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旁觀者清
明煜在靈脈小築,殷殷期待兩個小弟子的如期歸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去凡界探親,一個去凡界遊玩,這麼悠閑輕鬆、毫無危險性的事情,竟生生斷送了兩個愛徒的小命。
沒錯,唐若魚和蔣如意兩個現在,還沒死,也跟個死人差不多了。
人魂離體。
魂兒在鬼域這裡浪呢。
哦,這還只是唐若魚。蔣如意的魂魄,在閻王殿的地牢里被鎖魂鏈拘著呢。
唐若魚裝模作樣地幫女鬼抱了一摞名冊簿,一邊跟「人」聊天,一邊大搖大擺地跟著混進了閻王殿。
閻王殿有正殿,有偏殿,有後殿,有院落。端的是恢宏無比,據說比冥王宮還要大。
畢竟冥王宮大半是用來居住的;閻王殿則主要是辦公的。鬼域最大的地牢都在這裡,閻王殿能不大么?
待到了正殿門外,唐若魚將名冊簿往女鬼懷裡一摞,順手幫「人」碼得整整齊齊的。
「你這便進去罷。我在外頭等你,省得殿下不喜。」
女鬼沖她感激地一笑,在殿外立了立,端正了神色,規規矩矩邁步進去了。
唐若魚左右看了看,一閃身,朝另一邊摸去。
地牢……
地牢的入口會在哪裡呢?
閻王那麼潔癖的「人」,唐若魚覺得,地牢的入口還是在正殿之外的可能性大些。
冥王宮。正殿。
不像閻王殿用萬千燈燭,此處只用了兩排碩大的夜明珠;不像閻王殿那般燈火耀眼,卻也散發著溫潤瑩澤的光,給這偌大冷清的殿內添了一絲柔和的暖意。
殿內站著一人,身著一襲黑袍,長身玉立,一頭青絲一絲不亂地束在腦後。
轉過身來,是一張俊美無儔、氣質冷清的冰雕臉。
說話也惜字如金。
「你跟她走?」
這話是對對面的人說的。對面坐榻上,懶懶散散、鬆鬆垮垮的,半躺著一個「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是一道虛影,影子淡薄得像要隨時都會散去一般。
「嗯,」影子一襲月白色的長袍,一頭長發隨意束著,整個人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間,聞言依舊沒睜開眼皮,慵懶道:「好不容易等到個能帶我出去的人了,還不走?」
「再在你這兒待上一陣子,我就神魂俱滅,永遠地跟你說『再見』了。」
「你若不想回,自可以留在我這裡,」黑袍人道。
「嗤,」白影睜開眼睛,看著他笑道:「留在這裡做鬼?」
「啊啊,我說錯了。做鬼也沒什麼不好。可我不是還有事情未了么?你也不是不知道。」
說著,突然魅惑一笑,「怎麼,是不是陪了你這麼久,我要走了,你捨不得我了?」
黑袍聞言冷笑:「一萬年也不算久。」
白影愣了愣,忽然一嘆:「一萬年了都。說久不久,說短也不短了。」
「不知外面什麼樣了。」
黑袍難得地多說了兩句:「還能如何?既沒來鬼域,想必都活得好好的。生界數萬年如一日,無非是那些無謂的紛擾,你以前也不是沒看過。」
「還沒看夠?」黑袍說話間,意味深長地斜睨了他一眼。
白影不由笑了,道:「鬼幽大人也有發感慨的時候啊。」
鬼幽未理會,朝閻王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沒看出有什麼能耐。」
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而已,靠著幾分小聰明混進來了。想救人?人還沒找到呢。
白影笑道:「能跟你冥王陛下比么?這一萬年來,闖進你這裡來撈人的,可就這麼一個。」
「沒本事我也認了。」
「三生石都喚不回她的記憶……」鬼幽忽然幽幽地道。
白影的臉一僵。
鬼幽微微側首,眼睛的餘光掃他一眼,「你,確定要跟她走?」
這已經不是鬼幽第一次問了。白影臉上的笑容變成苦笑,「還能如何?先出去再說吧。總比兩個人都不記得好。」
鬼幽又望向閻王殿,「帶你出去,不過第一步耳。」
出去之後,楚離的情形如何,能不能逃過「神魂俱滅」這一劫,能不能修復元神和魂魄,能不能回歸軀殼,能不能……一切都不好說。
還不如在他這個老朋友這裡。不一定非得要魂滅,還可以化鬼,與他在這裡長長久久地作伴。
清閑自在。無憂無慮。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鬼幽暗自一哂,自己又不是要成佛。
就聽聞楚離一嘆:「哪裡有萬無一失的事情?總得試一試。」
鬼幽心頭微微一震。
「總得試一試」。
是啊,這遲來的一切,總要去面對;這紛亂的世間,也要有人去打理。
殿里又陷入了沉寂。
鬼幽看了重新入睡的楚離一眼,沒有再說話。
近幾年來,楚離最多的時候,就是在沉睡。即便他不行動,不說話,一動不動,這個地方也無時無刻地不在消耗他的魂力。
鬼幽很怕他睡著睡著,就連影子都不見了。是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這裡起卧作息,沒有回自己的寢殿。
閻王殿。
唐若魚在閻王殿里鬼鬼祟祟地摸索了一兩個時辰,依然沒有頭緒。
一是,閻王殿比她想象得還要大;二是,若是她搜過的地方有地牢入口,那這設計得也太完美了吧?
判斷著時間流逝,唐若魚心想,這個找法可不行。索性掉頭回到閻王殿大門口,找了個角落貓了起來。
守株待兔吧。
黑白無常今兒不就抓了個「人」?說不定就要送到地牢來待審。
唐若魚一拍腦袋,對啊,怎麼把這個給忘了?不要已經錯過了他們才好。正在懊惱,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唐若魚頓時支棱起耳朵。
「每個都要來喊冤,都要咱們殿下細審……知道我們殿下有多忙、有多累么?」
「你說說你,你有什麼冤、什麼屈?我們兄弟倆錯抓了你不成?這可是殿下的判令,早就下來了。要不怎麼抓的你?」
「送你去地獄你不去,非要來這裡走一圈,末了不還是要去?那時可就要罪加一等了。」
「你想好沒?還要不要去見殿下?還有,別以為你想見便見到了,得先去地牢候著。什麼時候輪到你,就看你的運氣了。」
矮胖墩兒一路上啰嗦個不停,一邊時不時扯扯那鬼的鎖鏈,疼得那蓬頭鬼呲牙咧嘴的。愣不說不見閻王的話。
「把你能耐的,你怎麼不去見冥王陛下呢。」矮胖子嘀咕道。
白無常被他兄弟嘟囔煩了,終於出聲了:「別理他。把他送去地牢就完了。」
黑無常哼哼道:「對。」又去扯那鬼的鏈子,「別以為地牢里舒服。告訴你,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要不要現在去地獄?大不了我們兄弟再跑一趟腿,再送你一次……」
幾人漸行漸遠,黑無常喋喋不休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唐若魚從暗處摸出,偷偷跟在他們身後。
七歪八拐走了半晌,來到一個偏僻的院落。然後,幾人在院落一角停下了。
唐若魚趕忙找了地方藏好,向外瞄去。
「腰牌呢?我的腰牌呢?!」黑無常渾身上下摸索也沒找到黑木牌,不由驚呼道。
唐若魚立馬把腦袋縮回角落裡,身子恨不能嵌到牆壁里。
去地牢也要腰牌?以為他們在鬼域就用不到了呢!這下可好,不用等下次出差,現在就被發現了!
「啊呀,我的也不見了。」白無常道。
黑無常要哭了:「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白無常穩了穩神,鎮靜道:「定是在域里沒的;要在域外沒了腰牌,咱倆當時就能知道。」
在外界沒有了腰牌,抵擋不住生氣;稍有一時半刻的,他們的鬼魂就會受損。
「既在域里丟的,慢慢找就是了。不怕。」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偷他們兄弟倆的腰牌?!便是撿到了,也得乖乖地趕緊送回來!不然耽擱了公差,撿到的人也要跟著受掛落。
黑無常聞言從容了些,「那此時該如何呢?不能進地牢了。」
白無常道:「將他先交給守衛,我們兩個去找腰牌。」
聽著兩人計議已定,唐若魚暗自鬆了一口氣。
等人走後,唐若魚摸到了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不由得又四下打量了一番。
這個院落……這個院落她來過啊!怪不得剛才有種熟悉的感覺。可是,他們剛剛停留的地方,是……一口井!
這,這她能想到嗎?
能想到牆,能想到地,想到有各種機關,獨獨沒想到會是一口井!
閻王那麼有潔癖的人,會把地牢設在吃水的井裡?
唐若魚探頭一看,只見一片黑幽幽,深不見底,一點兒水跡也無。果然不是一口一般的井。
所以呢?現在要做什麼?跳井?
哦,腰牌。
唐若魚土豪似地一下掏出倆腰牌,往井口上方一劃拉……
應該是這樣吧?
要不就是……腰牌是鑰匙?像二十一世紀酒店的房卡一樣?
唐若魚彎下腰,正要在井口內壁上四處尋摸,就覺一股強大的吸力從井底而來。
好了,不用找鎖孔了,大頭朝下了。
被倒著吸進去了。
不知在黑暗裡被飛行了多久,突然間「啪」的一聲,唐若魚摔到了井底。好在早有準備,兩掌先出,不然先摔的該是腦袋了。
冥王宮裡。
鬼幽看了看睡著的楚離,又看往閻王殿的方向。
快到與楚離分別的時候了。
沒想到小丫頭的運氣這麼好。這麼快就找到地牢了。可地牢這麼大,囚人這麼多,她要怎麼找一個魂魄?
鬼幽嘴角揚起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等著看好戲。
然後……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非常複雜的神色。
「怎麼了?」
鬼幽聞聲,看向楚離。
楚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問道。
兩人相伴一萬年了,楚離睡夢中都能感受到鬼幽的情緒變化。於是,醒了。
實在也是鬼幽情緒波動的次數,一萬年來,楚離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似好笑、似驚訝、似無語、似無奈、似悲情、似不舍……這麼複雜的情緒,楚離還是第一次從鬼幽身上見到。
「你要離開這裡了,」鬼幽說道。
他本來就要離開這裡了,楚離心想。鬼幽這句話,是說,他該動身了。
唐若魚乾了一件事。
能讓幽冥鬼域的冥王大帝,兼萬年不動冰塊臉,鬼幽,露出如此複雜神情的,就是因為唐若魚乾了這件事。
「如意師妹!如意師妹!」
不是找人么?不是在偌大地牢里不知凡幾的鬼裡面找人么?
她喊。她用喊的。
這是人能想出來的法子么?這是……神人啊!
你一路上不還偷摸摸、悄咪咪的,唯恐被人發現么?現在在人家老鼠洞裡面了,你就這麼大嗓門、扯嗓子……地喊?
把個楚離給樂的,前仰後合的。影子不覺又稀薄了些。弄得鬼幽很擔心他再這麼笑下去,還能不能撐到那丫頭帶他離開。
鬼幽知道,唐若魚這種辦法,最笨,卻最有效、最快速,也最大膽,也……最聰明。
唐若魚不怕被外面的守衛聽到,因為根本聽不到。需要腰牌進入的,又極速飛行這麼久的,這樣的設置和構建,上面還能聽到什麼?
便是聽到,你也下不來啊!黑白無常沒有腰牌都下不來,還用擔心別人么?
唐若魚的法子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很少有人會想到罷了。人們慣性,自然還是要「偷摸摸、悄咪咪」的。
誰會在別人的地盤上如此肆無忌憚、任性妄為?唐若魚此番舉措,由不得鬼幽又好氣又好笑。
地下空闊,唐若魚的喊聲就傳得愈發遠。唐若魚不過飛奔了幾處,就聽到一個弱弱的聲音在回應。聲音很熟悉,很溫柔,也很虛弱……
地牢里某一角落。蔣如意熱淚盈眶。
這世上,叫她「如意師妹」的女子,只有小師妹一人。蔣如意沒想到,自己臨死前,還能再見到她。
應該說,魂魄消亡前。
唐若魚循聲直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