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懷疑我

第二十一章 你懷疑我

風沙日落下,學堂里的童子下課回家。有頑皮的彎下身去攢了一團沙,朝霍青魚那邊扔了過去。泥沙濺在霍青魚的肩膀上,有細微沙礫悄滑進衣領中。

換做以往,霍青魚會的隨手團起沙團扔回去。

但這次,他也只是用手撣了撣肩膀,看著那孩子用手咧開嘴朝他「略略略」跑開了。

這天真無邪,半點做不得假,霍青魚不自覺勾起了唇。

身側,一道蒼老瘦小的身影走了過來,身影正好疊住餘暉,籠罩在霍青魚的身上,霍青魚抬首看去,臉上的笑容滯凝了一瞬。

夫子蒼蒼白首,映在落日的餘暉下,竟也履上了一層金光的感覺。

「霍青魚,叫你找小小酥他們,怎麼樣了,回頭莫要忘了叫他們回來上課,明日課考可別偷懶。」

夫子說著,霍青魚站在那裡並沒有答話,眼裡的眸光不經意的動了一下,稍縱即逝。

旋即,夫子看了看身後天色,道:「時也不早了,你儘早回去吧,省的回頭你娘又要來找老夫幫忙教訓你,你這孩子,從小調皮。」

夫子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負在身後,搖著頭轉身往村子的方向走。

兩人對話,霍青魚從始至終沒有開口,就彷彿夫子在對空氣說話似的。霍青魚看著夫子的背影,猶豫者將自己袖間的一小方稜鏡揣了揣。

最終他咬了咬牙,喚了一句,「夫子等等。」追了上去。

夫子回頭。

霍青魚沉吟了下,謊言道:「我尋了許久,下了祭祀台也遍尋不見孩子的下落,只是見那裡雜亂一堆鋼鐵,明日我再尋尋。」

夫子眼裡一動,一時「哦」了一句,竟有些不知如何應答霍青魚這話,兀自在那裡沉默了一會,才道:「好,再找找,家人盼著歸來。」

霍青魚覺察到,夫子嘴上如此說著,但神情卻掠過一抹悲哀,說完徑自搖著手,轉身要走。

「夫子。」霍青魚又叫住了他,在夫子還未轉過身來的時候,霍青魚將手貼在他的後背,隔著後背衣衫與白髮輕拍了幾下,「日暮天涼,風大沙冷,夫子記得添衫。」

這霍青魚,向來與夫子唱反調,這般熨帖知心的時候真是少見,夫子禁不住愣了愣,而後獃獃的點了點頭,「知曉了,早些回去。」

「晚上沙狼出沒,會叼小孩,你早些回,莫教你娘擔心。」夫子轉身走去,還嘟嘟喃喃的,叮囑著霍青魚。

霍青魚看著夫子離去的身影,唇邊的笑逐漸沉了下去。他一口氣憋在心口,隔著窗戶紙不想去戳破,可又想一口氣戳開看個究竟。

葉輕馳告訴他,邪乃械器所制,雖然在不荒山飛輿失去了作用,但如果許多聚集在一起的話,飛輿還有反應。

葉輕馳懷疑,不荒山此處,蟄伏著許多邪,那晚上飛輿反應異常,證實了這一點,他告訴霍青魚,「你將飛輿悄然藏至他們身上,如果這裡當真如我所料,是妖邪的聚集之地,那麼飛輿肯定還有動作,那時候,你便知真假。」

「倘若他們是人,飛輿對人來說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鏡飾,沒有大礙。」

霍青魚更想證明的一點,就是葉輕馳錯了,他活了這麼久的地方,相處了這麼多年的人,不是邪!

「我不信葉輕馳的話,我寧可一賭。」霍青魚咬著牙道。

霍青魚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卻忽然又一團沙團朝他這邊扔了過來,這次毫不客氣的朝他臉上來,霍青魚抹了一把臉。

原以為玄機又想做什麼,卻沒想到她說,「白馬受傷了,我暫時沒法下祭祀台,你幫我帶它回去吧!」

誅邪司的飛爪很是厲害,老白這次被抓了一片皮肉下來,傷得不輕,霍青魚只好將它和玄機重新帶回村子里去。

他們到村子里的時候,已是炊煙四起。

曹猛赤著胳膊過來邀功,「這次別說我盡乾沒天良的事,我修了三戶房屋,老子生平第一次做好事,誇誇我。」

玄機還沒來得及說,霍青魚牽著白馬在後頭便已經有不少村民過來哭訴了,「這天殺的土匪,非把我家拆了去補東門,還把後頭的房屋弄塌了。」

霍青魚:「……」

玄機也頗為無言,曹猛卻理直氣壯,「再敢唧唧歪歪老子砍死你,塌了就明日再修!」

白花花在此時也過來了,她招呼了一眾小弟,「機姐,正好村裡有餘糧存釀,今夜不醉不歸。」

這是又將霍家村劫了一遍的樣子啊!

霍青魚坐不住了,「我答應幫你找人,你能不能把你這些人先撤了,再這麼下去,村子別想活了。」

「你看不起老子啊?」曹猛叫喚了出來,擼著胳膊就要打的模樣。

玄機伸出手一攔,想了想,還是道:「明日你跟我出去找人吧!」修東西這手藝,看樣子還得找尤葫蘆來才行,曹猛這人只能打架。

霍青魚安撫身邊的村民,「明日我幫你們修。」他說著,看了一眼玄機,而後兀自回自己家裡。

一幫土匪滯留在村子里,即便玄機下令不許劫掠,但到底本性難移。他們在不荒山上習慣了天天逍遙的日子,此刻儼然將村子當成了山上。

村子里吃的喝的都被他們掠了一頓,山匪們就在那升起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幫村民們是敢怒不敢言。

外頭吵吵鬧鬧的,霍青魚徑自在屋子裡給自己的傷口上藥,背上和手上的傷都沾上了沙子,需要處理,他包紮好傷口之後,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衫。

外面那幫山匪盤踞著,霍青魚到底放心不下,怕夜半的時候他們鬧事,於是他自己悄悄的爬上屋頂,坐在高處能夠全局俯瞰前面的情形。

他打算今晚守夜,防這些山匪!

玄機已經加強管束了,眼下整個村子里的人還全須全尾的站在跟前,這對曹猛他們來說已經很是難得了,玄機只好隨著他們。

她隨白花花草草吃了幾口,曹猛還殷勤的遞了肉來。

霍青魚發現,玄機沒吃幾口便擰著眉強忍的模樣,最後乾脆坐在村口的井邊,獨自拿著個酒葫蘆在那喝酒,偶爾聽那些山匪說話,無聲笑著搖著頭。

曹猛不知道和白花花起了什麼爭執,兩人在那提刀相見,周圍山匪鬧著起鬨來著。

玄機似乎覺察到有人在她,四下搜尋了一陣之後,目光朝著霍青魚這邊投過來,夜色漸濃,卻能感受到那股沉靜冷漠之意。

霍青魚的心一凜,沒有避開。

葉輕馳說,玄機很可疑,可疑到……她或許與自己以往所見過的邪大有不同。

與這樣一個不定性,可能非人類的東西在一起,她現在還帶著一幫山匪圍著他們的村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不得而知。

葉輕馳讓他再帶玄機大祭祀台一次,他有辦法證明玄機,是不是邪?

霍青魚陷入了沉思當中。

自從遇到了玄機之後,他所熟知的一切彷彿都在暗中變味。

從不知「邪」為何物,到紅崖客棧里九尾貓妖大開了眼界;從一直圍繞著自己的小孩,到誅邪司告訴他,都是邪。

還有夫子……

霍青魚左右環望了一下,沒有見到霍翎的蹤影,不直到他娘跑哪裡去了。回過頭來的時候,卻豁然見一身影從屋檐下竄了上來。

定睛一看,確實玄機,堪堪坐定在他身邊時,朝他遞來了一壺酒。

霍青魚看了一眼,才伸手接過去,輕抿了一口,目光卻瞟向玄機。

夜色下,她一身勁裝帶著颯然,飲酒時唇邊有一抹痕迹順著唇角流了下去,從頸部劃過,落入衣襟內。衣襟下,隱約似有一道淺痕,看不真切。

霍青魚好奇之下,問:「你脖子下是不是有傷?」

那是玄機劃開自己心口看的起始位置,玄機被這麼一問,伸手捂了下領口,放下了酒,「沒傷。」

玄機先前腰間的傷就已經沒有痕迹了,但心口這裡還稍微有淺痕,看樣子,她這一層仿生人皮破開再融合,也是需要一點時間。

霍青魚沒多在意,低頭抿了口酒,又嘆了一口氣。心緒平復下來之後,回想今日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似的,始終覺得心裡空空的。

甚至,就連要去悲傷都覺得格格不入。

「你有沒有懷疑過眼前這個世界?」忽然,霍青魚開口了,側首朝玄機問了這麼一句。

玄機還保持著喝酒的姿勢,霍青魚這句話讓她動作一頓,而後道:「有什麼好懷疑的?」

「我們都是人啊!平日里和平相處,大家那麼熟悉,忽然某天就發現……他們是邪!」霍青魚盯著玄機看,彷彿有一種洞穿力,想要將人看穿似的。

玄機沒有說話,她心裡也忽然陷入了迷茫之中,「我也不知道。」

她自己,也是邪,又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去懷疑這個世界呢?

「誅邪司忽然齊聚不荒山,最近又出了這麼多事,我不得不去懷疑。」在說這話的時候,霍青魚看到前面村口,篝火輝映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夫子。

火光照映著村道屋子,那個蒼髯皓首的老者秉著以往那副不言苟笑,憤世嫉俗的清高在那群起鬨的土匪中間走來,可以看得出夫子的不屑之色。

霍青魚不禁身形一肅。

玄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學堂的夫子指著曹猛他們訓斥的時候,面紅耳赤的,倒也好笑,「這小老頭,倒是個有趣的。」

「在祭祀台下的時候,你是不是早就發現小孩是邪了?」在玄機話音落下的時候,霍青魚忽然問出了自己今日一直深埋在心的疑惑。

當時和誅邪司葉輕馳糾纏,霍青魚來不及多想。

現在回想玄機當時的反應,更像是早就知道了的樣子。

玄機側首過去,迎上霍青魚的目光,眉心一擰。

他是在懷疑嗎?

「祭祀台下有貓膩,那是一種磁場,我發現那個小孩被吸在那裡。」玄機如實說。

霍青魚也跟著眉心一擰,脫落而出,「我第一次發現你的時候,你也是被吸在那裡嗎?」

玄機冷了下來,「你懷疑我?」

兩相對峙,目光所及時,玄機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少年的面容,看似漫散不已,但此刻緊蹙的雙眉間卻如鋒如劍。

然而,氣氛在忽然緊繃起來了之後,霍青魚又「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彷彿剛才那一刻的嚴肅只是錯覺。他將雙手墊在腦後,乾脆將整個人躺在屋頂上,仰望著頭頂這片星空。

不荒山荒涼渾濁,可卻獨獨有一片澄明的天,璀璨星子,格外輕靈。

「誅邪司的人都不懷疑你,我懷疑你作甚!」霍青魚笑著說,那個狂妄中帶著一絲雅痞的男子又回來了。

玄機看著他,不發一言,臉色卻依舊緊肅。

不知怎麼的,霍青魚剛才的模樣讓她又想起之前回憶中的畫面,她和這個男子以往究竟有過什麼樣的糾葛,不得而知。

可,為何她的腦海中會對霍青魚有這樣深刻的記憶。

看著霍青魚,玄機表面不動聲色,可心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霍青魚也是和自己一樣,只是自己不得而知呢?

有了這想法,玄機驟然驚惶。

霍青魚發現了,「怎麼了?」

玄機別開頭,「沒什麼,我也在懷疑世界。」

霍青魚被她給逗笑了,一個翻身來滾到屋檐邊上,往下落的時候順勢將手抓在邊沿上,一縱一跳,輕鬆落地。

正當他落地的時候,夫子被那些土匪擁著擠著懟了過來,夫子還在罵罵咧咧中。

玄機在這邊,土匪們不敢造次太過,夫子正好對上了從屋檐上下來的霍青魚,「霍青魚,你娘呢?」

霍青魚見到夫子時,不禁愣了一下,撇開今日的種種,霍青魚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他看了看周圍,「我回來到現在也未曾見她,約莫出去了,夫子有事?」

「我想找你娘談談學堂修繕的事,有一處漏風的地方,風沙灌進來,孩子學不好。」夫子說著,兀自搖搖頭,越過霍青魚身邊,「我到糧倉找找,興許在那。」

夫子一生,都在學堂里。

霍青魚看著這老朽,心裡倒是有一瞬間也浮現出了敬畏的姿態來,只是,在霍青魚轉頭伸出手想喚住夫子的時候,卻怔住了。

只見,夫子朝著房屋與房屋中間的街道走去。

街道被兩邊牆的倒影所遮,依依稀稀的漆黑中映出夫子走路的時候,忽然,脖子上的頭一歪,倒在了一邊肩膀上。但又同時很快的,夫子的頭一左一右,生澀又僵硬地掰了回來,左右一擺,又回復了正常的走路姿態。

慢慢地,夫子的身影隱入了兩邊牆面遮住的黑暗中。

霍青魚站在那裡,剛才那一剎那悄然劃過心頭的敬畏與心軟在這一刻豎起了鎧甲,霍青魚忽然發現,葉輕馳說得未必是錯。

這是人世間,便應該是黑白分明的世界,而不是讓我們的邊潛伏著,到處是披著人皮的邪,我們不足惜,可親人呢?

只要是邪,就該揪出來!

霍青魚原本還搖擺不動的心,在這一刻忽然堅定了起來。

這時,玄機也從屋頂上跳了下來,看霍青魚站在那裡不動,心下狐疑,「霍青魚?」

霍青魚回過神來,目之所及時是玄機,笑了一笑,「無事,就是忽然感慨,夫子老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玄機並沒有覺察到霍青魚的異樣。

「其實,在祭祀台下,我倒是發現了其他的東西。」霍青魚沉默了一會之後,抬起頭來對玄機說:「就在發現你的那個地方。我想,興許和你要找的宣姬有關。」

這句話就像是個炸彈,直接讓玄機屏息,「你怎麼不早說?」

「當時誅邪司的人糾纏著,而且,我當時也沒看真切。」霍青魚想了想措辭,而後挺直了身軀道:「我想找時間的話,重新返回那裡看看。」

「何須找時間,現在就啟程。」

玄機找宣姬心急,更何況她還有另外的打算,於是拉著霍青魚就往村外去。

白花花見玄機拉著霍青魚離去,懷裡還抱著一堆剛烤好的紅薯,「機姐,這吃了應該不鬧肚子。」

玄機徑自往前走去,與霍青魚隱入沉默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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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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