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夫子學堂

第二十章 夫子學堂

遠山落日下,天邊好似燙紅了的烙鐵。

地面的熱氣逐漸消散了下去,偶爾一陣風吹起,盪起漫天飛揚的沙塵,擾得這周圍迷迷濛蒙一片,就連白馬也都不耐的甩了甩脖子根,哼哼出聲。

路邊有枯草,枯草上的堆放著霍青魚那把長刀,以及……那堆零件。

這就是邪!

他們披著人皮,混跡於世,假裝在人群中,不分男女,老幼。

他至今無法消弭見到葉輕馳的時候,他宛如這炎炎烈日下一塊寒冰,敲碎溶化了這千年的孤涼。

霍青魚的身上有傷,小孩沒了,他也忽然不知道前面該做什麼了,乾脆坐在路旁,踩著地面上一塊石頭,解開纏手,一圈一圈的重新饒好。仟韆仦哾

遠遠的,一道孤清肅殺的身影打破了這一片寧靜,玄機一人一槍踏著日影而來,臉上有廝殺過後的疲憊。

白馬見到她的蹤影時,顯然有些激動。

她走到霍青魚跟前的時候,掃了一眼,最後目光停落在那堆零件上,以及……那件人皮上。

就像是脫下來的一件衣服,攔腰截斷,上面還留有誅邪司的利爪抓痕,此刻那件「衣服」就如此了無生機的堆放在路邊,絲毫看不出在這之前,還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這孩子是個孤兒,時常住在學堂里,但更多時候喜歡跟在我身後,叫我青魚哥哥。」霍青魚抬起頭來,聲音有些乾澀的道。

「他會哭會笑,學堂成績一塌糊塗,我告訴他不喜上學也可,長大后和我一起保護村子,你說……他怎麼就是個邪呢?」

霍青魚彷彿還想尋找一種慰藉,彷彿依舊難以置信身旁這堆冰冷冷的零件,就是往日熟悉的童子。

玄機站在那裡,她也無法回答霍青魚的問題。

就連她自己,也有這諸多疑問。她也想問一句,為什麼就是個邪呢?

霍青魚抓著一把沙,順手抹了一把臉,渾然沾上了泥,卻毫不在意,「誅邪司誅的,到底是什麼?」他此時此刻,無比的渴求這份答案。

可這答案,玄機註定無法給他。

兔死狐悲,這種感覺似乎比九尾耳死的時候,還要更甚。在上一刻,這個童子還活生生的,會將食指比「噓」的動作。

這一刻,玄機看到這堆拆卸下來的零件,彷彿就像看到了自己似的。

「葉輕馳來過了?」玄機擠出這一句。

「來過了。」

霍青魚依舊乾澀的道。

葉輕馳來的時候,如同在紅崖底下一樣,他對霍青魚說:「邪擅長偽裝,可當他開始屠殺的時候,普通人根本就不是鋼筋鐵骨的對手。」

「我早就發現,這處地方,太不一樣了。」

葉輕馳走近霍青魚身邊的時候,揮起手裡的長劍,正要朝童子刺去的時候,霍青魚豁然驚醒。

霍青魚顧不得手上是否沒有寸鐵,徑自用手握住了葉輕馳的劍鋒,剛烈一掰,手心鮮血順著刀鋒滴落,他也一個奮力起身來,將葉輕馳一撞。

撞開了丈許。

「不許你碰他。」霍青魚低吼了一聲,彷彿發怒的野獸,「我看過你挖開他們的身體,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對他。他不是邪,他只是個孩子,等著繼續回夫子學堂上課的孩子。」

霍青魚一邊說著,一邊暴起,抽出長刀朝著葉輕馳連番劈砍,不要命了。

直到葉輕馳的長劍被長刀震得飛出,插在地面上,葉輕馳再難近前一步。

霍青魚握刀的虎口發疼,長刀直面葉輕馳的眉心處,刀鋒劃過他臉頰的肌膚,刺開臉上的皮肉,一道血痕自葉輕馳的輪廓處蜿蜒滴落。

「就是你殺了我,邪就是邪,黑白不能顛倒,正邪不能兩立。」葉輕馳挺直身軀言道,臉上滴落的血痕非但沒有讓他呈敗勢,反而更加剛硬。

隨之而至的,是霍青魚的聲音。

「滾出不荒山!這裡沒有邪,也不需要你們在這裡誅邪。」

眼裡的余怒,化作天邊落日的圓,再滾燙的東西,也終有冷卻下來的一刻。猶如此刻,霍青魚盛怒之後,只覺無盡的悲涼。

他將手纏纏好,慢慢起身來將小孩那具皮囊收起包好,似乎某一瞬間也忽能明白,玄機為何當時也要替九尾收屍了。

抬起頭來,遇上玄機灼灼的目光。

不說話!斑斕日頭映著她穿過風塵而來的塵埃,這個一身幹練的女子,也有這般狼藉的時候。擺脫誅邪司,也讓她頗費些手段吧!

霍青魚將那些零件收好,然後起身來將東西搭在馬上,牽著馬往村子回的方向。

如同一場遠行跋涉,行路遲遲,卻仍舊看不到盡頭。

玄機跟在霍青魚的後面,極目所望去只見霍青魚的背影孤獨,玄機不禁陷入了沉思。

玄機猜錯了,霍青魚並沒有回霍家村裡去,而是回了夫子的學堂。

不荒山荒涼,地廣人稀,周圍人煙村落稀疏,可卻也為了抵禦山匪,居住在這裡的人有意無意的靠攏在一處,以防山匪劫掠。

而在這些村落圍攏的中間,幾個村子合資建了一座學堂,聘了七里八鄉最有學問的夫子來教學。

霍青魚小的時候也是這學堂里出來的!只不過,夫子曾最頭疼的是他,現在每天扛著刀保護學堂的也是他。

而今天這孩子,霍青魚一路回來,竟是想了好久也沒想起來他是什麼時候來到學堂里的,只記得是個孤兒,從來都是乖巧伶俐,怎麼好端端的,就忽然成了邪了?

可無論如何,他到底是學堂的童子。霍青魚最終還是將他帶了回來,禾了鎬鋤,他在學堂後面的低坡處挖了個坑,將他填埋在此。

玄機的坐在學堂前面的亭子里,看著不遠處霍青魚忙和的身影,兀自陷入了沉思。

誅邪司的那幫人寧可錯殺,絕不放過,葉輕馳在祭祀台下面用這孩子設下圈套,想引出這背後藏匿更多的邪,絕不止為了誅殺一個小孩簡單。

恰逢,這個小孩出自霍家村!

誅邪司不可能無緣無故,千里迢迢從上陽京畿跑到這裡來誅邪,必定是有所圖謀。又恰逢,讓玄機尋找宣姬的黑衣人,也在這個時候不期而至。

霍家村看似平平無奇,可當家的霍翎,卻不像無知村婦。他們聲稱世代戍守龍脈,可卻連龍脈在哪裡都不知道,為何還要守?

還有霍翎曾說過的一句話,龍脈里走出的邪,都要在祭祀台下誅殺。

玄機醒來的時候,就是在祭祀台下,她是否也從龍脈里走出來的?黑衣人當時已經在祭祀台下誅殺了自己,這會,又為了找宣姬且先放過自己。

她和宣姬之間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而分開的。

最重要的一點,宣姬去哪了?

千頭萬緒,想不出半點所以然,無意間玄機目光飄到了霍青魚的身上去,他已經將那坑挖得差不多了。玄機心裡忽然劃過某個可能,這個世界不容邪於世,宣姬會不會……自己藏起來了?

學堂里,一陣童子哄亂的聲音傳了出來。

玄機轉眼看去,只見一群雀躍的學生陸陸續續走了出來,行在最後的是夫子。

夫子年邁,龍鍾老態,蒼髯皓首,見這些孩子過於活躍,不免在後面高喊:「有序而行,不可慌亂。」

就像籠雀的人,夫子雖有疲態,可臉上到底慈愛,帶著孩子出門觀望課業,悠遠著道:「日湯湯而藏遠山,萬物交替,晝夜更迭。」

行至那片山坡處,霍青魚埋好了土,抬起頭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夫子。

「夫子!」霍青魚打了聲招呼。

「霍青魚,你又在此處作甚?」夫子向來嫌他冒失,但今日霍青魚似乎較往常沉斂了些許,夫子倒不好發作,只好問:「太陽快要落山了,等授完課就帶這幫孩子回去,夜裡沙狼會出來吃小孩。」

夫子說完,兀自朝那幫孩童雀躍的方向走去。

霍青魚「誒」了一聲,滿不在乎,「知道了。」

從小到大,夫子老是拿殺狼嚇唬小孩,這話霍青魚從小聽到大了,都不曾變過一下。

這不荒山多少年,貧瘠得鳥都不停靠,沙狼早就絕跡了。哪怕有,也該像紅崖那邊的老虎一樣,又餓又瘦!

霍青魚豁然怔住了一下,一抹冰涼劃過心頭。

紅崖那頭大老虎,也是邪!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夫子的聲音在一眾孩童中朗朗傳來,數十年如一日的課程,霍青魚從小聽到大。

只是,曾經不覺得如何,可現如今在這風起狂沙下,夫子朗文的聲音如同破沙的一把刀,狠狠的刺開了霍青魚沉寂的心。

回憶頓時如浪潮奔涌,滾滾席捲而來,席捲至今日之前,他在面對葉輕馳的那一刻。

「滾出不荒山!這裡沒有邪,也不需要你們在這裡誅邪。」

葉輕馳尺素於手間,絲毫沒有在意霍青魚這一刻的怒意,他伸出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那鮮紅的血色在烈日的斑駁下,連艷色都淡了幾分。

「人會流血,會遵循內心而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葉輕馳看著自己手心處的血,語氣卻過分的淡漠,「你說這裡沒有邪,你看看你抱著的這個孩童,他是個什麼東西!」

「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活生生過,在你們沒有到不荒山之前,他就是人,他從沒有害過人。」霍青魚不忿,一雙眼中儘是紅絲。

悲與怒,震驚與難受,霍青魚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酸澀了,只覺口中苦得緊。

卻是不知為何,在聽到霍青魚這話時候,葉輕馳清冷唇邊竟勾起一抹淡漠的痕迹,充滿嘲諷。

「你確定?」

葉輕馳收起了劍,低頭順眼之間,那薄唇緊抿得越發顯得涼薄無情的。「你知道邪為何物?如果單單隻是一堆鋼鐵人偶,值得陛下親自成立誅邪司,不惜代價下令誅邪?」

霍青魚緊握著流血的雙拳,葉輕馳的話讓他深擰的眉目一抬,心中漣漪一動。

他確實不曾知曉過,邪為何物。

在霍青魚這二十幾年的生涯當中,所見所聞的,皆是這片荒涼的地方,邪這東西,只聞其名,不曾親見。

如果,不是誅邪司的人忽然來到不荒山誅邪,霍青魚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這世上居然還能有鋼鐵組成的骨架,外頭批上人皮或者獸皮,就能行走於世,真假難分。

霍青魚沒說話,葉輕馳卻兀自往下說去,「你曾懷疑過所處的世界嗎?你曾懷疑過身邊的人,就是你往日所熟悉的人嗎?」

此問話,讓霍青魚無法言對,但他從心裡可以確定,從不曾懷疑過!

最起碼,在今日之前,一直如此!

「人活於世,安於眼前。但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所認識的人,已經不是昨天的那個人了。相貌、性情皆一樣,但內在骨子裡卻變成了冰冷的鋼鐵,它們瞞騙了所有人,假裝是有血有肉的人,就這樣,你覺得它們是人嗎?」

「他們有皮相,會模仿,但就是真的人嗎?那些被它們替換了的真正的人,去哪了,你可曾想過?一群鋼鐵骨架,連東西都算不上,卻在不知不覺間替換了真正的人,假裝成人,堂而皇之的活在這世上。就這樣,你還會覺得他們不曾害過人嗎?」

葉輕馳的話驟然如雷,打落在霍青魚的心間,驚得他無法言語,那一雙眸中但還有悲傷,可那憤怒卻已然被震驚所衝散。

幾欲啟齒,可到最後卻只餘下唇齒邊上的顫抖。

「我自幼在誅邪司長大,我所要做的,就是在人群之中分辨出這些東西,肅清這些東西,正守本心,不為皮囊所惑,不為……虛假所惑。」

「他們會假裝,會掩飾,會告訴你他們也有心,也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鋼鐵骨架,哪來的心?」

葉輕馳說到最後,語氣卻在經意間加重了,最後這一句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風塵吹起,斂起了眼前的沙塵,霍青魚的思緒被夫子的聲音給拉了回來,他看著眼前簡陋的學堂,他看著遠天殘陽下,夫子與學生的身影重重疊疊從眼前過。

隱約間,葉輕馳說過的話劃過霍青魚心梢。

「人與邪之所以不同,我們依仗著自身的喜怒哀樂所活,所作所為從心出發,七情六慾熨帖著溫度。但邪不同,他們木訥機制,一行一為皆像是刻畫好了的木偶,隨著唱本台詞而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物終究是物,它們模仿活人的行為再怎麼相像,也終究是模仿。」

「械,終歸是械,活不成人。」

葉輕馳留下了這一番話在霍青魚的心間,他本不想去在乎的,可這些話就像是魔咒一樣,此刻翻來覆去的在腦海中迴旋。

霍青魚陷入了久久的思量中,直到夫子那清朗的聲音穿透迷茫,從小到大,亦復如是。

「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夫子年邁,任教至今數十年,在這片風塵漠漠當中,日復一日的念叨著。霍青魚恍惚覺得,他這篇《千字文》已然誦了不知多少遍,多少年!

霍青魚豁然驚醒,才驚覺冷汗已然濕透了衣衫。

抬眼間,他意識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青魚迎了上去,正好對上那道目光,但見玄機也在看著自己,亭亭而立,默然不語。

但,葉輕馳的話,猶言在耳,「與你同行的女子,行跡更為可疑。我懷疑,她也是邪!不信,你或可一試。」

風遙過,霍青魚看玄機時候的神情怔了下去。四目相望,遙遙相對,就此咫尺天涯。

風長卷,朱顏輕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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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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