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山多嫵媚 第八十三章 業火(四)
張濤自安縣出城便一路疾馳,胯下的馬力竭之後,經過臨縣時又換了一匹,原本兩日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壓縮到了一個晝夜,眼都沒合過。
其實他心中已經後悔不迭了,畢竟他之所以被安排上任安縣縣令,就是為了找到將軍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脈。
如今公子找到了,卻被他一廂情願的固執親手送入了火坑。
這麼多年以來,將軍對於自己的栽培和照顧歷歷在目,那伙白蓮教說不定就是當年圍攻將軍府的兇手,眼見報仇有望,張濤又怎麼能讓到手的機會白白溜走?
再加上任安縣縣令這麼久,張濤也是真的想要當個好官,將軍生前的願望便是天下昌平、海晏河清,只可惜壯志未酬便含恨而終。
張濤作為親衛,將軍對於百姓的愛護,他都是看在眼裡的,不知不覺中,已然隱隱把自己這個縣令當做將軍的遺志繼承下來。
既然不能上陣殺敵,守牧一方也未嘗不可。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白蓮教和吳家竟然喪心病狂至廝,為了造反,居然敢派人掘了河堤!
雖然張濤不知道白蓮反軍究竟有多少人,但流民被白蓮教裹挾已是事實,一旦暴動起來,安縣真的能支撐得住嗎?
俯身縱馬狂奔的張濤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了,一但想到安縣被攻破的後果,張濤的臉色便蒼白起來。
他已經很累了,那張大鬍子臉上的眼窩深陷,折射出深深的疲憊,但手中的韁繩卻攥緊了幾分,雙腿一裹馬腹再次加速。
終於,一座高大的城郭赫然出現在他眼前,張濤心頭狂喜,總算到了。
於城門口下馬,遞過路引之後,兵丁只略微一掃便張濤進城了。
路引制度是太祖皇帝親自製定,為的就是限制人口肆意流動,維護統治穩定。
但此世大明立國已有兩百餘年,路引制度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只要有錢,多少張路引都能弄得到。
張濤的路引用的也不是本來的身份,一縣最高行政長官這個身份太惹眼了,若是府城裡的情況還沒弄清楚就如此招搖,此行必然失敗。
畢竟張濤要找的是衛所千戶官,文臣結交武將本就是官場大忌,況且近年來國朝局勢動蕩,一但府尹知道了,那想要請兵回援無異於痴人說夢,說不定還會連累到這個未曾謀面的將軍門生。
剛剛入夜,臨州城內燈火通明,寬闊的街道上遊人如織,街道兩旁的建築節次鱗比地排列著,張濤牽著馬匹穿插在人群中,繁華的喧鬧聲頓時撲面而來。
找了間客棧住下,張濤便打聽到了徐克儉所在千戶所的位置,當即前去打探情況。
雖然這時候已經放班了,但像千戶所這樣的地方,還是會有人值守的。
千戶所大門前,兩個官兵正閑聊著什麼,隱約聽到了『千戶』、『副千戶』之類的話,巷子里的張濤一愣,便閃身緊貼牆壁,一動不動地繼續聽下去。
一名官兵似乎有些惋惜:「……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啊,以前徐千戶真是拿咱們當兄弟看待的,如今卻……
唉,也不知王朴那廝走了什麼門路,居然把徐千戶給頂下去了,才不到一個月的的時間,鼻孔都翹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誰服他!」
另一名官兵壓低聲音道:「這話最好憋在肚子里,我聽說那人本是京里一位朝廷大員家的私生子,嘖嘖,真夠亂的……」
「我呸,什麼野種也敢騎到咱頭上撒尿了!」
「慎言……」
張濤聽得心裡一驚,一股涼氣從心底里止不住地冒出來,徐克儉的千戶官銜被一個叫王朴的頂下來了?
強行忍下心中的驚駭,凝神再聽了幾句話,可那兩個官兵卻再也沒涉及到這件事情,張濤神色陰晴不定地閃身離開了。
回客棧的路上,張濤心急如焚,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本來安縣就岌岌可危,如今自己的援兵居然又出現了問題。
安縣怎麼辦?
秦時又怎麼辦?
安縣城內的百姓們該怎麼辦?
意外情況的出現一下子讓張濤亂了分寸,官居千戶想要調兵尚有難度,更糟糕的是,徐克儉此時竟被降職為副千戶,就算找到了他,這兵還能調得動么?
各種各樣的念頭湧上心頭,張濤甚至生出了暗殺頂替了徐克儉的新任千戶的想法。
突然,陰沉著臉的張濤感覺被撞了一下,抬眼望去,撞他那人大著舌頭走路搖搖晃晃,估計是喝醉了酒。
張濤皺了皺眉,本想避開他,可麻煩卻偏偏找上門來。
那人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張濤,指著他大怒道:「哪來的莽漢,敢撞你爺爺我,活的不耐煩啦?」
張濤不說話,想繞過他,可那醉漢卻不依不饒了,伸手就要扯張濤的胳膊,嘴裡仍舊罵道:「狗日的,你聾啦?撞了老子不曉得道歉,想走?試試?你要是走得脫,老子叫你爺爺!」
張濤躲過對方伸過來的手,面色一片冰寒,強忍著怒意:「這位兄弟,你喝多了。」
「少給老子套近乎,誰他娘的是你兄弟,趕緊道歉!」醉漢醉眼一瞪,歪著步子大手一揮。
張濤眼中閃過一絲殺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兄弟喝多了我不計較,可別做的太過了!」
「哈哈哈……」那醉漢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老子是這城內的千戶,怕了你不成?」
千戶?打量了對方几眼,張濤的眼睛逐漸眯了起來,莫非他就是王朴?
想起方才在千戶所門口聽到的那番話,張濤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語氣立刻變得熱情起來:「哦,原來是千戶大人,失敬失敬,方才是在下唐突了,鄙人張三水,乃是路過的客商。」
那千戶聞言露出鄙夷之色:「什麼狗屁商戶,現在知道說好話了?晚了!」
「是是。」張濤滿臉謙卑之色,點頭哈腰,「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千戶大人,小人給大人賠禮了。」
說罷,從袖子里掏出一包銀子,趁著握手的機會塞進了那位千戶的手中。
沉甸甸的銀子入手,那千戶好似酒醒了幾分,把那袋子掂了掂,隨即塞入懷裡,末了還嘲諷一句:「算你識相,滾吧!」
「噯——」張濤見他左搖右晃地要走,連忙拉住他,「千戶大人,別急著走啊……」
千戶勃然大怒,伸手一推,惡狠狠地道:「滾開,莫要不知好歹,方才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與你計較,再碰本官一下試試,要你狗命!呸,下賤東西!」
張濤連忙道:「是是,呃……不是不是,千戶大人,不是小人不知好歹,只是小人想要和大人做筆生意……」
聽到生意二字,那千戶臉色軟下來,瞪著眼睛道:「生意?什麼生意?說來聽聽。」
張濤臉上的笑容更盛,左右看了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湊近低聲道:「大人,此地人多眼雜,說起來,恐有礙於大人的聲名,不如找個雅間詳談?」
「諒你也不敢耍什麼花樣!」那千戶哼哼道,「隨我來,去醉仙樓。」
張忙不迭點頭,笑容已經不能用卑微來形容,簡直是諂媚。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一處名為醉仙樓的酒樓,裡面的生意異常火爆。
一名小廝見了千戶,剛「喲」了一聲,便被他隨手扔過去的一錠銀子打斷。
「少廢話,最裡面的雅間,不要打擾!」
「得嘞,爺您請。」
那千戶似乎是這裡的常客,此時走在前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聲音在走廊里震蕩迴響,就差沒把『老子最牛』刻在臉上了。
兩人一路往裡間走,環境愈發清幽,夜色的感覺突然襲來,外面的喧鬧似乎被隔絕開,那千戶不知何時也停下了嘴。
張濤走在後面,盯著前面的身影,垂在袖子下的手中忽然落下一把精巧的匕首!
二十幾步的距離彷彿走了很久,雅間終於到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裡面亮堂的光照出來的瞬間,張濤驟然發難,身形猛地搶進一步,手中的匕首唰地抽出,狠狠地扎向前面那道身影的后心處。
下一刻,金鐵交擊的脆響聲傳來,卻是前面那位千戶霍然轉身,不知從哪裡也掏出一把匕首格擋住了。
兩人匕首相互抵住,發出令人倒牙酸的尖細的摩擦聲,眼神交錯的瞬間,那千戶一聲冷哼,手腕翻轉,扎向張濤的心臟處。
這一下變招極為狠辣,一個不慎便要命喪黃泉。
張濤險之又險地側身避過,一記力道極大的頂膝撞向對方,那千戶靈活至極,閃身後撤,眨眼間便拉開了身位。
張濤暗道大意,微微調整了姿勢,想不到對方竟然裝得這麼像,而且竟身手如此靈巧。
「嘿,早就發現你不對勁,王朴那小子就這麼等不及了么?」那千戶此時已經退到了雅間里,身形微躬,匕首反握橫於胸前,冷笑著眯起了眼睛。
站在門外的張濤一愣,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他不是王朴?王朴要殺他?
噝——他是徐克儉!
他娘的,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愣神的瞬間,雅間裡面的人已經沖了出來,匕首直刺張濤防守的空擋處。
張濤面色大變,就地往後一滾,口中急呼:「慢著,認錯人了!」
徐克儉並不理會,身影一閃便到了躺倒在地的張濤面前,一下挑飛了他手中的刀,緊接著匕首在掌中一旋,狠狠扎向張濤的心臟處。
「徐克儉,將軍幼子找到了。」張濤閉目躺平,聲音很低但語速極快。
這句話徹底驚住了徐克儉,他眼神陡然轉厲,匕首一下子抵住了張濤的脖子,眼睛通紅:「你到底是誰?說!」
「徐兄弟!」被刀架在脖子的冰涼感覺讓張濤冷汗直冒,急忙道,「我是將軍的親衛張濤,這次來找你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我怎麼相信你!」
「是真的!我懷裡有將軍的令牌,不信你摸出來看看!」
「你自己來,慢點拿,耍花招的後果你知道的!」
……
片刻后,徐克儉一臉喜色的左右翻看著將軍的令牌:「確實是將軍密令!」
張濤一臉苦色地揉著肩膀,這下子臉算是丟盡了,被人挑飛了匕首不算,還被騎在了身上……
「張兄,抱歉抱歉,方才裝醉實乃形勢所迫,兄弟我不得不萬分小心。」徐克儉很大方地拱手賠罪,然後把令牌遞還給了張濤。
頓了頓,徐克儉臉色嚴肅了幾分,低聲道:「張兄方才說的將軍幼子是怎麼回事。」
張濤嘆了口氣,如今安縣城內的危急形勢以及有關於秦時的身份通通說了出來。
片刻后,張濤說完,神色突然有些晦暗:「徐兄,如今你這邊卻被降了職,若是調不到兵回去,公子和安縣危矣啊!」
徐克儉沉著臉霍然起身,在雅間里踱來踱去,某一刻,他突然停下腳步,一拳砸在桌子上:「張兄,事到如今,我們也只能賭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