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老爺
最後一畦地撒種收尾時,已是烏金西沉。秋風送爽混雜著土地與腐肥的氣息,還有遠處飄過的來煙火氣,以及飯菜的香氣。
眺望四野,灰靄的天色中山村和田地是那麼的空曠及天。彷彿有什麼東西充斥在胸臆間,裹挾著鬱氣散開。便是那忽臭忽香的氣味,聞久了也已習慣。
秦彥走在最後面,他走的很慢。那尊貴從容的步伐,彷彿他走的不是鄉間田埂,而是東宮通往前朝秦極殿的路。
趙弈和小新子沉默地跟在他身後,亦如從前一般恭敬。他們明顯感覺到自家主子的變化甚大,不免有些五味雜陳。曾幾何時他們侍奉的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今他們居然能和殿下一同幹活一起吃飯。
晚飯依然豐盛,紅燒肉臘魚並兩個素菜還有雞湯。秦彥心中已經認可姜麓的廚藝,並不會再小看這尋常的飯菜。
優雅的風捲殘雲過後,一天的勞作頓時無影無蹤。不經意間他看到她吃飯的樣子,心下微感驚訝。想不到姜氏一個鄉野田間出來的女子,儀態還算能入眼。
她感覺到他在看自己,眼皮未抬。
這位姓秦的小朋友,心裡必是有許多的疑問。而她當然不打算主動替他解惑,他如果不主動問起就只能自己憋著。
因為他主張的食不言,也或許是因為飯菜太美味,總之在用飯期間還真的沒有人說話。
用餐完畢后,他忽然感到腹中隱隱不對。於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悄悄出去,小新子立馬有眼色地跟上。
宅子的後面,有一間茅房。
小新子恭敬地守在茅房外,如同從前。
突然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來人,來人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立馬糾結無比。是稟報主子,還是聽夫人的話?
糾結之時,姜麓已至茅房邊。
「咚咚。」她輕敲茅房的門。
裡面的秦彥聲音隱忍而不悅,「有何事?」
「是我。」
一聽到是姜麓的聲音,他立馬感覺肚子一陣絞痛,然後是一陣很清晰的動靜。自小到大他何曾有過如此窘迫之時,臊得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窘迫之餘,是對姜麓的惱怒。
姜氏還是女人嗎?
世間怎麼會有如此行事隨意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教養的人才會把人堵在茅房裡說話。縱然在鄉野長大難道也不知何為男女有別,何為非禮勿視嗎?
姜麓抱胸站在茅房邊,姿勢很是悠閑。彷彿她面前的不是臭氣熏天的茅房,還是一處清幽雅緻的亭子。
「我有事與你相商,不知你現在可有空。」
有沒有空她難道不知道嗎?
他懷疑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如果自己說沒空她會離開嗎?顯然是不會的,這個女人…簡直是恨得讓人咬牙切齒無從下口。
「說!」他從齒縫中擠出一字。
「那我就說了。」姜麓心情愉悅,她就喜歡看他怒而不發的樣子,「我知道以你過往身份之尊貴必是視金錢如糞土,所以我覺得此地頗為適合和你談一談有關那些黃白阿堵之物的事。」
秦彥氣得牙疼,她可真會挑時候。
談錢這件事很敏感,什麼時候談該怎麼談都有不小的學問。依姜麓看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因為她明顯佔據著主導地位。
「近日從購置農具到三餐飯菜,都是我出錢出力。雖然我們是夫妻,但親兄弟也要明算賬,我覺得有些事情務必先說清楚。何況你總不想日後有人說你靠妻子的嫁妝養活,這話也不好聽是不是?」
這倒是事實,秦彥不否認。
「小新子,給她…全給她。」
不就是要銀子,他給就是。
他只求她趕緊消失,立刻馬上。
她挑眉含笑,「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有擔當的人,你怎麼可能會讓女人養你。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日後養家糊口也不在話下。」
廢話這麼多做什麼,還不快滾。
秦彥感覺腹中又是一陣絞痛,然後又是不可言傳的動靜。他臊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就此遁地消失。可恨那姜氏欺他至斯,無異於將他剝衣示眾。
她給他等著,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在暗室堵她,讓她無所遁形。
姜麓目的達到,示意小新子去取。
小新子戰戰兢兢走在前面,拚命咽著口水緩解自己的緊張。方才真是嚇死他了,夫人膽子可真大。主子那般體面金貴之人,如何能受得了。
「夫人,奴才斗膽。我家公子最講體面規矩,你以後若是有事與他相商何不尋個空閑…」
「小新子,吃喝拉撒是人的本能。無論尊貴與否,在這些事情上倒是人人一樣。我以為方才的時機正好,大家都很放鬆很有閑。你說是不是?」
小新子不敢說不是,心中忐忑不安。
精緻的匣子交到姜麓的手中,她打開粗粗一看心下滿意。到底是當過太子的人,秦彥就算被貶為庶人依然身家不菲。
林國公府那對腦殼有包的夫婦,給親生女兒的嫁妝除去一些衣服就是一些不中用的玩意兒。首飾少得可憐,只有一套鑲寶石的頭面還算拿得出手。壓箱銀子也不多,幾張薄薄的銀票和一些碎銀,加起來都不到三千兩。
這一匣子銀票對於她而言,無疑是巨款。
「你去轉告你家公子,我必讓他日後過得稱心又如意。」
這話秦彥不信。
姜氏那個女人慣會大言不慚,什麼叫稱心如意?她知道他的心意嗎?他鐵青著臉狠狠瞪一眼小新子。這奴才最近是怎麼回事,辦事越發不得用,竟然還處處向著姜氏。
他抿著唇回房,一言不發。
小新子膽戰心驚,低聲稟報說銀子已全交給夫人。
「你全給她了?」
「不是公子你吩咐的說…全給夫人嗎?」小新子嚇得跪在地上,身子瑟瑟發抖。
「你…你…你讓我說你什麼好!」秦彥氣得說不出話來,全給的話確實是自己說的,小新子遵照的是他的吩咐也沒有錯。
然而那種憋屈和惱怒無處釋放,他還得拚命壓抑和隱忍。揮手讓小新子退下后,他獨自在那裡生悶氣,氣自己的奴才也氣他自己。
一夜悶氣,醒來后依舊煩躁。
他不心疼那些銀子,他是惱恨自己被姜氏三言兩語就能吃定。他陰沉沉地看著姜麓的時候,姜麓和所有人說起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夫人,我們不是夠住嗎?為何要蓋房子?」陶兒問道。
人自然是夠住的,姜麓想蓋的是雞舍豬舍。百姓生計之重,唯耕種與畜牧。如今冬麥已種,他們應該開拓一下養殖業。
既然準備動手,必要先起屋舍。她已畫了結構圖,只待找到泥瓦匠和木匠,趁著秋季土未上凍趕緊蓋好。
秦彥黑著臉,倒是沒有反對。
因為他知道反對也沒有用,姜氏這個女人主意太大。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懂,又是種地又地養雞養豬,她是不是還能上天。
陶兒最捧場,說自己會養。
姜麓但笑不語,看來她們主僕之間的默契是越來越好。
他們初來乍到,並不熟悉附近的村民,自然也不知道哪些工匠的手藝好。一村之事問里正,一縣之人問縣令。
北坳村的里正姓房,是一個看上去精明世故的老漢。他的妻子姓張,圓臉富態比一般的村婦要體面許多。
村民們都知道大宅子有新住家,房裡正夫婦自然也知道。多年前李員外一家未遷走時,那座大宅子是眾人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即便是荒置多年,大家也不敢覬覦。
原因無它,只因李員外的兒子當了大官。
夫婦二人看到他們,皆是驚訝無比。秦彥長相出眾,即使是被襯得黯然失色的姜麓,在他們的眼裡那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心道李家果然是飛黃騰達了,怪不得能結到這樣的親戚。
張氏眼尖,看到姜麓手中的一刀五花肉笑得見牙不見眼。估摸著這刀肉怕是有三斤,出嫁女過年回娘家也不過最多才兩斤肉,暗道這對年輕的老爺夫人出手果然大方。
除去一刀三斤左右的五花肉,姜麓還帶了一包紅糖和一包點心。這樣的禮情,在村裡算是極重的。
秦彥冷著一張臉,他一路上都很是嫌棄她帶的那一刀肉。花白的肉著肥膩難受,在他眼裡她帶來的禮物簡直是粗鄙不上檯面,偏她非說這樣的東西正合別人的心意。
張氏的笑臉在他眼中分外刺目,因為這代表姜氏說的是對的。
姜麓先是自我介紹,說自己姓姜,秦彥姓顏。
「原來是顏老爺和顏夫人。」
老爺二字,聽得秦彥皺眉。
姜麓暗自好笑,秦小子還是個孩子,在別人眼裡就成了老爺。這小屁孩一張玉面冷得像冰塊,看來心裡很不爽。
同時又感慨女人在王權社會果然不配有名字,連姓氏有時候都不配擁有。她明明介紹過自己的姓,房裡正夫婦將此完全忽略。
既然如此,她只能打著秦彥的名號行事。
但願這小子別給她掉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