王朝有的老婆,翠花,肯的。』」
王朝有愣住了,起身剔亮了油燈,細看一看翠花的臉色,一本正經,似乎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的話是真的?」
「當然真的。」
「為什麼呢?」王朝有說,「莫非跟我慪氣?」
「我跟你慪什麼氣?剛才你說到一半,我已經轉到這個念頭了。」翠花說,「只有我冒充最合適。一路陪了你去,省得你在路上,我在家裡,彼此心掛兩頭。」
「你吃得了這個辛苦?」
翠花笑笑答道:「有你服侍,我也苦不到哪裡去!」
「你果然肯去,路上當然我服侍你。不過,到了尚陽堡呢?我一個人回來?」
「你還回來幹什麼?尚陽堡又不是寧古塔!那裡可以安家落戶的。」
居然連寧古塔與尚陽堡的區別都知道,王朝有真箇不能不佩服妻子了。
「其實,要回來也容易。到時候自有辦法。」
「對,對!到時候再想辦法。」王朝有還有點不放心,「我們一言為定?」
「當然!你幾時看我說話不算話?何況,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
「是啊!真是陰功積德的好事。你不但救了秀才娘子,也替我去了一樁心事!」王朝有笑道,「來,來!睡下來,我好好替你磕它幾百個頭。」
好合既罷,夫婦倆又商量正事,但卻並無結果。因為雖說下決心在尚陽堡安家落戶,但一個是「犯婦」,一個是解差,當地有官員管束,這裡也有公事要交代,這個家怎麼安、戶怎樣落,大成疑問。
「且不管它!你明天出去,把尚陽堡的情形打聽清楚了再說,此刻困了,睡覺!」翠花說完,翻個身面朝里床,不多片刻,鼾聲漸起。
王朝有卻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夢。到得天露曙色,索性不睡了,起身擦把臉,趕到縣前大街,進到一家去慣了的茶館,坐下來喝茶吃點心,開始打聽尚陽堡的情形。
「現在改朝換代了,山海關根本就出不去的,誰知道那裡的情形?」有個張書辦說,「老王,你不必打聽。看你平常為人夠朋友,我教你個法子。來,來!」
張書辦將王朝有引到僻靜之處,猶自四面看清楚了,確是沒有人,方始開口。
見此光景,便知是條密計。王朝有便說:「張書辦,話我先說在前面,傷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怎麼叫傷天害理?」
「譬如謀財害命——」
「哪個叫你害命?」張書辦打斷他的話說,「我給你出的這個主意,包管許秀才娘子也會贊成。」
「好,好!那麼,你請說。」
「許秀才娘子的娘家很有錢——」
有錢諸事好辦。張書辦想了一條移形換影、瞞天過海之計,須花一筆大錢。原來他有個八拜之交,名叫王世九,在山東郯城縣當捕頭,衙門裡上下都招呼得到,本班捕快、地方保甲,更是唯命是從。王世九可以想法子,讓王朝有隻到了郯城,就可以回如皋復命。
「這個命怎麼復?犯人沒有解到地頭兒,沒有批文,我怎麼去見馬大老爺?」
「你不要急,自然有法子。」張書辦說,「到了郯城,你要看世九,他會替你找客棧住下。到第二天,你叫許秀才娘子裝病。等一報上去,會派官媒來看。過幾天,你報犯婦病歿,郯城縣給你出公事,你不就可以回來了嗎?」
這個主意驟想極妙,細想一想,卻有許多不妥之處。「犯婦中途病歿,要驗屍的。」他問,「那時候怎麼辦?」
「世九自有辦法,有剛死的叫花婆,把她的屍首弄來,一樣冒充得過去。」
「那麼,許秀才娘子呢?」
「喏,好處就在這裡!要事先說好。她本人用不著再充軍到關外,除了不能再回如皋以外,她願意住哪裡就住哪裡。我想,」張書辦說,「她一定願意嫁人。」
王朝有通盤考慮一下說:「事情倒好像可以做,不過要許秀才娘子自己願意。」
「是啊,要她自己願意,而且還要她自己願意出錢。」
「要多少?」
「世九那裡送他五百兩。你我有肉吃肉、有湯喝湯,利益均沾,每人弄二百五十兩。一共拿她一千兩銀子好了。」
「好!」王朝有說,「等我好好想它一想。」
想到近午時分,還是委決不下。回家吃飯,在餐桌上,翠花問道:「尚陽堡的情形,打聽了沒有?」
「打聽不到。不過,張書辦教了我一條計策……」
等他講完,翠花問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我覺得這話很難向人家開口。」
「開口倒不難,就怕人家問你一句:做這件事有多少把握?」
「誰曉得呢?我又不認識那個什麼王世九。」
「這樣,話還談得下去。」翠花又問,「這件事如果鬧出來,是什麼罪名?」
「那還用說,當然是死罪。」
「我再問你,一千兩銀子當中,你拿多少?」
「二百五十兩。」
「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兩銀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這種『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話,你不想想,事情鬧出來,不但世九白賠了性命,害得許秀才娘子也不得了!這種法也可以犯?」
「說得對!」王朝有懼然動容,「我們還是照原來的主意,我去打聽尚陽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經打聽過。」翠花說道,「旗下人在關外圈了許多地,只怕沒有人去替他們開墾。我們到了那裡,領塊地下來,只要苦四個月就好了。」
「怎麼?」王朝有大感詫異,「只要苦四個月?」
「對!一年只要苦四個月。那裡天氣冷,三月以前,地還是凍的。八月以後下霜,也不用到田裡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個月,地里土厚,用不著施肥,就是豐收。」
「有這麼好的事?我們決定到關外去開墾。不過,這裡怎麼辦?」
「家當然不要了。」
「我是說,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說,「我們在名冊上都有個名義上的保人的,不回來繳差,追起保來,豈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說:「那容易!先留封信在這裡,到五六個月以後,託人遞張公事,說你在尚陽堡生病好了。」
「報病要由尚陽堡來公事。」
「這你不必管。馬大老爺認為不對,自然會動公事到尚陽堡去問。一來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時候我們已經安家落戶了,還怕想不出應付的辦法?」
王朝有深深點頭,想了一下問:「許秀才娘子在哪裡,你去談,還是我去談?」
「我們一起去。」
許秀才娘子娘家姓吳,是如皋東鄉的首富,號稱「吳大戶」。現在當家的「吳大戶」,是許秀才娘子的長兄。花了很大一筆錢,將他妹妹保釋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婦直接上吳大戶家去拜訪。
吳家上代做官,吳大戶本身跟他妹夫一樣,是名秀才。家裡的氣派,跟縉紳人家一樣。門房通報進去,吳大戶聽說解差的妻子亦隨夫同來,便知有體己話好說,急忙告知妻子與妹妹,好生接待。
於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則由吳大戶在花廳接待。他們夫婦是說好了的,翠花要等丈夫與吳大戶談得有了結果,方可說明來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吳家姑嫂倆只是問候。許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應,因而強打精神,用心周旋。吳太太卻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來打秋風的,所以詞氣之間,冷冷地不大搭理。
談了有頓把飯的辰光,有個丫頭來向吳太太說:「老爺有請。」吳太太隨即走了,臨去都不向客人告個罪說聲「少陪」。
誰知前倨後恭,一回來大不相同,進門便說:「妹妹,你快起來!」說著,走了過去,跟許秀才娘子並排站在一起,方又說道:「妹妹!你給王大嫂磕頭,拜謝王大嫂救你母子四個人的命。」
許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長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樣照辦。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趕緊避開。「折煞我了!快請起來!」說著,她親手去扶吳太太。
吳太太就勢攙著她的手,向許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進入毗連起居間的卧室,閉門密談。
「妹妹!王大嫂真正是女中丈夫……」
吳太太將從丈夫那裡聽來的話轉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吳大戶表明,這個主意完全出於他的妻子,因此,吳太太贊她是「女中丈夫」。
許秀才娘子則還想不到應該佩服,因為她內心中有過多的感激與激動,以至於泣不成聲。反是翠花多方勸慰,才能讓她止住哭聲。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著說,「這一回生離死別是定了!三個孩子有什麼罪過,要跟著我充軍。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個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來的救星——」說著又哭,而且又跪下來給翠花磕了個頭。
「好了,好了!」翠花說道,「我們還要談談正事。」
「是的。」吳太太這時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個孩子怎麼辦?」
這一層是疑問,公事上說明「犯婦一名,隨攜子女三口」,查驗時盤問,如何回答?
「不要緊!我們的事,跟衙門裡的同事要講通的,他們一定有辦法。不過——」
「我知道,我知道。」吳太太很機警地介面,「我們不好白麻煩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一層,我也就不必多說了。」翠花轉臉看著許秀才娘子說,「許太太——」
「王大嫂!」許秀才娘子很快地說,「你這個稱呼不敢當,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吳太太說,「乾脆叫我們兩個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說:「我也叫不來姊姊、妹妹這種親熱的稱呼,叫吳小姐好了。吳小姐,公事上過堂,仍舊要請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讓大家看到;中途在哪裡調換,要看情形,也許是高郵,也許是寶應。不過,吳小姐能不能到哪裡暫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噢,外子跟我說過了,我家在興化有點薄產,我妹妹先到那裡去住幾個月。」
「那好!我要關照的就是這句話。」
「妹妹、妹妹!」翠花也這樣叫許秀才娘子,「你先別哭!我有幾句話交代你。」
「是,是!」許秀才娘子答應著,拭一拭眼淚,用心傾聽。
「起解那天,過堂要你自己去。因為衙門裡人認識我,萬一有個冒失鬼喊將起來,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說,「你不要怕!朝有在旁邊會照料。如果縣官問到你的兒女,你說帶去不方便,交給娘家嫂嫂在養。」
「是的,我懂。」
「等過了堂,當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暫住一住,半夜裡我會去換你。不過,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當然!」吳太太搶著說道,「已經在安排了,從大慈庵出來,連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裡,躲個三年五載再作道理。」
「對!就這樣。」
走的是陸路。由於吳家送了一筆很豐厚的盤纏,所以走的還是比較舒服的一條陸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從經至高郵,由此沿著運河,經寶應,過淮安到清江浦。長行的騾車,僱到這裡為止。渡過黃河,在王家營另外雇車,經宿遷往北到了紅花埠,便是山東境界了。
一入山東,第一個宿站是郯城。此處地瘠民貧,但為南北往來的要衝,魚龍混雜,很容易發生糾紛。王朝有聽人說過,頗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這個碼頭風氣很壞,你要小心一點。」
「怎麼樣小心?」翠花答說,「『下店、吃飯、睡覺』,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風氣壞不壞!」
「話不是這麼說!你總要記住,你是『冒牌貨』。」
提起「冒牌貨」,一路出過許多笑話。解差解送犯婦,走遍天下都是犯婦服侍解差,倒茶添飯不必說;為解差洗那雙臭腳,也是習見之事;如果解差兇惡,犯婦荏弱,夜來做一處睡,亦無足為奇。唯獨「冒牌貨」的犯婦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進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動,只是口中發號施令:「王解差,去告訴柜上,這間屋子漏雨,換一間!」「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壺茶來!」客店中不管掌柜、夥計,還是過往旅客,見此光景,無不以異樣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總是目不旁視地抬不起頭來。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貨』,就是記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習慣,一時哪裡改得過來?」翠花又說,「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時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氣,我哪裡會顯原形?」
這話是有所本的。那天到了淮安府,是漕運總督衙門所在、水陸輻輳、人煙茂密的一個大碼頭。王朝有要看兩個朋友,決定留一天。其時八月「桂花蒸」,天氣熱時可穿單衣。翠花因為風塵滿頭,要了兩盆水正在洗頭髮,王朝有跟朋友喝完了酒,醉醺醺地歸來跟妻子大開玩笑,胸前摸一摸,腰上捏一把。窗外閑人駐足而觀,笑聲不斷。翠花又窘又氣,一手握住濕淋淋的頭髮,一手抄起布撣子,攆著王朝有就打。一時傳遍了犯婦揍解差的笑話。
車進郯城南門,在一家字型大小「聚和」的客店中安頓了行李。王朝有第一件事是去「投批」。
原來解送人犯公文,名叫「批解」,又叫「批票」。上面載明犯人的姓名、籍貫、年齡、相貌,甚至具體到臉上的特徵,哪裡有疤,哪裡有痣,還有手指上的螺紋,其名叫作箕斗。當然,要有犯罪事由,註明解差姓名。最要緊的是特批的一行字,譬如「此系要犯,應會員弁管押遞送」,那就得將犯人收監寄押,第二天一早提出來,派一名千總或者把總或者吏目、典史,陪著原差押送到下一站,點交清楚,取得收據,責任方了。這就是所謂「遞解」。像王朝有的差使是「長解」,只要帶同犯婦去見一見地方官,呈驗了「批解」,公事上就算有了交代。
這種公事,規矩是歸典史管。典史是不上品的「未入流」,但「不怕官,只怕管」,職司典獄,管到犯人,權威極大。所以王朝有一再囑咐翠花,到「投批」時見了「四老爺」,要格外留神,話不必多而禮不妨多。翠花聽丈夫的話,見了「四老爺」,必是跪在那裡,頭都不敢抬。
王朝有事先跟聚和的吳掌柜打聽過,郯城縣的這個典史姓羅,奸刁刻薄,會找麻煩,因而惴惴然地捏著一把汗。翠花卻不在乎,漫然說道:「不要緊!遇到為難的地方,你不必開口,我來應付。」
果然,一上來就有麻煩。「解差只你一個?」羅典史說,「照規矩,『一犯兩解』,怎麼只你一個呢?」
這話在別處也問過,王朝有老實答說:「回四老爺的話,這是本縣大老爺體恤差人,兩名解差的盤纏,發了給我一個人。」
「這跟朝廷立下來的規矩不同啊!你倒說說看,是何道理?」
這個道理,教王朝有如何說得出?沉默了一會兒,羅典史猶在催問,於是翠花開口了。
「體恤就是道理!請四老爺也高抬貴手吧!」
羅典史大為詫異,從未聽見過他在問解差,而犯婦胡亂插嘴的!而且話鋒是「綿里針」,倘或苛求,便非體恤。如果再問下去,她來一句:為何「一犯」不是「兩解」,請你去問如皋的縣大老爺!那就被她堵得啞口無言了。
這樣想著,自然要看看這犯婦是何等樣人!「許吳氏,」他說,「你把頭抬起來!」
等她把頭抬了起來,一打照面,羅典史立刻心旌搖蕩,不能自主。向來犯婦都是蓬頭垢面,一臉的恐懼委屈,就是有幾分姿色也變得很難看了。唯獨翠花,頭光面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毫無懼色,倒有些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嬌憨神情,這就讓羅典史驚為天人了。
色心一起,惡念頓生。「許吳氏!」他沉下臉來說,「你丈夫是謀反大逆?」
「是!」翠花做作著,低下頭去,輕聲答了這麼一個字。
「你是充軍到極邊的要犯。」羅典史轉臉問道,「王朝有,你吃衙門飯,總知道規矩,解差要犯過境是要收監寄押的。」
此言一出,王朝有夫婦無不大吃一驚。「四老爺,」王朝有答說,「一路來,從沒有拿犯婦收監的。」
「怎麼?」羅典史將公案一拍,「人家不收監,我就不能收監嗎?」
「四老爺別生氣,」王朝有結結巴巴地說,「小的意思是省得麻煩。」
「你怕麻煩,我不怕!」羅典史突然發覺,「犯婦是你什麼人?你這麼維護她?」
王朝有嚇一跳,心中省悟,自己這種情急的模樣,出乎常理之外,再袒護犯婦,便非露馬腳不可。看起來只好讓翠花在郯縣女監委屈一夜了。
翠花卻已完全明白,羅典史絕不會想到,眼前的犯婦就是解差的結髮妻子,只以為解差王朝有與犯婦「許吳氏」一路雙宿雙飛,所以有那種含著醋意的話問出來。心裡在想,今天可是遇到難關了!但無論如何不能進監獄,一進去,清白必定不保。於今只有先圖脫身,再作道理。
翠花的腦筋最快,只要定了宗旨,不愁沒有辦法,略微想一想,將頭一抬,柔聲喊道:「四老爺!」
羅典史立即轉臉來看。「你有話說?」聲音親切,臉上的慍色散失無餘。
初步試探的反應不壞,翠花卻不敢造次,故意又問:「犯婦有句話,不知道四老爺准不准我說?」
「說,說,盡說不動氣。」
這一試探,翠花將羅典史的五臟六腑都看透了,從容不迫地說:「四老爺,行得春風有夏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說完,微微一笑,拋了個媚眼。
高坐堂室的羅典史酥了半截,俯身向前,關切地問:「你要怎麼樣的方便?」
「許犯婦住在聚和店。四老爺如果真的當我是要犯,就請派人到聚和店來看我住的那間屋子。這一來,還怕我逃得出四老爺的手掌?」
言外之意,是連王朝有都聽得很明白的。羅典史更是莫逆於心,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遞解人犯通例』,原是這樣規定的。好吧!我就這樣給你一個方便,晚上我派人去看守。」說完,當堂飭回。
「你怎麼搞的?」一回到聚和店,王朝有氣急敗壞地埋怨妻子,「你這樣子說,不是請他來陪你睡覺?」
「放屁!」翠花罵道,「不是這樣說,我真的去坐牢,聽他擺布?我當然會想辦法,去裝一袋旱煙來與我抽!」
這也是翠花的一個習慣——遇到為難之時,要裝一袋旱煙來抽,抽完了就會有極好的辦法。所以王朝有欣然樂從,裝好旱煙,還替她點火,然後靜靜地看著她吞雲吐霧。
「我想起來了!」翠花突然眼睛發亮,「張書辦不是說,他有個八拜之交,在郯城縣當捕頭。這裡不就是郯城縣嗎?」
「是啊!」王朝有被提醒了,很興奮地說,「他也姓王,我記得名字叫王世九。捕快跟典史都是有勾結的,托王捕頭討個情,羅典史一定買賬。」
「哪個要他買賬?要他服帖!你趕快去打聽王捕頭為人如何,家裡有些什麼人。」翠花持著煙袋向外一指,「快去!快去!越快越詳細越好。」
王朝有唯命是從,匆匆趕到櫃房,向吳掌柜打聽清楚了,回來告訴妻子:王世九為人豪爽,很重義氣,而且是個孝子,所以地方上很尊敬他,提起「王九哥」,都要蹺一蹺大拇指。
翠花聽完,又凝神靜想了一會兒,面露詭秘的笑容。「姓羅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哼,我叫他喝我的洗腳水!」她招招手說,「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件事要怎麼辦。」
「請問王捕頭在不在家?」
應門的是個年輕小夥子,將王朝有及跟在他身後、提著禮物的翠花,仔細端詳了一番,問道:「尊駕貴姓?這位堂客是尊駕什麼人?」
「我也姓王,如皋來的。我有位同事張書辦,跟王捕頭是八拜之交,特為要我來看王捕頭。」
「噢,原來是張五叔的同事。請進,請進。」
這個小夥子是王世九的徒弟,通報了師父,王世九出廳見客。王朝有一揖到地,口中喊一聲:「九哥!」
「不敢,不敢!」王世九急忙還了禮,「老哥從如皋來?」
「是的。有公事路過貴寶地,特為來看九哥。」
「承情之至!」王世九問,「老哥在哪裡恭喜?」
「也是如皋縣衙門,在『皂班』上。」
這一說,王世九明白了,「光混眼、賽夾剪」,也看出他身後的堂客,就是他的「公事」,隨即說道:「這位堂客請老哥引見!」
「是我們如皋縣的一位秀才娘子,娘家姓吳,夫家姓許。她的事說來話長。」
等王朝有語聲一落,翠花隨即盈盈下拜,口中說道:「九爺!請多關照。」
「好說、好說!不敢當。」接著,翠花交代了四色水禮,少不得還有一番辭讓。擾攘既定,翠花說道:「我想見見老太太跟九奶奶。」
「好,好!」王世九喚他的徒弟說,「德山,你領秀才娘子去見婆婆。」
德山答應著,道聲:「請!」在前領路,一領領到一座很寬大的院落中,他對翠花說:「請先等一等,我跟婆婆去說明白。」
翠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來歷」已為王世九師徒所了解,都不便當著她的面為王老太明說,所以有此處置。
去不多時,堂屋的門帘掀開,見德山招一招手,翠花便走了過去,進門就看到慈眉善目、白髮滿頭的王老太。她身旁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料想必就是王奶奶了。
「老太太,我給你老人家請安!」翠花一面說,一面跪下去磕了個頭。
素昧平生的堂客,突然行此大禮,王老太婆媳都吃了一驚。「不行,不行!」王老太竟要下跪還禮,翠花已很機警地起身將她扶住。
「許太太,你真折煞我了!」
「老太太不要說了,應該的。」翠花望著王九奶奶問,「這位想必是九奶奶了。」
「不敢當。請坐了談。」
「是!老太太先請坐。」翠花攙著王老太坐下,又跟王九奶奶見了平禮方始坐定。
「許太太是從如皋來,」王九奶奶率直問道,「不知道要到哪裡落腳?」
「尚陽堡。」翠花答說,「在關外。」
「這麼遠!」王九奶奶大為驚詫,「什麼案子?」
「說來話長。」
「了不起!了不起!許秀才真是響噹噹的好漢!」王世九說,「他的家小我們當然要照應。你老哥這趟差使也很苦,如果有什麼難處,或者缺少點什麼,儘管請吩咐,我儘力來辦。」
「多謝九哥。」王朝有拱拱手說,「缺倒不缺什麼,別樣難處也沒有,只有一件事,一路上很傷了點腦筋。這位秀才娘子跟別的婦道人家不同。九哥看見了的,不像個犯人,外表上也不肯馬虎一點,所以一落了店,難免有人起歪心思,有點防不勝防。」
「這——」王世九吸著氣說,「這倒難了。像這樣的情形,說實話,我也還是頭一趟聽見。如今只有我派人到聚和店,幫你照看。」
「不敢勞動,不敢勞動。」王朝有急忙答說,「我也只是這麼說說,不見得一定會有那種麻煩。」
王世九點點頭,想了一下說:「好吧!如果有麻煩,請你隨時來找我!」
王朝有所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有了這句話,就可以告辭了。
「多謝九哥,全要仰仗大力。公事在身,不敢多坐,請九哥進去替我在老伯母面前請安,順便招呼許太太一聲,好一起走。」
等王世九一見了他母親,王老太不等兒子開口,就指著翠花說:「你看,許太太一進來就給我磕個頭,跟我親熱得不得了,真正是有緣。許太太現在遭難,她有什麼事,你要當自己親妹妹的事一樣,盡心儘力。」
「娘放心好了。就是娘不關照,我也會當自己的事一樣。」王世九隨即轉臉問道,「許太太,眼前有什麼忙好幫?」
翠花靈機一動,笑盈盈地說:「老太太待我當親生女兒一樣,她老人家吩咐下來,九爺是孝子,我不找件事麻煩九爺,恐怕九爺心裡反而不踏實。這樣,我請九爺派個人送我回聚和店,跟那裡的掌柜說一聲,諸事方便,我就承情不盡了。」
「這是小事!我送許太太回去。」
「不要!」翠花斬釘截鐵地說,「老太太留我吃飯,我是沒法子陪她老人家。九爺在家陪老太太,叫德生那位小弟弟陪我去好了。」
二更一過,羅典史悄悄到了聚和店,自然是便衣。吳掌柜看他一進門,便縮回櫃房,是故意避開,心裡卻不免嘀咕,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但一想到有王世九在,立即就泰然了。
羅典史亦生怕遇見熟人,將帽子壓得低低的,溜到了第三進的東跨院。廊柱上影綽綽地倚著一條人影,走過去一看,不錯,就是他派來看守「許吳氏」的差役。
「哪一間?」羅典史低聲問。
「有亮光的那一間。」
「好!你回去好了,明天有賞。」
等差役出了跨院,羅典史才飛蛾撲火似的奔向有亮光的那一間,先從窗紙破洞中往裡望,但見一燈如豆,照出一條背影,正撅起好肥的一個屁股,在炕上疊被。羅典史入眼就心旌搖蕩了,轉過去試推一推門,居然未閂。
一個跨進門檻,一個回過身來,兩人初打照面,相視無語。羅典史放心了。
「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話猶未完,翠花已撮起兩指,按在唇上,示意噤聲。羅典史笑嘻嘻地走了過去,一把抱住想親嘴。翠花扭臉想避開,但眼前卻避不開,只好認倒霉,讓他輕薄一番。
「睡吧!」翠花低聲說了這兩個字,探手便去替他解衣鈕。身子背著燈,豆大的一點光都擋住了,乘機在他口袋中摸索,有一張紙、一枚圖章,都撈了在手裡。接著,推他上炕。
「你先睡下。」
「你呢?」
「我當然也要睡。」翠花「噗」的一聲吹滅了燈,一上了炕,有意發怨聲,「我們南邊睡床,床後面放馬子,用起來方便;這邊睡炕,大小解得上茅房,就這一點最過不慣。」說著下了炕。
「慢慢兒就慣了。」羅典史說,「外面有風,你上茅房,別忘了披件衣服。」
「嗯!我去去就來。」
這一去是到對面找王朝有。屋子裡漆黑,除了王朝有還有個身材、年齡與翠花相仿的流娼,芳名桂子,是吳掌柜特意替他們物色來的。
「桂子姊,」翠花握著她的手說,「要請你代勞了!」
「小事、小事!」桂子問道,「倒是誰啊?」
「羅典史。」
「噢,是他!他招呼過我,我兩個就把他料理了。」
翠花到底是良家婦女,不大懂她的話,而且自己臨時想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便將王朝有一拉,附耳說了幾句。
「桂子,」王朝有問道,「你既然跟他有過交情,不知道他下身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有?」
桂子想了一下,突然說道:「有!他是『羊毛皮』。」
原來羅典史在明朝就是個小官。明朝大小官吏,倒起霉來,屁股上都會吃板子。有時打得太狠,兩股盡糜,再好的刀創葯都不管用。這時就有個秘方,現宰一頭羊,剝一塊皮,趁熱貼在打爛的屁股上,俗語管這種人就叫「羊毛皮」。
「好!多謝你。快去吧!」翠花叮囑一句,「桂子姊,千萬別出聲!」
「怎麼,不能出聲?我有個『叫床』的毛病。」
「什麼叫『叫床』?」
翠花問她丈夫。王朝有無暇為她解釋,只跟桂子說:「萬一要叫,也沒有辦法。你只不要開口說話就是了。」
「好吧,我想法子忍一忍,不叫!」說完,桂子匆匆走了。長辮子,緊身小夾襖,跟翠花睡前一樣的打扮。
「怎麼樣?」王朝有問,「沒有受委屈吧?」
「哪裡會沒有!不過他在我胸口摸了兩把,我也摸了他兩樣東西來。」
王朝有用火鐮打著了紙煤,吹旺了一照,一枚圖章上的字看不清楚,猜想是羅典史的名章;一張紙是借據,上有「挽中借到羅四老爺名下紋銀二十兩」的字樣。
「行了!」王朝有說,「本來照你的辦法,這會兒還要把王世九從熱被窩裡拉起,來做個見證。現在有了這兩樣東西,再一說羊毛皮,就是老大的證據。不過,你無緣無故擔個這麼個名聲,害得我也弄頂綠帽子戴,未免冤枉。」
「不會有多少人知道的。今天一切都很順利,就怕桂子露出馬腳。」翠花突然想起,「什麼叫『叫床』?」
等王朝有解釋了如何謂之「叫床」,翠花頓時燒得滿臉通紅。「要命!」她說,「傳出去說王朝有的老婆會『叫床』,那多難聽。」
「你又犯老毛病了!」王朝有糾正她說,「你是『許吳氏』,『秀才娘子』。」
曙色未臨,羅典史已經溜走了,翠花便又回到原處,謝了桂子十兩銀子,打發她走路,伏枕打了個盹,天一亮便隨著王朝有去看王世九。
「九爺,」翠花說道,「我要拜在老太太膝下做個乾女兒。因為有件事,不是一家人不好說的。」
王世九大感意外,亦頗困惑猜不出她有什麼事,非要成了一家人不能說?不過,他是極豪爽的人,當即答道:「承你看得起,我是沒話說,等我進去請示我娘看。」
王老太也覺得很突兀,雖然她跟翠花很投緣,樂於有這麼一個乾女兒,然而到底來歷不明,要以兒子的意見為主。
「大概總是有很為難的事。娘就認了她,好讓她說。」
「說了就要替她辦。」王老太問說,「你有沒有把握?」
王世九想了一下答說:「如果是我辦不到的事,他們亦不會開口。」
這就沒有什麼顧慮了。翠花所求有成,笑逐顏開,將王老太請出廳堂,隆重行禮,換了稱呼,對王世九夫婦,自然改稱「九哥」「九嫂」了。
「娘!」翠花手指著說,「朝有是你女婿!」
她的話剛完,王朝有已磕下頭去。解差與犯婦會是夫婦,這不是海外奇談?王老太簡直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
畢竟還是王世九腦筋快。「妹妹,」他問,「你們本來是夫妻,還是路上結的姻緣?」
「本來就是結髮夫妻。我娘家並不姓吳,也不是什麼『秀才娘子』——」
話才說到這裡,王世九已發覺事態嚴重,一舉手切斷了她的話。
「娘!」他低聲說,「我們大家到裡頭去談。」
到得王老太的院子里,王世九親手關上了屏門,才由翠花細敘始末,從許秀才就義,一直談到羅典史刁難,方始歇下來喝口茶。
這時王老太與王世九夫婦皆是一臉肅穆之色。尤其是王世九,內心激動不已。「江湖上傳出去,我有你們這樣一個妹妹、妹夫,臉上光彩極了!」他緊接著說,「羅典史怎麼樣?妹妹,你快說下去。」
「妹妹,」王九奶奶也關切異常地問,「羅典史是個色鬼,有名的。昨天晚上來找你沒有?」
「怎麼沒有?」
「那,」王老太著急地說,「你怎麼早不說?就是臨時也可以找你九哥啊!嗐,女兒,你這件事做錯了!」
「娘,你不要著急,也不過讓他手上佔了點便宜。」翠花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脫身之計是早就想好了的。昨天臨走辰光,我要請九哥派人給聚和的吳掌柜打個招呼,就是為了要找一個替身。」
「找到了沒有呢?」
「當然找到。身材跟我長得差不多。」接著,翠花將桂子李代桃僵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說得大家都笑了。
「妹妹,你本事真大!」王九奶奶問道,「羅典史知道不知道『西貝貨』?」
「不知道。他臨走的時候還說:『你叫解差一個人來驗印好了。』可見得他始終把桂子當作是我。」
「這一關算是過去了!」王老太緊皺眉頭,「這裡到關外,還有幾千里路,一路上再遇到羅典史這樣的人,怎麼辦?女兒,你叫我怎能放心?」
一聽這話,翠花便又跪在王老太膝前,仰臉說道:「娘,你放心,我不會再往前走了。起碼在這裡陪你老人家幾個月。當初張書辦原曾說過,到了郯城,可以請九哥想辦法。我怕這件事辦不到,謝了他的好意,寧願跟朝有到尚陽堡去落戶。不過,現在看起來,這件事只要九哥出面,可以辦得到。」
「我當然替你出面。」王世九馬上介面,「不過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妹妹,你是女諸葛,我已經服了你了,你說辦得到,一定有辦法。你就說吧!」
「對!」王老太拉著翠花說,「你起來,坐下來慢慢兒說。」
翠花一面起身,一面答說:「我昨天原是有打算的,等替身一進去,就讓朝有來請九哥,做個羅典史目無王法的證人,好跟他算賬。後來弄到兩樣證據,就不必半夜裡來驚擾九哥了。」
「噢,」王世九問說,「什麼證據?」
「在朝有那裡,讓朝有跟九哥細談。」翠花羞窘地一笑,「有些話,我也說不出口。」
王世九陪著羅典史上了「蘭陵春」酒樓,挑了個最偏僻的單間,點了酒菜,關照德山坐在外面散座上看守。王世九到處都有熟人,酒客中難免有人發現他在這裡,會來打個照面、拉拉交情,以致諸多不便,所以必得有個人替他在外面「擋駕」。
「四老爺,」王世九微微笑道,「昨天晚上,艷福不淺啊!」
像那樣的事,羅典史做過不止一次,此時也不過臉上略顯忸怩。「你的耳朵好長!」他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只說有沒有這回事?」
「有。」羅典史索性裝得毫不在乎地說,「那個女的三十齣頭,跟別的犯婦大不一樣,不但拋頭露面不當回事。上了床嘴裡會叫,屁股會顛,名為良家婦女,恐怕原來是做婊子的——」
聽他說得如此不堪,王世九感覺就像胞妹受辱,勃然大怒。「四老爺,你造的孽夠多了!留點口德吧!」他冷冷地說。
羅典史始而驚,繼而怒。典史與捕頭,身份相差無幾,平時混得極熟,但到底「未入流」也是個官,王世九說話太過分了!
於是,他沉著臉說:「怎麼?你是預備來教訓我的?」
「四老爺,你錯了!我想幫你的忙。你倒想想,你掉了兩樣什麼東西?」
一聽這話,羅典史恍然大悟。「噢,」他問,「我口袋裡一個圖章,一張人家寫給我的借條,原來是那個女的拿了?」
「對!」王世九點點頭,「四老爺,你知道那個女的是怎麼樣一個人?丈夫殺頭,自己充軍,三個小兒女寄養在人家家裡,這一生一世能不能見面也不知道。生不如死,什麼都豁出去了。這種人,四老爺你怎麼好去動歪腦筋?」
「動了又怎麼樣呢?」
「哼!」王世九冷笑,「典史管獄,法條不會不熟吧!她拿你的兩樣東西作證據,告到縣裡;縣裡不準,告到府里;府里不準,告到省里;省里不準,還可以『京控』。那時候,四老爺,你陪她一起到尚陽堡,也是說在那裡的事。」
「哼!」羅典史也冷笑,「這兩樣東西也好算證據,不作興偷來、撿來的?你當堂上會聽她的話!」
「如果堂上不聽,她只要再說一句話,堂上就一定會聽了!四老爺,你信不信?」
「不信!」羅典史毫不考慮。
「要不要打個賭?」
「哼!」羅典史將臉扭過去,表示不屑與談了。
「『沒有金剛鑽,攪不碎瓷器』。她是外路來的,作興不知道郯城縣羅典史殺人不見血,我可不能不知道,會輕易相信她的話嗎?」
這番道理很透徹。羅典史又回想「許吳氏」,確也有異於一般婦道人家之處。但始終想不出,是怎麼一句話,就能讓問官相信她所控是實?
「四老爺,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得。凡事一說穿,毫不稀奇。」王世九等他轉過臉來,便湊過去低聲道,「四老爺,你老人家屁股上長毛的吧?」
此言一出,羅典史恰如當胸被搗了一拳,頓時臉色大變。「屁股上長毛」是他絕大的一個秘密,「許吳氏」除非親手摸到,否則不會知道這個秘密。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是問官,聽「許吳氏」指出這個隱私,也不能不信她的控訴。
然而有個極大的疑問。「老王,」他問,「你怎麼會認識許吳氏?」
這是羅典史在疑心他,有意架弄出這場是非。王世九是早就想到了的,所以從容答道:「四老爺,你總記得張連升吧?」
張連升從前是郯城縣刑房的書辦,因為犯了錯,杖責開革,沒有臉面在郯城縣再待下去,悄然出走,不知所終。這是羅典史剛管獄不久的事,他點點頭說:「記得!」
「他現在在江蘇如皋,仍舊當刑書。許吳氏的解差王朝有,跟他同事。他寫了信叫王朝有來看我,一直到今天才見著面。」王世九重重嘆口氣,「嗐!如果他昨天找到我,我來跟四老爺打個招呼,不就不會做錯事了嗎?如今麻煩大了!」
「怎麼?」羅典史急急問道,「那犯婦真的要告?」
「不但犯婦要告,解差也要告。如皋城裡的人都說許秀才是義士,秀才娘子充軍可憐,事先跟王朝有千拜託、萬拜託,務必好好照料。現在路上出了這件事,王朝有如果悶聲不響,將來回如皋,他怎麼向地方上交代?」
「那怎麼辦呢?老王,」羅典史愁眉苦臉地說,「既然你們認識,總要替我想個法子,擺擺平。」
「當然,你不託我,我也要幫你的忙。鬧出事來,與整個郯城縣衙門的面子有關,所以那面我是暫且壓下來了!現在要看你自己。」
「要我怎麼辦?老王,請你實說。」
「無非將功折罪。請你替許吳氏報病,過個把月報病故。」王世九又說,「這件事也不是白當差,弄妥當了,我叫許吳氏送你兩百兩銀子。」
既可免禍,又能進財,羅典史何樂不為?「老王,」他還要賣個交情,「是你關照的事,怎麼都好說。不過,我一個人是做不起來的。」
「你只要辦公事好了,『留養』不必你費心。將來報『病故』,我亦自有辦法。」
羅典史如言照辦。公事由縣到省,咨行刑部,再照原來的程序復到郯城,起碼是兩個月以後的事。翠花便算在娘家「養病」,每天依依膝下,陪侍著王老太,感情像真的母女一樣了。
「你也不必再回如皋!」王老太跟她這樣說,「等『秀才娘子』報了病故,你們就在郯城落籍,多好!」
「是,是!我也這麼想。」
其實翠花並不是這麼想。報了「許吳氏」病故,她就一世不能出面,變成一個黑人。萬一有人檢舉追究起來,是連王世九都要牽連其中的一場大獄。因此,她始終未能做成決定。
「妹妹,」王世九卻認為時機成熟了,「部里的公事已到,准『許吳氏』在郯城留養,病好了再動身到尚陽堡。我看可以報『病故』了。縣大老爺這幾天要上省城,縣丞代理,凡事可以打馬虎眼,是極好的機會。」
「九哥,」翠花想了好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我還是要到尚陽堡!」
王世九大為驚詫。「你,妹妹,」他問,「為什麼?」
「為了不犯法。」
「你冒充許吳氏,已經犯法了。」
「冒充許吳氏,是為了救她。救人就要救徹底!如今一報病故,她一生一世『死』定了。而且萬一有人揭穿真相,追究起來,不但她不得了,還要連累九哥。我想,這樣做不好!」
王世九想了一會兒說:「你這一去,要五六年才能回來。你再想一想!」
「九哥,我不懂,怎麼說『要五六年才能回來』?」
「現在的皇帝還沒有成年,五六年之後總要娶皇后,那時一定會大赦。你自己並沒有造反,不在『十惡不赦』之列,到那時一定可以赦回來的。」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了!」翠花欣然答說,「五六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我也贊成你的想法。就怕路上再遇到羅典史這樣的人,那時怎麼辦?」王世九不等她答覆,自己就說,「只有一個辦法,我送了你去。『一犯兩解』,照規矩做到,就有羅典史這樣的人,亦無從挑剔。」
「我這個『犯婦』,大概從古到今,是獨一無二的了。兩名『解差』,一個是哥哥,一個是老公!」她愉悅地答著,「說出去是不會有人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