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這是個北方冬日裡的大晴天,天空難得這麼藍,給足了他們面子似的,拍照的時候,陽光直射在現代感十足的大廈玻璃上,風把遲也的外套和圍巾都刮起來,攝影師連聲叫好,連著電腦的大尺寸顯示屏上飛快地蹦照片出來,所有人都很滿意。遲也拍完一套,坐在一邊休息,聽見攝影師跟另一個人讚歎喻聞若的創意,戶外果然比棚拍更好。
一杯咖啡突然送到了遲也面前,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被寒風吹得發紅。
遲也抬起頭,透過墨鏡看著站在面前的人。「看來你沒丟工作嘛。」
喻聞若很有風度地笑了一下,沒把遲也的態度放在心上。
遲也接過咖啡,「我不接受你的採訪。」
喻聞若在他對面坐下來,無聲地跟遲也對峙。
「為什麼呢?」
「喻主編,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遲也摘下墨鏡看著他。他的臉當真只有巴掌那麼大,因為冷,下半張臉都蜷縮在駝色的圍巾里,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帶著妝。契合「城市獵人」的主題,他的妝攻擊性很強,眼神像狼。
喻聞若:「你所謂的規矩是什麼?」
遲也的眼睛眨了一下,他歪著頭打量著喻聞若,眼神像在挑從哪一處下嘴咬合適。
喻聞若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如果你的規矩是我應該先整理出一個採訪大綱,交給你的團隊審核,劃去你不想提及的問題,按照你們的想法定製一篇文章,然後再由你的團隊進行審核的話……」
他頓了下,話鋒一轉:「昨天為什麼生氣?」
遲也眉頭一皺:「什麼?」
「姚錦妍是完全按照這個規矩走的。」喻聞若聳聳肩,「就算她問了你不喜歡的問題,你也可以選擇不回答。或者等她寫完了稿件你們再刪……但你還是不高興。說明這個規矩沒什麼用。」
遲也:「你的採訪已經開始了嗎?」
「你看見錄音筆了嗎?」
遲也的眼睛往他的口袋裡一掃,喻聞若順著他的視線伸手進去,把口袋整個翻過來,只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和一張小票,是樓下的咖啡店。
喻聞若看著他的眼神,解釋了一句:「抱歉,我還沒搞明白這個手機支付怎麼弄……」
遲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不、接、受、采、訪。」
喻聞若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說第一遍的時候我就聽懂了,你不用放慢語速。」
「那你為什麼還不走?」
「我們可以聊聊。」
遲也的臉拉下來,眼神到處轉了轉。
「我讓人把下樓梯的門鎖了,這裡是32樓,你不至於為了罷錄跳樓吧?」喻聞若兩根食指交叉著搭在膝上,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們重新布景還需要一個小時,我建議這一個小時里你跟我聊聊。」
遲也不理他,轉頭喊嚴茹。但是嚴茹沒理他。
「你昨晚真的應該接她電話的。」喻聞若一臉的氣定神閑,「我覺得她有點生你的氣了。」
遲也神情更加惱怒:「跟你有什麼關係?」
「多多少少有一點兒吧。」喻聞若聳了聳肩,「我跟她說如果你今天再不配合,明年年初Bridge的風尚盛典你就沒有邀請了。」
遲也的眼神終於變了。Bridge每年的風尚盛典是娛樂圈和時尚圈最大的盛事之一,他們只請最紅的。圈裡有個默認的說法,在這場盛典上的位置就是這個藝人在娛樂圈真正的咖位。要是換做以前那個什麼都不管,一心拍電影的遲也,他還能說一句不在乎。但是眼下不行。他身上還有無數個合約,去一趟風尚盛典,他從頭到腳都是廣告位,早就賣給了各個品牌。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被喻聞若封殺。
喻聞若笑得很溫和,「遲也老師,一行有一行的規矩。」
遲也高高地昂起下巴,目光審視地看著喻聞若。
「我不喜歡她。」
「誰?」
「姚錦妍。」遲也的神情恢復自然,好像剛才的對話完全沒發生過,端著咖啡喝了一口,解釋道,「你問我為什麼生氣。」
「你是擔心她因為對你有偏見,所以寫的稿件不盡不實嗎?」
「還沒想到那個層面。」遲也坦誠地講,「我就是不想跟她說話。」
「但據我所知,你出道的第一篇深度訪問就是她寫的?」
「對。她從那個時候就不喜歡我。」
「為什麼?」
「你應該去問她。」
「你猜一下?」
「我猜是因為她覺得我拿不到金燕獎,結果我拿到了。」遲也揚起手,好像凌空抽了姚錦妍一個巴掌似的,「啪。」
喻聞若突然停下來,他看得出來,金燕獎是遲也的驕傲。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掩飾不住的得意,他的眼神變得很輕巧,好像真能夠和一隻燕子一樣,飛過一幢又一幢大樓。
「其實我們以前見過一面。」
遲也意外地挑了挑眉,倒不是因為喻聞若說他見過自己,而是這種採訪方式他實在是沒見過。但喻聞若似乎以為他會因此感到吃驚。
其實遲也早已習慣這種別人見過他,而他根本不記得的情況。說實話,他當明星已經太久了,別說是這種外人,就算是圍繞在遲也身邊的人也早已習慣了被他忽視。像喻聞若這樣正兒八經認為遲也會在意他們曾經見過的人,還真有一些……
自以為是。遲也在心裡想。
他臉上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但被圍巾擋住了大半,看起來就只是他笑了笑,似乎對話的氛圍緩和了很多。
「是嗎?」
喻聞若:「在義大利,那一年《夜盲》送去電影節參展。你那時候才……」他停下來,在心裡算遲也的年紀。
「19歲。」遲也喝了一口咖啡,心裡真有了一絲意外,「你想跟我聊《夜盲》?」
「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部你的電影。」喻聞若供認不諱,「你願意聊嗎?」
遲也這次是真心地笑了,喻聞若發現他真正展顏的時候還有一些孩子氣。他今年27歲了,面部輪廓更加鋒利,眉眼也徹底長開了,唯獨笑得開懷的時候,鼻翼延展開兩道笑紋,一個梨渦若隱若現,跟喻聞若昨晚看到的資料里那個第一次出現在鏡頭下的少年一模一樣。
「《夜盲》其實不是你參演的第一部電影,對吧?」
遲也揚了一下眉毛,然後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陽光照耀時》?那部我只是被抓去當了群演,前後鏡頭加起來都不滿兩分鐘。那個不能算是我的第一部電影。」
「但我聽說就是那兩分鐘讓張念文導演相中了你?」
遲也的臉頰突然輕輕地抽了一下,轉瞬即逝。好像某一根神經被挑動,他根本控制不了這種本能的反應。他再次露出了那種神情複雜的笑意,這一次他離喻聞若最近,喻聞若看得清清楚楚。
但遲也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其實不是。張導是先挑中了我,然後我才去《陽光照耀時》裡面露了個臉。」
「他怎麼挑中你的?」
遲也:「去我們學校。」
他頓了一下,就當喻聞若以為他還需要再從遲也嘴裡擠話的時候,遲也突然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自覺地一口氣往下說了。
「當年張導帶著《陽光照耀時》劇組去我們家鄉那個小鎮取景,需要幾個十五六歲的群演,張導就去附近的高中找合眼的小孩兒。其實一開始我沒去。」
「你為什麼沒去?」
「他們要成績好的才能去。」遲也又笑了,「因為成績好的可以不用上那個下午的課吧。」
「然後呢?」
「然後張導沒挑中。他說這個小孩兒,要很漂亮才行,因為——你看了那部電影嗎?」
「我沒有。」
「哦,沒事。」遲也大度地一揮手,給他講了講劇情,「這個小孩兒後來被殺了。張導說就是要越漂亮,越乾淨的小孩兒,被毀滅的時候才有美感,有衝擊力。他就問我們老師,你們學校長得最好看的孩子在哪兒?」
「你就是那個長得最好看的?」
遲也反問他:「我不像嗎?」
喻聞若點點頭,表示認可他的美貌。
「那天我還在操場上打籃球。那個周末我們要籃球比賽了,所以每節體育課我們都在練球。」遲也的眼神有點兒幽遠,好像回憶的已經是前生的事。「我聽見同學叫我,我就回了個頭。那時候我不知道張導就在二樓的教室看。我同學說你快去啊,老師叫你!我還以為我又做錯了什麼事。」
「你回了個頭?就是……」
遲也點點頭,「就是《陽光照耀時》裡面我第一個出場的那個鏡頭。張導把它複製下來了。」
「所以他一眼就挑中了你?」
「可以這麼說吧。」遲也聳聳肩,「張導讓我第二天就去。我就請了個假。我們老師當時還挺高興的,張念文畢竟是大導演嘛,她還跟著我去了,說見見世面。去了以後就拍,雖然最後剪出來不超過兩分鐘,其實拍了一天,張導給了我兩百塊錢,親自塞給我的。」
「你那個時候就想著以後要做一個演員?」
「沒有。」遲也搖頭,「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拍電影好無聊,同一個動作,同一句話,要不停地重複,根本不知道怎麼樣導演才會滿意。那天我回了可能有五百次頭,但是張導怎麼都不滿意。最後我拿著那兩百塊錢,心想再也不來了。但是張導對我說,你很好,想走這條路的話,這禮拜六中午回來找我。」
遲也停下來,喻聞若也沒有說話,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沉浸在回憶里。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人只有往回望的時候,才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一路走過來每一個岔路口。就像是看著屏幕里你操縱的遊戲角色,每過一個關卡,碰到一個怪物的時候,屏幕上會顯示,開始啦。於是你就戰鬥。勝利啦,於是你就升級了。可是在當時那個時候你是不知道的,你還以為那就是一個普通的禮拜六。雖然放棄了籃球賽有點可惜,但是可以再拿兩百塊去買點卡。真實的人生沒有一個系統會提示你,要開始戰鬥啦!請選擇你的裝備,準備踏上光榮的征途吧!」
喻聞若有些震驚,幾乎不知道怎麼往下接這段話。他感到自己很難不被這段話所觸動,甚至跟著遲也的描述,看見了很多年前那個懵懂的少年,他還不知道面前等待著他的是什麼。不知道異鄉的月亮下會有怎樣的迷茫,也不知道受訓的那兩年裡他要搖擺和猶豫過多少遍。他更加無法想象那隻金色的燕子落到他肩膀的時候,面前又會有多少繁花似錦。
可他說起來又是那麼悵然,明明最後一句話熱血澎湃得好像頁游的廣告,喻聞若卻沒由來地覺得眼前的人是那樣落寞。他好像失去了一切,回望過去的時候,只想去參加那一場缺席的籃球賽。
製片走過來,輕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遲也老師,那邊布景快好了,我們先去換衣服吧?」
喻聞若立刻回過神來,「好。那我們今天就到這裡。」
遲也點點頭,手裡的咖啡早已經涼透了,但他還是舉起來,喝盡了最後一點淡而無味的奶沫。
喻聞若站起來,遲也叫住他:「喻主編。」
「嗯?」
「最後成稿,能先給我看看么?」
「當然。」
「多謝。」
遲也重新戴上墨鏡,所以喻聞若沒有看見他笑著道謝的那一剎那,眼神中露出的冰涼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