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單刀赴會
入雲大廈之中,幾百升降梯不斷上下運行,通向樓內的每一層。
陳泠軒站在一個擁擠的升降廂中,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
他神色平靜,目光越過前方人們的肩膀,向上定格於升降廂靠近頂部的層數顯示屏幕。
屏幕上層數不斷跳動,已經到達九十九層,對於足有三百多層的入雲大廈來說,才剛剛到達三分之一不到的位置。
能源城Gaea位於亞洲大陸東部接近沿海,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氣候濕潤,雲層一般位於距離地面一千兩百米左右的地方……
而陳泠軒所處的這座大廈,頂部直直插入雲霄,沒入厚厚的雲層之中。
入雲大廈高聳入雲,高層風景絕美,不受風雨影響,但只有極少人能夠到達雲層以上的樓層。
隨著升降廂停在九十九層,廂門打開,陳泠軒感覺到身後有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立馬往左讓了讓,一個男人打著哈欠從他身旁走了出去。
在男人經過陳泠軒旁邊的片刻,陳泠軒清楚地看見他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針孔。
又是一個去城南打葯通宵的人。
以往陳泠軒都會對這種生活糜爛的富家子弟嗤之以鼻,但今天他卻別過頭去,不去看那衣衫得體,卻步履蹣跚左搖右晃的男人……
原因嘛,自然是他自己昨晚也使用了電子毒品吧。
其他人對走出升降廂的男人毫無反應,屬於見怪不怪,熟視無睹的情況。
男人出去的同時,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頂替了他原本的位置,升降廂裡面的人紛紛往四周挪了挪,為那人空出一個位置來。
那人走進升降廂便站定不動——他早已在等待這個升降廂到來的時間裡就在外面訂好了要去的樓層。
廂門緩緩關閉,升降廂上行,人們互相拉開了些距離,盡量不挨在一起。
靠近四壁的位置被早進來的人牢牢佔住,他們的手在全息側壁划動,輕點,數據與信息不斷在充當顯示屏的側壁上變幻,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沒有靠近靠近側壁的人要麼自己帶著可視化的接收信息設備,要麼就通過自己的義眼連接網路獲取信息……
少數想要使用側壁,但沒搶到位置的人只能站在那些人的後面苦苦等待,但那些操控著側壁上不同模塊的人自然不會輕易將位置讓出,除非他們到達自己要去的層數。
陳泠軒站在升降廂的正中央,他沒有去看周圍側壁上鋪天蓋地的信息,也沒有掏出任何設備,啟動任何視網膜投影……
他只是站著,平靜地站著。
他其實是第一個進入這個升降廂的人,他完全可以選擇側壁的任何一個模塊,但他沒有。
他只是站著。
陳泠軒從來都不認為側壁上的那些信息有什麼用——廣告推銷、虛擬產品體驗、隨機聊天、最新義體情報……
都是些沒用的信息垃圾。
信息量過載是二十四世紀最顯著的特徵之一,這個現象從二十三世紀便已經初露端倪——
全息影像的出現、聯邦信息網的全面完善、各種可承載各種信息平面的出現,通通是信息過載出現的重要因素。
陳泠軒耐心地等待,等待著升降廂到達他要去的那個樓層。
他不被周圍的事物所吸引,目的十分明確,而他也不會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消磨任何時間。
每個人能夠同時處理的信息都是極其有限的,只有極少數經過大腦強化的人或許才能做到一定程度上的「一心多用」,但大部分人幾乎都只能在同一時間內只做一件事,這便決定了每個人的效率都是極其有限的。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切信息與數據無孔不入,它們的傳播者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只為了能夠將獲取信息之人的時間佔用,利用,從而謀取自身的利益。
陳泠軒從來都不覺得獲取那些垃圾信息有什麼用處,他的生活軌跡就像一條規定好的長長密閉管道,他不會、也不願意去接受那些會拖慢他生活節奏或影響他追求自己目標的東西——哪怕短短几秒都不會去看。
周圍的人們並不在意陳泠軒是誰、要幹什麼,即使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陳泠軒了,即使陳泠軒要去找的是能源城的城主——陳今。
他們依舊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而陳泠軒也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牆。
廣告與各種圖像視頻的聲音充斥著這部升降廂裡面的每一寸空間,不斷傳入陳泠軒的耳朵之中,而陳泠軒始終不肯多看一眼,他只是獃獃地看著顯示樓層的地方,回想著自己的人生……
在陳泠軒十幾年的生命里,他唯一的念想便是達到自己父親那個高度,能夠以平等的身份走到他的身邊,請他交與母親一個道歉。
那是自己母親應得的,那是陳泠軒的父親虧欠她的!
十幾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規律生活中,陳泠軒的一切全部如同按部就班、精密無比的機械,沿著自己既定的生命軌跡運行。
那份執念操控著他不斷向前,不斷變得更強,讓他站在更高的地方……
他只想要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能夠再次回到那個他十多年來不再踏足的家,向那個痴痴等待著心愛男人歸家的女人說一聲「對不起」。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陳泠軒可以捨棄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其他活動,全新全意地投入到提升自己、追求目標的過程之中……
他早早便從那群普通人中脫穎而出,並且不斷拉開差距,逐漸掌握一切必需的技能……
陳泠軒雖然住在入雲大廈之中,但他的身份和地位都與最普通最普通的人無異,他的學校也是眾所周知的「貧民學校」……
他與他父親之間的距離,就好比天與地之間的距離。
但陳泠軒絲毫不在意這些,反而從容而坦然地接受這一切,只因為他的父親當時也是白手起家,也是從一個最普通的平民開始,一步一步攀登到現在這個高位。
跨階層的流動,往往就像流水一般——從上往下流容易,從下往上流難。
但陳泠軒並不在乎,他甚至以此作為自己的挑戰——若是那個男人能夠做到的事情自己做不到,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那份道歉?
於是,陳泠軒便開始了近乎苦行僧的生活,他一遍遍逼著自己,在並不優越的環境下利用能接觸到的一切資源提升自己,不斷變強。
十幾年來,陳泠軒都一心出人頭地,心無旁騖,他從來都不會被外界干擾,他的生活單一而枯燥。
一切都十分順利,他的每一天都像倒帶重來一般,重複,重複,再重複……
直到他遇見楠希。
陳泠軒想到楠希,表情柔和了不少,也只有想到楠希,他那冰封一般的表情才會融化一些,那永遠緊繃的雙眉才會微微舒展……
升降廂不斷上升、停靠,人們不斷進進出出,陳泠軒一直站在中間,等待著,等待著……
回憶無聲地湧出,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維——
他想起與楠希的初遇。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陽光正好,天氣爽朗。
還記得那時的自己腳步匆匆,正快步走向工程實驗室,走廊里聚集著午休的人群,他們投向自己的眼光和往常一樣,充滿了敬佩或愛慕,羨艷或嫉妒。
陳泠軒永遠不會在乎他們的目光,友善也好,惡意也罷,都與自己無關——他只會走自己的路。
但他的路被擋住了。
一群人圍成一塊,佔據了走廊的絕大部分,陳泠軒停在外圍,他能夠聽見人群中心的抽打怒罵聲。
校園霸凌,很常見的一件事,尤其是在自己所處低等學校之中,可謂是司空見慣。
根據那參差不齊的怒罵聲可以得知,被霸凌的是個少女,而她被霸凌的原因則是家中負債不還,再加上……沒有裝任何義體。
陳泠軒一點都不在乎這些,他只想快點到達工程實驗室,完成自己對模型的架構與分析。
好在他不用開口,很快便有人發現了他,人群齊齊分開,為他讓出一條道。
陳泠軒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他只看見一個少女半跪在走廊中央,長發凌亂。
少女喘著粗氣,抬頭看向陳泠軒,神情淡漠。
從剛才圍觀人員的議論中可以得出,她好像叫楠希。
陳泠軒微微挑了挑眉毛,眼前的少女似乎與他之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看自己,眼裡並沒有夾雜著任何其他東西。
她只是在看著自己而已,別無他意。
「喂,純種!還不給學長讓路?」一旁裝著機械義肢的光頭少女一腳將楠希踹翻在地,楠希在地上滾了一圈,再次爬起,她再看了陳泠軒一眼,眼裡沒有絲毫的怨恨、憤怒、悲傷……
彷彿這一切與她完全無關一般。
陳泠軒並沒有向前走,他看向半跪在地上的楠希,和她對視著,沒有說一句話。
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默不作聲,心想連陳泠軒都看不起不裝義體的純種,楠希估計是要遭殃了……
「楠希,對嗎?」陳泠軒看著眼前的少女,出聲問道。
楠希捋了捋長發,看著陳泠軒,淡淡地點了點頭。
「導師在工程實驗室等你,跟我來。」陳泠軒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說,但他確實說出口了。
於是,他便將楠希從大庭廣眾之下,從欺凌她的那些人眼皮底下帶走了。
「導師呢?」來到工程實驗室后,楠希環視了一圈空無一人的實驗室,轉頭問陳泠軒。
陳泠軒熟練地開始上手立體建模,他沒有去看楠希,說:「沒有導師,我騙了你……你可以走了。」
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偌大的工程實驗室中只剩陳泠軒操控建模儀的聲音。
半晌,楠希看著無故幫助自己的陳泠軒,微微躬身,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然後她便離開了。
陳泠軒一直沒有去看她離去的身影,只在她走出工程實驗室的大門,門快要合上的那一剎那,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少女,將她的背影留在腦海之中。
在這個崇尚義體的時代,所有人都以擁有義體為榮,以沒有義體為恥,人們甚至會將自己原本健全健康的肢體卸掉,然後替換一隻不怎麼靈敏的義體……
而那個叫楠希的少女,應該就是這個學校里唯一的那個「純種」。
陳泠軒摸了摸自己腦後的腦機介面,再次看了一眼楠希離開的方向……
這便是他與楠希的初遇。
陳泠軒默默地回憶,升降廂已經接近可以到達的最高層樓,而他周圍的人也早就已經全部離去。
只剩他一人。
普通人並不能前往高層,更別說接近頂層的地方了……
但陳泠軒可以,在他還是個孩童的時候,他的父親曾帶他來過一次,也將他的信息錄入,但那一次,便是最後一次。
在他父親走後,陳泠軒便再也沒來過這裡,他原本以為下次到來便是討要道歉,卻沒想到自己第二次到這,為的卻是一個女人。
為了一個女人,他要獨自去見自己十多年未謀面的父親,去見行事雷厲風行,不怒自威的能源城城主……
堪稱單刀赴會。
升降廂緩緩停下,樓層定格。
陳泠軒平靜地呼吸著,他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神色如常,目視前方——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