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顧千歡醒了。
他被放置在冷硬的桌面上,雙腳懸空,能依靠的只有眼前男人。
心臟狂跳,下一秒就要破體而出,他無聲收緊了雙臂,勾上男人脖頸,那雙凝視的眼瞳,愈深黑愈洶湧。
深邃宛如漩渦。
顧風曜看他一眼,手下力道收緊,似要捏碎他,後方兩人影子重疊,拉長的影子如水般從桌面流淌向地板。
顧千歡一顆顆解開他胸前的排扣,硬質的外套帶著潮濕水汽,指尖濡濕和掌心汗水混為一體。
最後壓在暗紅色桌面上,留下一枚濕漉漉的掌印。
顧千歡眼睛亮得驚人,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個人,取悅他,得到他。
他滿心歡喜,怎會害怕。
*
顧千歡端著早餐出來的時候,男人坐在餐桌上,手裡拿著一本書,看見他時停下動作,眼中透著幾分饜足。
顧千歡放下餐盤,視線掃過他翻開的書頁,文字映入眼帘,他眼底掠過一絲不自然:「這本書,我還以為——」
這是他在書架上看到的唯一一本消遣讀物,連他自己都驚訝,那些浩瀚如煙的藏書里,竟然會有小說。
它夾藏在一個隱秘角落。
顧風曜聽見這話動作一滯,旋即挑起一抹笑:「你以為什麼?書房裡應該都是那種財經金融類嗎?」
顧千歡誠實地點頭,卻聽他朗聲大笑,好一會兒才收斂道:「那些都是章霖購買的,可能他覺得這樣,逼格比較高?」
顧千歡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低頭戳弄意麵,因此未曾看見說話時男人冰冷的視線。
為什麼唯獨是這本。
和他說的顛倒,與書房裡上百部精裝書相比,它更像是買一送一的劣質品,格格不入。可實際上,這是他的生日禮物。
十五歲那年,命運贈給他的生日禮物。
《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
顧風曜閉上眼,指尖神經質地繃緊,汗濕了他的鬢角。
飯後,顧千歡躺在沙發上,窗外似有千軍萬馬,狂放的雨拍擊著脆弱的玻璃窗,倒映著四周的洪沼,雨水包圍的洋房在昏暗天空下亮起燈,如同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細白指尖輕輕翻頁,發出清脆的聲音,泛黃的紙張能看出年代久遠,顧千歡看得入神,並不是故事如何精彩,讓他入神的是一種深刻的命運,美好破碎的悲劇,彷彿是既定的宿命,不可更改。
心情也變得沉甸甸。
他抬頭看了眼處理公務的男人,視線在半空交匯,顧千歡彎起眉眼,很快將之拋諸腦後。
下午,突然有門鈴聲響起。
顧千歡打開門,表情有些意外:「是你。」
石演聞聲一哆嗦,短短几天不見,他整個人憔悴得厲害,衣服像是披在一副骨架上,凹陷的顴骨有些脫相,他膽怯地甚至不敢看他。
石演張了張嘴:「您好,請問顧總在家嗎?」
顧千歡看向右側的房門,微眯起眼:「他在書房。」
石演機械地走過去,顧千歡注視著他,看著他蹣跚的步伐,像極了遲暮之年的老人,他指尖輕點,像是猜到什麼,心頭一跳。
書房。
石演見到顧風曜便徹底綳不住,他站在對方面前,恨不得跪下來求他,然而臉上只餘下一片麻木,還有深藏的情緒,在看見顧千歡之後,一點不甘和嫉恨。
沉悶的督督聲響起。
顧風曜收攏指尖,驀地站起身,石演張了張嘴:「我——」
話剛開頭,轉瞬湮滅。
他倒飛出去,地板上發出一聲重重轟響,爬也爬不起來,勉強抬頭,刺目的燈光下,男人眼神莫測:「我的人你也敢碰?」
聲音里的危險叫他顫慄,一瞬間冷汗浸濕他的後背,貼身的衣服成了束縛,在那雙野獸般的眼眸注視下,他動彈不得。
「想求情?」
石演哆嗦著,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髮出叫人牙酸地咯吱聲,像是某種哀嚎,劇烈的痛。
他看見對方露出一抹笑:「知道為什麼要讓你今天來了嗎?」
「因為我要你親眼看著。」
石演目光一滯,落在那台放在跟前的電腦上,剎那間,他臉上再無一絲血色。
代表石家的大盤瞬間跌停,以一種跳水之勢,刺目的綠幾乎要擠爆他的眼球。
喉嚨發出嗬嗬的氣音:「假的。」
顧風曜擦拭手指,目光下移,像是在看一個傻子,眼神有些悲憫。
顧千歡看著人一瘸一拐地出去,鼻青臉腫,滿身頹敗,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他雙手交叉,細白指尖在燈光下白得透明,不由自主想起手機傳來的消息。
[今日,宏景宣布破產,旗下產業重組,將由顧氏科技術全權承接。]
他贏了。
顧千歡才知道,自己也是他計劃里的一顆棋子。
他對上男人視線,什麼都沒說,倒是顧風曜,黑沉的目光看著他,身上有如實質般的黑暗。
恰在此時,窗外透出一點天光,無休止的大雨終於畫下符號。
顧風曜突然出聲:「雨停了。」
他朝他走來,平緩的步履踩在木質地板上,像是踩在他心尖,莫名的冷意攏上心頭,顧千歡微微蹙眉,下一刻,冰涼的玻璃貼上皮膚,天旋地轉,暈眩與失重交疊而來。
靈魂在頃刻間脫離軀殼,顧千歡張了張嘴,遲鈍且麻木地睜著眼睛,視線落在虛空,一片空白,他失焦的眼睛滾出淚珠。
這不是愛,是玩弄。
……
顧千歡靠著男人,與他耳鬢廝磨,明明是最親密的姿勢,他的心卻開始發冷,蔓延至全身,像是墜入一片冰窟,手腳冰涼。
顧風曜點起一支煙,青色煙霧中窺見他淡漠的視線,落在青年斑駁猙獰的皮膚上:「歡歡,我明天派人裝潢畫室,你準備設在哪一間?」
打一棍子給一顆甜棗嗎?
顧千歡看著他,準確來說是看著他的眼,窺不見一絲一毫的情緒,他牽動唇角,想笑,扯到身後的刺痛,一點黏膩的血滴在地板上,氧化後幾乎與暗色地板融為一體。
「你拿我當什麼?」緊繃的聲線嘶啞如磨砂,他說出來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卻仍舊固執地撐起身體。
顧風曜揉揉他的頭髮,喉嚨顫動,低沉地笑,眼底不見一絲笑意:「乖。」
這一刻,顧千歡終於明白,他拿他當什麼,寵物,亦或是拿來發泄的工具?出乎意料,他反倒平靜得不能再平靜,靈魂脫離軀殼,在虛空中凝視,看他眼裡的漠然。
他凝望著顧風曜,手指蜷起,竟笑著出聲:「好。」
朦朧中,顧千歡聽見一道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外太空。
「叮——」
*
顧風曜的效率很高,說是明天,今天已經開始布置,一天不到,畫室已經裝修完畢。
柚木地板漂亮乾淨,四周是粉刷乾淨的白色牆壁,正前方一扇大開大合的推拉式落地窗,打開后是一個小陽台。
許久不見的艷陽天,陽光毫無阻礙湧進房間里,如同海底深淵,顧千歡第一次知道,洶湧的光線也能叫人幾近窒息。
顧千歡的視線掠過拆封的美工刀,刀刃反射出光斑,落在衣襟上,突兀且刺眼,白色襯衣乾淨如雪,顧千歡在畫架前調色,一大團白色在畫板上鋪開,細膩得如同一捧凄哀的雪。
顧千歡手裡拿著畫筆,始終未曾落下。
他畫不出來。
畫布上一片空白,從白天到黑夜,星子綴上夜空,顧千歡低下頭,愣了一瞬,他聽見徐媽的聲音,還有另一種咔噠咔噠的齒輪轉動聲。
回餐廳的時候只有自己,徐媽在一邊布置餐具,說道:「顧少爺,先生今天不回來了,說是公司有事,讓我告訴您,不用等他了。」
顧千歡拿起筷子,手指沒有力氣,「啪嗒」一聲落在桌面上,滾動起來,胃裡開始翻湧,像是感覺不到飢餓一般,只有燒灼的痛,顧千歡抬頭:「他在哪兒?」
徐媽動作一滯,眼神閃躲:「這、這,先生不是說他在公司嗎?」
顧千歡撿起掉落的筷子:「我知道了。」
晚飯後,徐媽看著桌面上一點未動的飯菜,不住嘆息,真是浪費了。
她臨走時看了眼樓上,房間的燈早早熄滅。
牆外的主幹道上,月光剪出長長的影子,凄冷的夜風灌進襯衣,衣服鼓起薄而飽滿的大包,顧千歡走得乾乾淨淨。
現在,他該去哪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