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療傷
日落西山,黃昏月上,巴州地處偏狹,平日里早已是人家均閉,城靜如墟。但今時卻與往日不同,衙門裡的捕班快手,一身戎裝,如臨大敵,從傍晚起就一家家地搜檢人犯,從城東搜到城西,差不多已將巴州城翻了個遍。
就在家家戶戶雞飛狗跳之時,就在城西的歧路曲巷中,還有一輛馬車正在深夜疾行,轉過幾個街口,方才在一處牆墉高峻的高牆下吁的一聲停了下來。車剛停好,轎帷掀開,跳下一人,天月明凈下看得清楚,正是白滿倉家的大小姐白倩。
聽見外面有動靜,牆根底下一個不起眼的小門依呀一聲,推開了半扇,微露出侍女小棗的半張臉,她一見是小姐,高興地從門裡跳了出來,說道:「小姐你可來了,我都快擔心死了!」
白倩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臉,知道小丫環確實擔了半天的心,疼惜地拍了拍她的小臉,說道:「不是叫你不用擔心的嗎?」說著話一貓身就要進屋,一隻腳還在外面,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看門外靜默的車夫,對小棗道:「你去謝謝他!」
小棗連推帶搡地把小姐推了進去,說道:「你快點兒進去吧,我曉得的!」掩上房門,來到車夫面前,仰起臉說道:「喂,小姐叫我謝你呢!」
趕車的正是車夫大華,小棗叫了數聲,他都恍若不聞,只將腳踮起,好讓自己的目光能越過小棗的雲鬢,在白倩進門的地方再多停留一會兒。
小棗急得錘了他兩下,氣道:「別看了,小心看得太多,撐死了你!喂,你下午說了咱們白家那麼多壞話,信不信我說給小姐聽?」
大華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擺手道:「我只罵那個姓白的老傢伙,小姐對我們這麼好,我心裡有數,連做夢,都不敢說小姐半句壞話的呀!」
原來白滿倉慳吝無比,明明有萬貫家財偏偏不捨得多花一個子兒,白倩豈能不知,吃虧的又往往是些普通人家,她雖不滿,也只能悄悄地貼補些給人家,不教他們的日子更加難過罷了。今天下午,她便是讓小棗帶二十個錢去還給了車夫,大華得了錢,心花怒放,早將罵人的事忘了個乾乾淨淨。
兩人說話間,白倩又在裡面連聲催促,小棗這才給了大華一筆錢,吩咐他在牆根背陰處躲好,一會兒還用車,這才進門尋了白倩,兩人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向著院里極偏僻的一處所在摸去。此時早已是沉黑入夜,但仍可隱隱約約聽到前面傳來的鼓樂穿雲之聲,白倩奇怪問道:「小棗,這裡是什麼地方,怎地這般熱鬧?」
「這裡……這裡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嘛,興許主人家正在娶小老婆小小老婆,因此才這樣熱鬧。」
「呸!休要瞞我,你當我不知道漱玉坊這個地方嗎?」
「啊,原來小姐你也來過這個地方?」
「我幾時來過!」
「我也是沒有辦法,現在到處都是官兵,只有這裡最安全嘛!」
「算了,他……他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就算冒一點險,那也是該當的。這是到了嗎?」
這是一間清靜的屋宇,平日少有人來,倒也修整無塵,屋內一燈如豆,隱約可見靠牆的床上卧著一人,身上蓋一條薄薄的棉被,如果不是呼吸時的一起一伏,幾乎以為不是生者。
既已來到這裡,白倩反倒有些猶豫,躊躇不前。小棗推了她一把,輕聲道:「小姐,你在等什麼,上去看看他呀,我去門口給你守著,保證沒人來打攪!」白倩哎了一聲,一把沒拉住,小棗已經轉身出了門,隨手掩上了房門。
白倩從來沒有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個屋裡獨處過,羞得臉都紅了,呆立半晌,給自己打了好幾次氣,這才慢慢地走到床邊。只見卧在榻上之人果然便是下午賽馬會上的那個黑衣騎士,依舊穿著那襲黑衣,連臉上的蒙面黑巾都未取下,閉著雙目,緊鎖眉頭,似乎正在竭力忍受著痛苦。
白倩突然起了好奇心,很想看看他究竟長得什麼模樣,手剛伸到他臉旁,那人突然嗯的一聲,睜開眼來,無力地道:「你是誰?」
白倩的心中,原本就存了一個「不該去猜想他長得怎麼樣」的念頭,這時見他忽然睜開眼睛,不禁呀的一聲,彷彿受到驚嚇的是她而不是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離去,從此再也不見他的面。
剛跑到門邊,那人又嗯了一聲,似乎是牽動了傷處,引起了痛楚。白倩一時不忍離去,深深地呼了幾口氣,寧定了心神,這才迴轉了來,說道:「我……我叫白倩,是你,嗯,是你下午攔住驚馬,救下的那戶人家。嗯,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這叫一命換一命,概不賒欠!」說完方才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之至,狀同白痴,說不定他心中已在暗笑不止,不禁暗暗懊惱不已,脫口而出道:「你臉上不笑,心裡笑了也是一樣的!」
那人本沒有笑,聽了她的話反而眼睛中露出笑意,不過這樣一來,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說道:「我本來不想笑的,救人一次就要被人救一次,那殺人一次也要被殺一次,如果真是這樣,那世上早沒有我了,你想救也救不了。」
白倩疑道:「你殺了很多人嗎?」
那人道:「不是很多,不過確也殺過人,因此上天才罰我長得粗陋不堪,恐驚嚇了你,不見也罷了。」
白倩道:「那便算了,你當自己有多好看么,誰都想看?」說罷似要轉身離開,那人喂了一聲叫住她,猶豫了片刻,說道:「我現在是在逃的人犯,趙夢覺正在百計捉拿,你見了我的模樣,未必有什麼好處。」說著,伸出手來,慢慢地拉下了面罩。
此時一輪明月,透進窗寮,清光皎潔下,露出一張如石刻般堅毅的臉,削挺的五官,長眉俊目,臉上白滲滲的,毫無血色。白倩心中暗道:「也沒那麼難看嘛,起碼比公子小須那樣的癆病鬼要俊得多了!」想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找了話來問道:「那……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靜默不語,片刻方道:「……賤名本不足掛齒,但你問了,又不能不說,我叫楚江秋。」
「楚江秋、楚江秋……」白倩將這個名字默念了幾遍,見他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聚攏在了一處,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知他背心中箭,受傷極重,能忍到現在不死,還能說話談笑,已是極為不易,便道:「你再忍耐片刻,我去給你買金創葯來!」說著,轉身就要出門買葯。
「等……」那個叫做楚江秋的一下子說了許多話,漸漸的有些支撐不住,難以言說,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白倩的手。
這一抓卻也有些效果,依著白倩的性格,她若要去做某事,就是說上一千八百句也未必阻得下她來,楚江秋又是傷后無力,輕輕一捏便即放開。可就是這一捏,白倩就彷彿被點中了穴道似的,全身上下,連一絲兒都不敢動了。
楚江秋只覺得一隻軟滑如脂的小手被自己握在了手中,就是放開了,也似乎還留有綿綿余香,微感尷尬,歉聲道:「白……白小姐,我實非有意,你……」話未說完,又是一口氣上不來,只覺得胸中真氣雜沓,亂成一團,難受之極。
白倩輕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寒霜,冷冷地道:「別說了,不是故意捏也捏了,你有何話說?」
楚江秋暗中運氣,調理胸中那一團紛如亂絲的真氣,過了一會兒,方才覺得好了些,說道:「你……你是要去哪裡買葯?」
「藥房啊!你是有多金貴,上好的金創葯都治不好嗎?」
「不……不是,你想想,要是你放箭,射傷了我……我、我是說要是……那你,會把傷葯好端端地放在藥房,等著我去買嗎?」
「嗯……就算你對,可我不信他們會把全城的葯都給買光了!」
「姓趙的做得出的,就算他餘下一二間,那也定是誘餌,看誰來買金創葯就派人跟住他,一直到、一直到找到我為止!」
楚江秋猜得不錯,下午開始,跑遍全城才買到金創葯的人全都倒了霉,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被家裡的貓抓了一下,亦或是被老婆打破腦袋,會被拉到衙門過堂,白白地吃了不少苦頭。
養在深閨的白大小姐自是不知,問道:「他們,會這般陰險嗎?」
楚江秋勉強笑了笑,忽然側著耳朵聽了聽,說道:「誰在唱曲,這麼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