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諄諄教誨
月華宮。飛雲山。
明月下。
賞月，飛雲山最好。
修真界崇尚「吸收天地之靈氣，萃取日月之精華」，月華宮當初起名，也有這個含義在裡面。
一輪圓月當空，給身後大殿染上了清冷柔和的光芒。
庭內有棵百人抱不過來的大松樹，不知幾千幾萬年了。
松樹下，佇立著兩個白色身影。袖口、脖領、和衣角上各綉一圈藍色祥雲紋。左胸前亦有一朵。
這是月華宮的服飾。
夜歌白雙手背後，抬首望月，面色清冷。良久，淡淡地道：「大比臨近，關了你一個月禁閉，你心裡可委屈？」
平淡的聲音，不辨喜怒。
身後人身形一頓，躬身道：「弟子不敢。」
夜歌白轉身，「哼，不敢？那就是有了？你覺得受委屈了？」
燕歸垂首不語。
夜歌白：「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會不知你心裡想什麼？」
「我們月華宮，與飛仙門是世交，說起來他們祖上亦算是對我們有恩。」
「如今飛仙門落魄，你也要跟著那起子小人，學什麼落井下石的戲碼么？」
「那個喬洛楓，是悠遊峰峰主明煜門下首徒；悠遊峰不過三個弟子，哪一個不被飛仙門當成寶貝？」
「何況那喬洛楓與你林師妹有婚約，偏偏他出事前只與你見過面……他們不來問你問誰？」
燕歸道：「弟子實是不知喬師弟會出意外……」
頓時，兩道銳利光芒射來。燕歸神色平靜，仿似不覺。
半晌，夜歌白移開視線，嘆道：「罷了。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好在你這次過錯不顯，風瑾年來問，為師替你擋過去了；不過，你還是得去一趟飛仙門，詳述前後經過，我已經允諾了。」
「你可知道，到了飛仙門，該如何說了？」
燕歸：「弟子如實說就是了。」
夜歌白沉聲道：「怎麼個『如實』？你以為飛仙門的人都是傻子么！三言兩語就能被你哄了去！」
「知道你與南宮家那小子關係好，不要被人利用當『槍』使了！」
「愚蠢！」
一甩袍袖，走了。
燕歸躬身行禮相送。
夜歌白忽然停步，微微側首，厲聲道：「再有下次，給宗門添亂，為師都保不了你了！」
「你好自為之罷！」
偌大庭院空蕩蕩的，只余燕歸一人。在萬年巨樹的襯托下，尤其顯得渺小。燕歸獨立許久，才默默轉身離開了。
定天宗。
東南方位，一座富麗堂皇的小院。
一紫色袍子的青年男子，眉目疏朗，雙眼微合，在一張白玉床上盤膝而坐。
「少宗主，燕歸出了禁閉，去往飛仙門了。」
紫衣男子眼皮未睜，聞言懶洋洋道：「那又如何？」
「少宗主不擔心他去胡言亂語么？」
「嗤，」南宮翊終於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室內站立的男子，笑道：「孟青師弟，你膽子也太小了些。」
「事到如今，燕歸滿身是嘴都說不清楚，還敢再攀扯我們么？」
「將我們扯進去，他豈不是更說不清楚了？」
「他便去了飛仙門又能怎樣？不過裝作什麼都不知，將事情遮掩過去罷了。」
孟青忐忑道：「可月華宮畢竟和飛仙門有舊，燕歸又被牽扯進去，他們會坐視不理？」
南宮翊冷笑一聲，「有舊？哼！月華宮怕是早就不希望還有人記得那些舊事了吧？」
「靠嫁女兒發家……哼，很有面子的么？」
他才不信月華宮和飛仙門的關係能好到哪裡去。
尤其，月華宮如今已經位居第一宗門了，還要被人說曾經受了如今落魄不堪的飛仙門的恩惠。
定天宗也是修真界第二大宗門，背後還有個實力雄厚的南宮世家，月華宮會為了一個就要淪落成中小宗門的飛仙門，跟他們翻臉？
嗤！
南宮翊緩緩又合上眼睛，道：「孟青師弟放心，三叔都還沒發話呢，你著的哪門子急？」
「出去罷，我要練功了。無事不要來擾。」
孟青愣了愣，然後慢慢退下，將房門小心翼翼地輕輕關好。
飛仙門。通明殿。
燕歸被打發下去歇著了。
風瑾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轉向明煜，問道：「你怎麼看？」
據燕歸所言，他沿著墨淵邊緣走了三天，並沒有進去，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三天後，到了跟喬洛楓約定的時間，便趕回酈水鎮了。
久候喬洛楓不至，打聽到客棧老闆，才知喬洛楓在他來之前，剛剛被林輕塵帶走，正好錯過了。
燕歸：「我即刻給林師妹發了傳音符，證實確如客棧老闆所言。我因還另有任務，便沒有跟過去了。」
提起喬洛楓不幸重傷，燕歸很是自責：「如果我沒有提及我要去墨淵，喬師弟也不會在我走之後，也跟著去了。」
他很誠懇地看著風瑾年和明煜，解釋道：「實是在酈水鎮，打聽到酈水鎮里無擾，墨淵那裡倒是有些風聲。」
「師門有命，弟子也不想白跑一趟，想著不過是探查，並不深入，不會有什麼危險……」
燕歸垂了頭。
片刻繼續道：「我看喬師弟有些意動，曾勸他不要輕舉妄動；讓他留在酈水鎮繼續打探消息，我獨自去墨淵看一眼。三日後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於酈水鎮的不憂客棧會合。誰知……」
明煜在燕歸講述的時候，神色安然，一言未發；此刻聽風瑾年問起，沉吟片刻，道：「講述很完美，態度也很誠懇……」
風瑾年一聽，就知不是什麼好話，哭笑不得道：「你還是懷疑他？」
「我可沒覺得他在說謊。」
明煜淡聲道：「沒說謊，但也沒說實話。」
「一切都看起來無懈可擊，可只有一點說不通。」
「燕歸比楓兒大五十餘歲，他的平日為人，我們也知道。一向謹小慎微，從不行差踏錯。」
「尤其他是月華宮二宮主夜歌白的唯一親傳弟子，還是下任宮主的熱門人選，行事無不小心謹慎，唯恐被捉了把柄。」
「他會孤身一人去探險么？更不會有意無意地引導楓兒去冒險。」
「便是不慎說出口，以楓兒對他的親近和尊重，他也能輕而易舉地勸住楓兒。」
「何況楓兒還有我的叮囑，原本就不會輕舉妄動。」
「便是楓兒因了某些原因，執意一意孤行，燕歸攔不住，他會不與楓兒同行么？」
「便是不與楓兒同行，林輕塵就在後面，他完全可以讓楓兒在酈水鎮等一等林輕塵。」
「楓兒知道輕塵要來，還會輕易離開酈水鎮么？他必會在那裡乖乖地等著輕塵，好見上一面，然後一起同行，唯恐錯過了。」
「但是燕歸沒有。這麼多選擇，他一樣都沒有做。」
「不要說什麼以為沒危險的話，事關魔界，我們派楓兒獨自去酈水鎮都提著一顆心，遑論墨淵？」
「且，楓兒是我門中人，牽涉飛仙門與月華宮兩門情誼。」
「以燕歸的性格，絕對不會這麼魯莽。可他偏偏這麼做了。」
「這不平白惹人詬病么？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件事表面上似乎說得過去，實在內里透著古怪。」
好處？
風瑾年神情肅然，好像想到了些什麼。
燕歸走出通明殿，抬頭望了望飛仙門的藍天白雲，心裡知道，他被南宮翊算計了。
不管他想不想承認。
好在……飛仙門對他，似乎並未起疑。燕歸回首望了一眼身後的大殿。
通明殿內。
風瑾年沉默片刻，還是安撫道：「我這一見，倒覺得燕歸這孩子還是很光明磊落的，夜歌白也沒有袒護於他。」
「說是剛出完任務回宮，實是被夜歌白關了禁閉，罰了一個月。如今懲罰剛結束，便來向我們講明情況。」
「不是我在飛雲山說得客氣，開口勸了夜歌白幾句，燕歸受罰怕是比這個還重。」
「大比在即，我們還是多費些心力在這上面吧。讓楓兒好好養傷，也好好吸取這次的教訓。」
說著，風瑾年看了自家師弟一眼。
明煜心領神會，立即知道掌門師兄那一眼的意思。
風瑾年沒說出口的話是：不能因為自家弟子魯莽遭了難，就對別人疑神疑鬼。
尤其這個「別人」，還是跟他們是世交，又口碑極好的月華宮。
只許自家弟子魯莽，不容他門弟子疏忽么？
飛仙門，從來靠的都是自己。從不會把自己命運系在他人身上，讓他人負責。
當下，還是贏得百年大比最重要。
明煜默了默，沒有再說什麼。
靈泉峰。
靈泉邊。
靈泉里泡著一個人，旁邊青石上整整齊齊疊放一摞淺藍色的衣物，袖邊袍角上的白色祥雲紋隱約可見。
「喬師弟。」
喬洛楓回頭，待看清來人，頓時喜出望外。
「燕師兄怎麼來了？」
燕歸眉目溫和，眼角含笑，溫言道：「身體可好些了？」
以月華宮和飛仙門的關係，兼燕歸在月華宮的身份，能上到靈泉峰靈泉這裡，並不是什麼難事。
喬洛楓飛衣上身，從靈泉里走出來，笑道：「有林師妹的風霜玉露，自是不會有大礙。」
「燕師兄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么？」
燕歸笑道：「什麼風霜玉露，是玉霜露。」
「知道你惦著林師妹，不過此次確只是我一個人來的。林師妹她們忙著準備大比呢。」
「林師妹月前，可剛剛照顧了你一路呢。只你未醒，不知道罷了。」
說著好笑地看著喬洛楓。
喬洛楓臉一紅，赧然道：「倒是辛苦了林師妹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她呢。」
燕歸不禁笑出聲來。
喬洛楓愈發赧然，趕忙岔話道：「燕師兄獨來，我也高興。」
「大比臨近，燕師兄此來可是有甚麼事？」
燕歸聞言，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嘆道：「還不是你在墨淵受傷的事兒？」
「不是我，你也吃不了這個虧。」
「我自要來看看你的。說起來都怪我，思慮不周……」
喬洛楓急道：「這怎麼能怪燕師兄？墨淵是我自己要去的，又不是燕師兄你逼我去的。」
「再說，誰知會出這種事呢？燕師兄對我一向照顧，若是知有危險，定會護我左右的。」
「是我自己魯莽大意了，燕師兄千萬不要自責才好。」
燕歸沉吟一下，道：「不管怎麼說，都是我沒有護好你……不說這個了。」
「倒是你在墨淵旁，到底看到了什麼？怎麼就受傷了呢？」
喬洛楓扶了旁邊的一株椴樹，在一塊青石上緩緩坐下，黯然搖頭道：「我也記不清了。」
「當時一片黑沙，要看也看不清楚，好似看到……」
喬洛楓捧著腦袋，似乎有些頭疼。
燕歸急忙道：「好似看到了什麼？」
喬洛楓捧著頭，慢慢回憶道：「好似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然後，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燕歸一驚：「可看清那白影子是誰？！」
喬洛楓抬起頭，有些張口結舌道：「燕師兄，我好像都不確定那是不是個人……」
燕歸聞言似乎有些尷尬，又似乎鬆了一口氣，不由笑道：「你不是為人所傷，還會是什麼？」
「魔人也是人啊，長得跟咱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說著，燕歸臉上浮現失望之色，「如今魔人在暗，我們在明，總不是好事……還以為你能有什麼線索呢。」
「罷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好好養傷才是。」
喬洛楓知道燕歸奉師命探查此事，可惜幾個月過去，連魔人的一根毛兒都沒摸到。
他倒是在墨淵邊上感受到些許魔人的氣息，可有什麼用？一招未發，自己先被撂倒了。
一點兒有用的信息都提供不了。
連魔人什麼樣兒，有多少人，都沒看到。
喬洛楓歉意道：「燕師兄，都是我無能，都被魔人攻擊了，也沒摸到什麼線索。」
看燕歸失意的樣子，喬洛楓感覺自己面對師尊都沒這麼愧疚過。
沒找到魔人的消息？
哦，沒找到就沒找到吧。人回來了就好。
師尊是這麼輕描淡寫跟他說的。
燕歸似乎剛回過神來，聞言安撫地笑道：「這怎麼能怪你？我都探查了幾個月了，不也一無所獲？」
「哦，對了，白影子的事兒，風掌門和明前輩怎麼說？」
喬洛楓有些垂頭喪氣，道：「我識海受損，記憶有些混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沒有；好像是在墨淵旁的記憶，又好像是以前在別處的……」
「我怕說了，師尊更擔心我了，哪裡好提啊。」
「如今燕師兄問起，我也不過隨便說說罷了。燕師兄你也不必太當真。」
識海受損……
哼哼。肯定是哪個神識比他強得多的人乾的。
當時如果小師妹在就好了。別看她年紀小，神識最強大的就是她了。
若是小師妹在，哼！識海受損的就是對方了。
燕歸嘴角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一閃而過，「喬師弟你就小孩子脾氣。好了，難為你這麼為你師尊著想。」
「要想讓你師尊不擔心，下次就不要這麼魯莽了。見情況不對，馬上就跑，一刻也不要硬撐，知道么？」
「我們修真人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喬洛楓滿懷感激地看著燕歸：「是。多謝燕師兄指點。」
燕歸輕輕拍拍他的肩，輕聲嘆道：「這算什麼指點？不過比你長了些年歲，經歷多了些罷了。」
「以後多歷練歷練，你的路長著呢。」
「你這次雖然受傷不輕，但，是危也是機；筋骨重塑，若能藉機拓寬筋脈，功力會更上一層。」
「風掌門和明前輩這麼愛重你，定會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的。」
「即便不成功，也切記，千萬不可被嚇破了膽了。若是被嚇住了，你以後的修為就難有寸進了。」
喬洛楓看著燕歸誠懇真摯的面容，聆聽著他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不由得眼含熱淚，頻頻點頭。
燕歸伸手輕輕揩了揩他的雙眼，笑道：「這又是做什麼？少做這些小兒女姿態。看林師妹知道了，不笑話於你。」
喬洛楓自己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