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童
眾衙役一聽「官升一級、賞銀千兩」這八個字,眼前一亮,都來了精神,呼嘯一聲,一擁而上,鐵尺、單刀什麼的,齊齊往「李闖手下的逆賊」身上招呼。一時間亂亂烘烘,喜氣洋洋,你爭我搶,其中不乏使絆子、拖後腿的,唯恐讓別人搶走了功勞。
這些人雖然人數眾多,但在喬師伯眼中,就如同是土雞瓦犬一般。只是雞犬們身上都套了一身差服,趾高氣昂的,他卻也不想多惹禍端,即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只有數尺長,比一般的軟鞭、九節鞭都要短得多,也不以牛皮或牛筋製成,僅以麻繩編製,纏、掄、掃、掛,靈便之極,將一件件兵器卷下,再遠遠地拋了出去,想叫他們知難而退罷了。那些公差剛把刀筆舉起來,忽地就沒了蹤影,如同變戲法似的,都大感奇怪,笑嘻嘻地跑去撿了來,重又加入戰團,奮勇殺敵,竟無一人落後。
喬師伯微感不耐,啪地一下將一張梨木桌子踢起,阻了他們一阻,乘機挾了白倩躍出門外,說道:「鷹爪孫不識好歹,西海老人可不陪你們玩了!」每說一個字,聲音便遠了一些,待到說完最後一個字,早已在數里之外。歐竹子等三人唯恐落了單,這個姓喬的西海老人一離開,也便跟出店去,「喬師伯、喬師伯」一疊聲地叫著,大呼小叫地跟了下去。
楚江秋乘機調勻了內息,胸中不再那麼煩惡難受,上前謝道:「多謝大人相助,大盜望風而逃。」
司空徒大喜,笑道:「這些飯桶只會嚇唬嚇唬老百姓,哪裡有什麼真本事?好漢快追上去吧,別讓你的小娘子吃了虧。」
楚江秋臉一紅,應了一聲,低頭看見蜷在地上、兀自目瞪口呆的牛二,心想此刻有要事在身,確也抽不出時間來吃牢飯,便道:「念在此人無甚過犯,還請大人從輕發落。」
司空徒道:「放心,兄弟自理會得!」
楚江秋其實不知,牛二本就有盜馬之意,因此雖是代他受過,吃幾下板子,倒也沒有太冤枉了他。此時他見司空徒應允了,才放下心來,告辭了眾人,出門尋著大黑馬,翻身上了馬背。想到不久前還是兩人同行,有說有笑,風光旖旎,如今卻是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如何,心中惴惴,暗中嘆了口氣。記得方才那人自稱「西海老人」,那住處定是在西邊了,於是辨明了方向,一提韁繩,電掣星馳而去。
楚江秋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大片接著一大片人跡希逢,飛塵不到的沙漠田。往較遠的地方看,到處都是荒涼的沙堆,堆積成嶺,有的竟達數丈高,風捲起滿地的塵埃,直蔽天日。
他孤身一人,已在茫茫大漠中走了一天一夜。黑雲雖然神駿,但幾天的長途奔越下來,體力漸漸不支,早已是在勉力支撐,如果將它帶入沙漠田,無疑是在要它的命。因此楚江秋才將它好好地寄養在一戶農家,臨別之時,楚江秋不舍地拍著它瘦削的前額——額頭中間有一條白道,那是它的標誌——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主人帶回來!」黑雲頗通人性,好像聽懂了他的話,點著腦袋,默不作聲地跟農人走了,轉身之際,楚江秋似乎看到了它眼中的淚光瑩瑩。
把黑雲留下,楚江秋還有一個意思。待他將白倩救出來之後,再帶她來尋了黑雲,到那時,兩人一馬,劫后重逢,豈不又是一番歡喜無限?楚江秋每次想到這些,嘴角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淺淺的笑意。但這笑竟像是留不住的朝露晨唏,片刻之後就從臉上悄悄滑落,代之以沉重的思考:「她究竟被帶去了哪裡?」
一路上,他問了十數人「西海」在哪裡?可是這個地方,離大海幾乎有數千里之遙,去一趟便如同是西天取經一般,甚至連一個像樣的湖泊都沒有,更別提什麼「海」了。楚江秋仍是不肯死心,一直向西邊尋去,直到草木漸稀,雙足終於踏入了黃沙漫天的沙漠田。
當第二天朝暾初上之時,楚江秋算算已在沙漠中奔走了一天一夜。自五歲起,他的父親先用鐵醋藥水洗,又要他每日頭戴鐵帽,腳穿鐵靴學跳,因此體內真氣充盈,越是發力,越是覺得精氣鼓鼓然、沛沛然,似有綿綿不絕之感,這是自小苦練方才有所小成。
楚江秋深吸幾口氣,精神大振,又往前趕了一段,借著晨曦微光,驀地發現沙地上似乎有一行淺淺的足印。
楚江秋大喜,伏下身子細看,果然是一個人的腳印,間隔了數尺,這人一步邁得好大,但終究還是把痕迹留在了黃沙上。楚江秋仰頭感謝上天,心想:「但願這就是那喬西海留下的,原來西海就是沙海,他武功再高,背上負了一人,終究做不到踏沙無痕。」過了一會兒又想到:「怎麼只有一行腳印……是了,那三個看來武功低微,雖叫他師伯,想來必不受他待見,因此就撇下了他們。」
他此時陷在沙海之中,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心中一點茫漠的希望,就是這行足印確是喬西海留下的,因此不自覺地,儘是往這上頭去想。此處風沙甚大,足跡清晰可辨,應是剛離去不遠。楚江秋想畢,抖擻精神,一刻也不停,邁開大步趕了上去。
沙漠里夜間極涼,日中又極熱,楚江秋奔了半日,被頭頂上的太陽烤得頭昏腦漲,幾乎睜不開眼睛,掏出水袋來灌了兩口水,方才覺得清醒了一些。這一清醒,便發現足跡已變得很淡很淡,遠遠地向著遠處一座廢棄的土城。
他心中一緊,悄悄地向著這座土城而去,看著明明就在眼前,可這一走,又是半日,等終於到了城下,已是黃昏月上時分。只見它幾乎全是用當地的黃土壘成,矗立了幾百年,經不起風雨的侵蝕,牆垣朽敗,日久失修,早已不復當年的雄姿,但僅剩的幾處牆頭,也足以擋住這狂風惡浪。
楚江秋悄悄地轉過兩座高大的牆垣,一不小心就與一個正在城內坐地的老頭子打了個照面。只見他生得蒼老瘦削,雙頰深陷,須似銀髮,濃濃的遮住了半張臉,還剩的半張臉上也滿是詫異之色,圓睜雙目,與楚江秋對望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你,你是誰?」話聲不甚流利,像是許久不曾開口與人說話了。
楚江秋見不是那個叫做「喬師伯」的,先自放下了心來,見他年老,便恭恭敬敬地答話道:「老人家,小子楚江秋,想……」
他原想問明去往西海的路徑,免得在沙漠中四處亂走,迷失了方向,但甫一張口,便被那老人打斷道:「你想什麼,定是想搶走我的飯食,是不是?」
他這一說,楚江秋才發現他面前當真支著一口大鍋,下面生著火,裡面咕嚕咕嚕的,不知道在煮著什麼,一股鮮味瀰漫在空中,惹得人垂涎欲滴。鍋下添著柴,旁邊還堆著一些,都是附近枯死的胡楊木,早已幹得透了,是再好不過的材料。看來楚江秋誤闖的,就是這個老者在沙漠中的「家」了。
楚江秋心中暗笑,自己肚中確也有些飢餓了,但即使再不肖,也不至於到去搶一個老流浪漢飯食的地步,於是解釋道:「不是的,我只要……」
那老人並不理會他,一俯身端起了鍋,那鍋里的水燒得正開,滋滋地冒著白氣,他竟也不懼,端著鍋一溜煙地躲到了土牆背後,腳步極快,竄跳迸縱,靈便之極,楚江秋只覺得眼前一花,便不見了他的身影。
楚江秋見他手抓鐵鍋的模樣和輕身步法,腦子中忽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聲叫道:「你是金老童前輩!」
他所說的金老童,乃是四川青城山真武觀松鶴真人座下首徒,藝成下山之後,與其妻陳碧君合稱「無雙無對、雌雄雙絕」,一二十年間,縱橫江湖,打遍川、甘、陝各省無抗手,闖下了好大的名頭。尤其是金老童的絕技「百劫千生手」,神出鬼沒,凌利狠辣,慣於鎖拿封閉對手的招式,中者有力使不出,如墜百劫千難中,因此才有了這諢名。但是兩人武功雖高,但性情乖張,行事往往不依常理,任意為之。因此西北諸省的武林人士,聽到「無雙無對、雌雄雙絕」的名號,欣喜者少,多數則是皺眉搖頭,大呼倒霉,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人暗中稱他們為「無法無天、雌雄雙鬼」的。
只是在二十年前,兩夫妻一齊莫名其妙地消失,從此再無人見過他們的行蹤,彷彿世上從來沒有過他們一樣。一時間人言紛紛,有的說他們被厲害的對頭設計,兩人一夕之間同時斃命;有的說他們厭倦了武林中的仇殺,乘槎出海,到極東的小島上做了一對神仙眷侶;還有的言之鑿鑿,道是親眼看到他們生兒養女,之後性情大變,不想再沾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於是隱居深山,再不過問世事。如此種種,莫衷一是,興味盎然地傳了幾年,慢慢的就再沒有人記得起曾經的「無雙無對,雌雄雙絕」了。
楚江秋記得小時候聽大人講起他們的神奇事迹時,自己才剛剛懂事,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雌雄雙絕」等名稱早已牢牢地記在了他小小的腦海中,如今記憶中的人物驀地出現在眼前,不禁愕然大異,情不自禁驚呼出聲。
這個老兒確是金老童,只是聽到自己的名字后,卻顰眉沉思,喃喃自語道:「誰是金老童?金老童是誰?」似乎這是他極熟悉、極親近的一個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彷彿眼前總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在逗引著他,但只要伸手去抓,就一下子逃得無影無蹤,再也找尋不著。
楚江秋此時心中已有些明了,這個曾經縱橫江湖的武林怪傑,必是經歷了人生中的巨大變故,以至於變得顛三倒四,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而從前的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全然記不起來了。
楚江秋既知他是金老童,不便再打擾,於是大聲道:「金前輩,在下這就走了,我走了!」說罷,有意咚咚咚地發出些聲響來,大踏步離開土城,也不知該往哪裡去,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