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這種想法在蕭鈺腦中出現的時候,他背上突然冒出一層冷汗,戰慄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在生母離世後有這種想法,其中多麼荒誕已經不需多言,而更令他驚恐的是,這個詭譎的想法明顯是他放鬆後腦中不經意冒出的。
有道是不經意間冒出來的,就是心中潛藏真實的想法,他不禁反思,難道他和長公主見了幾面,就被她調動情緒了么。
他目光銳利,眼神突兀地露出殺機,又轉瞬間蒸散。
他壓制住自己的想法,面上勾起更完美的笑意。
林琅擺桌的手暫停了一刻,很快就若無其事地擺了下去,她剛才明顯感覺到了殺機,但這殺機猶如浮光掠影,鏡花水月,抓不住實質,卻明顯地讓她心頭一跳。
她暗暗給碧瑩打了個手勢,碧瑩見到後主動道:「婢子再去打點水。」
碧瑩轉身離開,她名義上是打水,實際上去查探這四周是否有人。
林琅倒不會認為這裡有人,她已經讓自己的人將這裡清理地十分乾淨,且順著來路又清理了一部分可疑的人物。
即使有漏網之魚,也不會輕易地道林琅這塊隱居之地。
但她也隱約間察覺到危險,她不得不讓碧瑩去找。
等碧瑩走後,林琅這才意識到此地只剩下她和蕭鈺兩人,雖說剛才是她去見轉醒的蕭鈺,卻沒有這樣單獨和他獨處。
況且長公主和蕭鈺雖是姑侄,但因長公主年幼就在玄清觀修道的緣故,兩人從未見過。
兩個從未見過的姑侄,本身就添了一份生疏,而落在林琅身上,那便是又鍍了一層尷尬,她清晰地知道她和蕭鈺毫無關係。
「咳。」林琅輕咳了一聲。
她急忙道:「碧瑩先去打水了,你先吃吧,這是閑來無事做的一些東西,雖然趕不上京中的東西精緻,但也足矣果腹。」
玄清觀修身養性,就連吃食粘帶著這四個字,每日清湯寡水,對於京中來的蕭鈺,實在是過分清淡。
林琅過去是喜葷的,她因長公主來玄清觀,在觀中待了一個月,每日白粥和青菜,縱然廚娘掉著花樣做得美味,但也趕不上實際的肉食。
林琅離開玄清觀回家后,照養林琅的嬤嬤還心疼她清減了。
之後長公主喚她去,她直接在建了小屋,準備好吃食。
這個小屋也就是林琅和蕭鈺如今所在的位置,當日她怕玄清觀的人發現這裡,故意找了這處隱秘的位置,沒想到居然在此時就派上了用場。
自從她在這裡建了屋子,請公主過來嘗她做的飯後,公主也就和她一起在吃食上挑剔了。
只是長公主不能一直讓林琅留在這裡,於是派會武的碧瑩跟著林琅做飯,待林琅走後,碧瑩就在此地給長公主開小灶。
這也就是為何碧瑩會對此地如此熟悉的原因。
趕不上京中的東西精緻,蕭鈺驟然從林琅口中聽到這句話,不禁想露出諷刺的笑,但他忍了下來,只留下一個淡淡的笑。
宮人在得勢失勢上嗅覺敏銳,他曾經雖貴為太子,但上面有一個非生母的皇后,下面有一個皇后所生的幼弟。
這個太子的頭銜反而成了眾人對皇后表露衷心的靶子。
皇帝雖不削去他的稱號,卻也沒有表露出寵信他的態度。
在帝師的選擇上,皇帝也只是讓皇后著手去辦,而皇后雖是表現不偏不倚,但為他選擇的帝師實際上品行並不端正。
之後鬧出了問題,皇帝反而罰了蕭鈺一通。
而奏章的批閱上,皇帝從未讓蕭鈺插過手,反觀他的弟弟們,卻被皇帝考校過幾次。
此類種種,數不勝數。
而在皇帝這種並不平衡的態度下,太監自然對這位正統的太子,很不上心。
大雍不是沒有過廢太子,眾人都在猜測,是不是皇帝準備找個時機,把太子廢掉,扶植新的皇子。
而在皇帝這種似是而非的態度下,蕭鈺過得並不好。
不要說吃食了,就連衣飾也都是遭過宮人為難。
如今林琅說她準備的飯食粗糙,那她真是未見過那群眼睛里全是勢力的宮人是怎麼對待他的。
面前的飯菜,熱氣中冒著香味,聞之胃口大動,和之前相比可是好上太多。
蕭鈺心底卻是冷眼旁觀審視這一切,長公主待他太好,可如今的他,什麼都給不了。
蕭鈺面上卻是不顯,他一邊對自己說長公主得知他在皇帝那裡真實的處境就不會這樣對待自己,另一邊又忍不住對林琅說:「山林之中能準備這些已經頗為不易了,蕭鈺在此該是感激姑母。一來感激姑母未棄侄子之恩,二來感激姑母照料之恩。」
而林琅完全不知蕭鈺心中所想,她只當蕭鈺真心真意感激她,她的手纏了纏底下袖子,略微不好意思。
「我畢竟是長輩,照顧你也理所應當。」她四平八穩說了出來。
多虧林琅經歷過前世的風雨,不然她必然會在此時露出因羞澀而產生的破綻。
長公主年紀不大,她是先帝不惑之年得來的孩子,按照年紀而言其實和蕭鈺算是差不多年歲,只是她輩分大,又常年在玄清觀生活,自然比常年待在宮內的人會在山野之中照顧人。
林琅年紀瞧著就和蕭鈺差不多大,可卻一派老成的對蕭鈺說這麼一番話,蕭鈺見到這一幕,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姑母。」
「快吃飯吧。」林琅知道兩人在此地不能久留,等到吃完這頓飯,他們就要下山了。
這也許是他們回京前最後一頓算是安穩的飯,等他們下山,等待他們的必然是連綿不絕的刺殺。
而蕭鈺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他坐了下來,開始吃了起來,他沉默著吃著飯,看起來並沒有被刺殺影響心情的模樣。
食不言,寢不語,這也是蕭鈺從小該被教導的規矩,如今蕭鈺吃飯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的正常。
可林琅在一旁看著,卻知道不是這樣,蕭鈺他不是不難受,只是他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他要好好吃飯,等自己身體安好,才有力氣去報仇。
可林琅卻有點心疼,蕭鈺如今正好還是受傷會喊疼的年紀,可他今天經歷了這麼多,卻隻字不提他自己,這得在京中經歷過什麼苦,才能這般溫和自立。
林琅目光忍不住帶著些憐惜。
蕭鈺腦中正盤算著如何勸長公主和自己離開,但如今和他一起走就意味著危險,就這樣帶走長公主是萬萬不能的。
和在深宮遭過無數次刺殺的他不同,玄清觀安逸無憂,在這裡待了數年的長公主真的願意再投身危險之中么,他不敢確認。
雖說是長公主照顧受傷的他,而他醒來之後,長公主並無其餘過激的反應,但這也許是她做好了不和自己走的選擇,這樣自然遠離了危險,因而她對自己最後一次的照顧,自然盡心儘力。
蕭鈺不可避免想到這一層。
不和自己離開,任誰想都會這樣想,畢竟長公主還沒踏出滄浪山,身邊曾經陪伴自己的侍女都沒了性命,而自己也差點成為刀下亡魂,經歷這些的人,捨棄他跑回玄清觀都實屬正常。
可長公主沒有走,反而留下來照顧他,等他醒了也沒有沖他發火,甚至大度地照顧他。
在這樣的對待下,自己為了私心還要將她拽回危險之中,蕭鈺也覺得自己過於狼心狗肺,可他想起高位上的女子,如果他帶不回長公主,那女人肯定又會在背後搞些小動作,這樣一想,蕭鈺又不免狠下了心腸,他知道他必須要帶長公主回去。
就在這樣思考之際,他察覺到一陣熱烈的視線。
這視線太濃烈,他無法忽略,抬眼去看,居然看到林琅眼裡瞧著小可憐般看著他,而在他猝不及防的注視下,林琅慌忙收回目光,繼續吃飯,可她明顯是在偽裝剛才的尷尬,筷子夾成了配菜都沒有發現。
蕭鈺心不免一抖,他質問自己,我在長公主心裡十分可憐么,不然她為何這般眼光看著自己。
想及此,他忍不住自嘲一番,自己當然算得上可憐,堂堂大雍太子,居然在山野之中為了活命吃飯,哪有太子會混成這般地步。
不過那目光里只有憐惜和好奇,並沒有一絲絲的鄙夷,這讓蕭鈺倒有一種自己被長公主關心的錯覺。
他在母親死後曾渴望至親之人的關心,可惜在過去的十餘年裡從未實現這個願望,而在他完全沒有料想的親人身上,居猝不及防地實現了過去的臆想,這算是什麼,算是上天看他太可憐,先給了他一點甜頭么。
他居然沒有半分不快,還想要得寸進尺,妄想得到更多。
他目光幽深了片刻,短暫地暴露了本性,隨後他輕易地收回這份情緒。
而林琅在剛才偷看蕭鈺被抓了包,只好默默吃飯,不敢注視蕭鈺,錯過了蕭鈺露出本性的片刻。
兩人還未吃完,碧瑩就打完水回來了。
但她深知皇宮規矩森嚴,她回來時悄無聲息,並沒有打擾兩人吃飯,等兩人吃完飯後,碧瑩才把水奉上。
林琅率先開了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么?」
蕭鈺試探道:「侄兒打算先將姑母送回玄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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