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的外套
太太的外套
1
走過那家寄賣行,儀芬又在五花八門的大櫥窗面前站住了。
「見鬼!」海如在心裡詛咒那件杏黃色開司米的女式外套,「還沒有賣掉!」
「你看到那商標沒有?」儀芬的視線和手指所指,都在那件外套上,「確是英國貨。」
「嗯!」
「顏色和花樣都不俗氣……」
下面她說什麼,海如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牽著孩子走到另一個玩具攤上。他不敢回頭去看他太太,蹲下身去,指著各式各樣的玩具問價錢。好久(在海如的感覺中),他從聽慣的腳步聲中,意識到儀芬已經走近,於是謹慎地抬起頭來看她。還好,她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
「就是它。」
海如輕鬆而慷慨地掏出十塊錢,替孩子買了輛「卡車」,讓他高高興興地捧著在前面走。
「你累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海如體貼地問道。
搖搖頭,不開口。
「要不,去看那個畫展?」海如歉疚地問道。
還是不開口。
「那麼……看三點半那場的《天下父母心》,你不是最喜歡沃爾特·皮金和葛麗亞·嘉遜的片子嗎?……回頭我們去吃火鍋,八點多鐘的快車回去。好不好?」
海如不安地問著。
這回開口了,儀芬說:
「回去吧,搭公路局的車!」
作為一個薪水階層的每周最大的娛樂——逛街,就此完結!
2
一餐無話。然後儀芬去洗碗,哄孩子睡覺,海如回到卧室里寫信。
寫的是封回信。一個朋友要辦一所文史函授學校,為了表示整個學校的不凡起見,列有考古學這一門,要海如寫個二三萬字的「考古學淺說」之類的講義。海如雖念過這門功課,而且曾經是興之所寄,頗有心得,寫篇淺說,原不成問題,不過他總覺得「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所以決定謝絕。但自不便直率地說明理由,而又苦於難有其他適當的措辭,因此短短的一封信,花了他很長的時間。
剛寫完,儀芬進來了,鋪好床,她舒適地往上一靠,伸手道:
「給我一支煙!」
海如奉命唯謹地拿煙、點火,心裡則戒備著。因為經驗告訴他:儀芬的一支煙,常是要向他開談判的信號。他想到了白天那一幕。
「海如!」果然,隱在煙霧後面的儀芬說,「我坦白地說,我想要買那一件外套。」
「哪一件?」
「你在裝傻?」儀芬一挺身坐了起來。
「噢,」海如窘笑著,「你是說那件開司米的?我贊成。」
「好,那麼拿錢來!」
「錢,我的錢不是都交給你了?」海如理直氣壯而又彷彿非常信任地說,「經濟大權在你手裡,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何必問我?」
「哼!」儀芬冷笑道,「你真以為我是那種不顧死活的人?」
「也差不多!」他說溜了嘴,隨口應著。
一句話惹惱了儀芬,她大聲地嚷道:「怎麼叫『差不多』?我是背著你大吃大喝,還是亂花了什麼錢?你去看家用賬,你找一筆不是正當的開支給我看看。如要找不出來,你說話就得負責!」
「啪!」一本賬簿飛到海如面前。
「就拿今天來說好了,」海如推開賬簿,沉著地應付,「你為什麼一定要買那件外套?是你有此需要,還是你沒有穿過好衣服?而且,一件開司米外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未見得能滿足你的虛榮心。」
「放屁!你簡直是在侮辱我。」
海如在她太太面前有些犯賤脾氣,有時非要儀芬不傷脾胃地罵他幾句才覺得痛快。因此,在這時他反倒笑了。
「那麼,你是什麼原因要買那衣服呢?」
「沒有原因!我就是喜歡它。」停了一會兒,儀芬又說,「你開口講生活趣味,閉口講心理學,連這一點都不懂!」
「當然啦,『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可是,太太,你曉得這是什麼時代?」
「你用不著唱高調!難道我不曉得這是什麼時代?要不是年頭兒趕的,買這麼一件衣服,還犯得上跟你廢話?」儀芬越說越憤慨,「其實我也並不是非買它不可,只是你的態度可恨,生怕我買了那件衣服就會讓你破產似的,根本就不考慮我的願望!你摸摸良心問問你自己,我這話冤枉了你沒有?」
夫婦吵架都是如此開始的,這一段可謂之為前奏曲。再下去就分兩條途徑發展,要是有第三者在旁觀架,那麼太太理不退讓,嗓門會越來越大。丈夫則面子有關,惱羞成怒,嘴裡說不過人,手上可不甘示弱:摔東西!不過雖在盛怒之下,往往下手仍極有分寸,譬如說,我們明見他去搶熱水壺,不知怎麼一轉掏了只玻璃杯在手裡,而且是既不成對又有缺口的那一隻,然後使勁地朝孩子身邊摔去,豁啷啷一聲,遠比打碎熱水壺只發出悶在肚子里的聲音來得嘹亮,再加上孩子嚇得大哭,那聲勢就越發驚人。這時做太太的,一面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面心疼杯子,便很少有不追隨孩子之哭而哭的。
要是沒有第三者在旁,除非是丈夫別有用心,那麼一百個起碼有九十九個會很聰明地在這時候偃旗息鼓,讓太太數落幾句,然後找機會幽默一下,包管破涕為笑,什麼事也沒有。海如豈能不懂這個,因此不再言語。儀芬倒很想大鬧一陣,無奈除此以外,找不出有什麼不滿可以發泄,吵下去有難乎為繼之勢。僅僅點燃一個雷管,沒有火藥爆炸,真大可不必。這樣想著,便稍微帶著些委屈上床去了。
3
新買回來的晚香玉,在明亮的燈光下散播著甜甜的香味。旁邊不多的書籍整齊地矗立著,然後是一方端硯,紅木的蓋子擦得光可鑒人,一隻刻竹的筆筒纖塵不染,再就是錯落有致的幾件小擺設。海如一樣一樣看過來,覺得這情調和趣味實在不壞,同時也深深驚訝,何以一直忽略?接著,很自然地浮起歉疚的情緒:辜負了儀芬每天殷勤的收拾。
再沒有比夫婦之間的感情更微妙和不可思議的了!夫婦之間彼此的考慮,不是像一般似的直線發展,恩恩怨怨都在那條線上,而是分歧的,往好處想全是好,往壞處想全是壞。現在,海如正從那個分歧點上往儀芬的好處想,因此,他覺得她想買那件外套,並沒有什麼可批評的地方,而且,應該想辦法讓她滿足。
「想什麼辦法呢!」看到桌上的信,觸發了他的靈機,海如毫不遲疑地提起筆來在信尾贅了這幾句:
前面所說,一概取消。我當勉為其難。但請先寄三百元來,愈速愈妙!
4
下一個星期日,海如的《考古學淺說》快將脫稿,預支的三百元也寄到了。
「快去吧!」海如將三張鈔票輕輕往儀芬面前一推,「那件衣服確實不錯,不要讓別人先給買走了。」
「真的,你也喜歡它?」儀芬的雙眼中閃耀著欣喜和安慰,有一種奇異的美麗。
「當然!」海如說,「你歡喜的我一定也歡喜。」
看著儀芬以輕快的步伐帶著孩子出門時,海如不免有些感慨:「女人恐怕是比較脆弱單純,是那麼容易失望和滿足!」他想……
5
「好重!」
「回來了?」海如沒有抬頭,因為正是文思泉湧的時候。
「你不看看我買的東西?!」
「好,等一下!」
稿子寫到告一段落,他站起身來對儀芬說:
「我看看你買的。」
「那不是!」
從她手指著的方向看去,一部簇新的《辭海》躺在茶几上。
「你不是老吵著沒有一部《辭海》不方便嗎?」儀芬解釋她買這書的理由。
「怎麼,那件外套賣掉了?」
「不知道。」她說,「在半路上我變了主意,所以就沒有到那家寄賣行去。」
海如沒有話說,只有很多感想。其中感受最強烈的是慚愧!慚愧自己錯了,原來女人遠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單純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