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陳弘光被抓,既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福利院的爆炸最終還是達到了目的,雖然陳青消失在了事故現場,但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似的,警方在因爆炸造成的一小片塌陷中發現了兩具屍體。

其實也沒有「體」了,只是兩副骨頭,警方在當天對福利院的地下進行了大面積搜查,之後發現了整整七具身份不明的屍骨。

但這還不是逮捕陳弘光的直接證據,畢竟陳宇曦當年就是因為這事進去的,大不了就把罪行往死人身上一推,陳弘光應該也是這麼打算的。

但他沒想到,死人到底是會說話的。

陳青猜的沒錯,陳弘光找了十幾年都沒找到的證據,就被陳宇曦藏在那些屍體里。

每一具小小的屍骨旁,都有一個U盤,樣式古老,有的表面已經腐蝕,但總有能調取出信息的。

警方的推測是,U盤是這些小孩子死之前被逼著吞進肚子里的,如今屍體腐爛,只剩骸骨,陳弘光犯下的罪行才得以重見天日。

這些細節是整整一周的調查后才被警方公布的,但在陳弘光被逮捕的當下,陳澈看到的只是一張陳弘光被警方帶走調查的照片。

但那也足夠讓他興奮了,陳澈當天半夜又給陳青打了一次電話,結果因關司墨臨時擬定的居住條例——禁止打擾傷員,而沒能成功跟陳青通上話。

關司墨沒真給陳青換上藥,陳青說不用,但他懷疑陳青是不相信自己的手法。

畢竟縱觀他和陳青的過去,確實沒有任何他照顧陳青的記憶。

但受傷的人總是要有特權,陳青回屋之後繼續認錯,關司墨聽了兩句就讓他停了,說:「行了,知道了,你睡覺吧。」

陳青有點迷糊,但還拉著關司墨問:「生氣跟我說,別自己傷心。」

「我還能有工夫跟你生氣么。」關司墨嘴硬了一句,之後手背貼在陳青額頭,問,「用不用吃點退燒藥?」

陳青平躺在床上,是真的累了,他說「不用」,聲音透著濃重的疲意,關司墨聽著心疼,只好摸摸他的頭髮說:「怪我,這時候跟你鬧什麼脾氣,你睡吧,明天不用早起。」

陳青闔了下眼睛,笑著說:「這麼好。」

「更好的還在後面呢。」關司墨俯身碰了碰陳青的嘴唇,陳青只覺得自己腦袋發沉,後來關司墨好像還說了一句什麼,但陳青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聽也聽不清了。

陳青有被哄著睡覺的待遇,陳澈可沒有。

關司墨瞧見陳青呼吸平穩下來,就輕手輕腳的離開房間,敲開了陳澈的房門。

陳澈稍微抬眼看了下關司墨,然後友好的把自己手裡的雞肉卷往關司墨那邊遞了遞,問:「你吃嗎?」

「吃。」

陳澈本來就是客氣一句,誰想關司墨真伸手接過去了,陳澈心裡不滿,心道「我哥就從來不搶我的零食」。

陳澈這麼想著,隨後又從購物袋裡拿了一個新的雞肉卷。

關司墨瞟了他一眼,問:「你不是減肥嗎?」

陳澈說:「不減了,我被換掉了。」

關司墨一愣,問:「什麼時候的事?」

「剛才在超市,我經紀人給我打的電話。」陳澈無所謂的聳聳肩,說,「換就換吧,那角色我也不喜歡。」

陳澈咬了一大口雞肉,說:「而且我以後也不一定演戲了。」

「為什麼?」關司墨皺眉研究著空蕩蕩的雞肉卷,問。

陳澈腮幫子塞的鼓鼓囊囊,嚼了兩下沒說話。

關司墨又問:「因為陳弘光?」

陳澈還是不吭聲,關司墨就乾脆把沒什麼味道的食物放下了,他垂了下睫毛,眼瞼被陰影覆蓋了一瞬,問:「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說?」

「說什麼?」陳澈舔舔嘴角,說,「我不是故意讓我哥受傷的,剛才也不是故意壓的他傷口……」

「陳澈,我最後問你一遍,有沒有話要跟我說。」關司墨是拉了椅子在陳澈面前坐下的,他往前一動,就莫名給陳澈帶來一股壓迫感。

陳澈咀嚼的動作逐漸慢下來,他看看關司墨,又挑了挑眉,說:「說什麼,事都已經做了,就算……」

陳澈深吸一口氣,說:「就算道歉也無濟於事。」

關司墨嘴唇微微開啟,眼睛稍微一眯,很多個過去的畫面在這句話之後湧上了腦海。

那些他掙扎著無法面對陳青的日夜,想起來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

關司墨長長的吁了口氣,跟陳澈說:「你知道我以前在法庭上,最討厭聽見什麼嗎?」

「對不起。」關司墨皺了下眉,說,「家暴者說對不起,□□犯說對不起,殺人犯說對不起,所有犯罪者在法庭上都不吝嗇這句話,但這句話有什麼實際意義?」

「沒有,我覺得這仨字兒太虛了,我覺得說了就是給自己開脫,所以我以前不敢去找陳青。」關司墨說完,停頓了一會兒才問陳澈,「聽著像不像借口?」

陳澈看著他,不知道關司墨接下來要說什麼。

「像,是吧。」關司墨笑了笑,又說,「其實就是借口,我當初要是敢去找陳青,早點兒跟他道歉,很多事都是能避免的。」

關司墨無法細想2016年聖誕節那天發生的事,他根本不敢去感受陳青那時候的痛苦,所以只能一語帶過,繼續說:「我要是早點幹了這件事,別說陳青,連你都能少恨我點兒吧。」

陳澈下意識想跟關司墨頂嘴,但張了張嘴,又發現沒什麼可說的。

因為關司墨說的是對的。

「其實後來我想想,我為什麼這麼討厭道歉,可能不是這件事本身讓我厭惡,我討厭,是因為我沒獲得過。」關司墨如今不再吝於提起當年的事,便坦然道,「聽陳青說過我的事嗎?」

「沒有。」陳澈說,「他不跟任何人說你的事。」

關司墨垂眸,抿了抿唇,說:「那我現在告訴你,你當聽個睡前故事。」

「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爸一個人帶我,說是帶,其實也沒怎麼管我,他愛喝酒,我大部分時間都自己在家。」

「我有個舅舅,叫孫偉華,我媽去世之後他帶著我姨來搶我家的東西,說是我媽跟他們一母同胞,遺產必須有他們的份兒。」

「那時候我也小,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事,一般他們來翻,我就讓他們翻,但總有起衝突的時候,吵起來就是我挨打。」

「我爸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可能也不知道怎麼辦吧,反正我挨打挨罵的時候,從來沒人站出來為我說句話。」關司墨說,「說沒有埋怨那是不可能的,我當時不理解我爸怎麼那麼慫,後來才知道,他不光喝酒,還賭博。」

「他欠了人家錢,人家上門討債,他當然不敢說什麼。我爸跳樓也是因為這個,賭債還不上了,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那些兄弟姐妹早些年知道他這樣,早就跟他斷了聯繫。所以我爸生病的時候,我只能賣了我媽留給我的房子,後來才知道買家是孫偉華,我到底是沒保住我媽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當初幫孫偉華的律師叫朱奉路,跟前段時間在張軍被殺之後,將事實引導成誘導自殺的是一個人。」關司墨揚了揚下巴,問陳澈,「猜猜為什麼?」

陳澈眉頭壓著,問:「因為人是他殺的?」

關司墨笑著搖了搖頭,說:「他沒那個膽子,他針對的也不是我們律所那個律師,他是針對我。」

關司墨見陳澈不解的皺起眉頭,收了笑容,說:「奇怪是吧,你說他當初幫著孫偉華害我,我事後都沒找他的麻煩,按理他是不是應該夾起尾巴做人?」

「他為什麼還來針對我?說出來你別笑。」關司墨哼哼一聲,說,「他說他嫉妒我。」

「這事兒被我發現之後,他來墨唯找過我,我當時聯繫不上你哥,正心煩,就把他趕出去了。」

「結果他又給我長篇大論的發簡訊,內容里連一個『對不起』的『對』字都沒有,通篇埋怨自己人生艱難,就跟他人生不如意是我造成的似的。」

「有意思吧。」關司墨點點自己胸口,諷刺道,「連我這種人生都有人嫉妒。」

陳澈知道關司墨現在說的這些不是真的為了抱怨,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下了雞肉卷,問關司墨:「你是說他應該跟你道歉?」

「你覺得呢?」關司墨表情嚴肅了起來,看著陳澈說,「朱奉路,孫偉華,包括我爸——」

「不應該跟我道一句歉嗎?」關司墨說到這兒,情緒有點不穩,他聲音有逐漸變大的趨勢,之後又被自己強行壓下去,說,「但沒人這麼做過。」

「我以為我不需要,後來發現不是,是我知道要了也沒有,所以騙自己說不需要。」

陳澈手指握在一起,臉色難看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不敢看關司墨的眼睛了。

關司墨則繼續講他的故事:「其實我爸也不是沒說過,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跟我說對不起,是在他敗光了韓夢留的錢之後,結果說完就去跳樓了。」

陳澈眼皮抖了抖,好看的玻璃眼珠上蒙上一層說不清的色彩,關司墨便看著他,問:「你說這能叫道歉嗎?」

陳澈乾巴巴的吐出兩個字,說:「不能。」

陳澈用自己的理解,繼續說:「你爸沒獲得你的原諒。」

關司墨稍微勾了下唇角,不是笑,是實屬無奈,他說:「不對,道歉這個詞本身只在於表達道歉者對自己錯誤的認知和愧疚,但後來演變成是為了得到對方諒解才不得不說的一句話,這是不對的。」

「道歉是因為做錯了,本質是出於自我反省,它是主動意向的表達,而不是為了逼迫對方原諒才進行的辯解。」

「並不是道了歉就一定會獲得原諒,但至少應該讓對方看見『我知道我做錯了』的態度。」關司墨始終盯著陳澈的側臉,問他,「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陳澈聞言不自覺的端正起坐姿,眼珠轉到左邊,看了眼關司墨的臉色,之後又馬上移回原位,小聲說:「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因為我也想跟你說句對不起。」關司墨看著陳澈,表情好像溫和了一點,說,「陳澈,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我以為你去了那個家庭會過的不錯,我應該多去看看你的。」

陳澈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那瞬間的感受,他一直以為劇本里很多心情的詞語是刻意誇張后具象出來的,直到他感受到什麼叫「心裡咯噔一下」。

陳澈只覺得鼻頭一酸,之後眼底瞬間熱了起來。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只記得眼下的被面被浸濕一小塊之後,關司墨就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說:「受委屈了吧。」

雖然陳澈說養父母對他很好,可那麼小的一個小孩,去到陌生的家庭,怎麼能不害怕呢。

何況那個家庭後來把他丟了,像扔垃圾一樣,是死是活都不管。

陳澈肩膀一抖一抖,聲音從嗓子眼兒擠出來,斷斷續續的說了一段完整的話:「你……你是真的有毛病啊,我小時候要不是……不是你送我去醫院,我早就死了,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陳澈把頭埋進膝蓋里,咬著嘴唇說:「你好討厭啊。」

關司墨目光柔和,手指輕輕收回去,果然,沒一會兒陳澈就重新抬起了頭。

陳澈小心的看了關司墨一眼,本來是要立刻避開的,但關司墨溫柔的模樣又好像給了他足夠的信心,陳澈偏了偏腦袋,眼睛紅紅的看著關司墨,說:「對不起,我是故意的。」

關司墨:「……」

「把你騙去我家拿電腦,之後害你被陳弘光抓走欺負……」

「我沒被欺負。」關司墨及時澄清。

「哦。」陳澈吸了吸鼻子,重新說,「害你被陳弘光抓去拍視頻,我跟你道歉。」

關司墨:「……」

「Sorry.」陳澈還加了一句英文。

關司墨眉尖兒不安的跳了跳,問:「你怎麼知道視頻?」

「陳弘光發錯了吧,我可能跟我哥的名字挨在一起。」陳澈又一滴眼淚砸到被面兒上,哽咽的說,「所以我也收到一份。」

關司墨:「……」

「你能原諒我嗎?」陳澈看見關司墨面部僵硬起來,還以為是自己的道歉不夠誠懇,就小聲說,「不原諒也沒關係。」

「行了,原諒了。」關司墨站起來,有點心虛的拽了下衣擺,說,「這事兒翻篇了,不許再提。」

「等等!」陳青叫住他,問,「你為什麼要給我機會道歉?」

關司墨站在原地,雙手插著兜,回了下頭,說:「因為擺脫不了你。」

陳澈鼻子一下酸起來。

關司墨又說:「陳青那麼喜歡你,我能怎麼辦,自己討句道歉唄。」

陳澈盯著他,盯了一會兒,突然「哼」了一聲,說:「口是心非。」

「你就是喜歡我,還不好意思承認。」陳澈抹了把眼睛,說,「算了,我不跟你計較。」

關司墨「嘶」了一聲,問:「我謝謝你唄?」

「那倒不用,吶,這個送你了。」陳澈下了地,把半截包好的雞肉卷塞到關司墨手裡,說,「和好禮物,以後只要你對我哥好,我就不跟你作對了。」

關司墨眉眼間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說:「行。」

「但是禮物有點少。」關司墨過去把一塑料袋零食都拎了過來,他滿意的看著陳澈想要還不好意思開口的模樣,說,「這回差不多了。」

「你都要拿走?你不是不愛吃零食嗎?」陳澈對對手指,問。

「口是心非。」關司墨學著陳澈的模樣,搖搖頭,說,「想給我還不好意思承認。」

陳澈:「……」

「那我就收下了,哦對,我跟你哥身體不適,明天不起早,你要是餓自己去買早飯。」

陳澈撅著嘴,喃喃道:「知道了。」

關司墨一笑,說:「乖。」

陳澈攥攥拳頭,說:「那我去看你的視頻了!」

關司墨磨著牙,反擊道:「我去吃你的零食了。」

陳澈跺腳,說:「晚安!」

關司墨微笑,說:「晚安。」

※※※※※※※※※※※※※※※※※※※※

本來這章結局,結果太長,只能斷開了。

下章完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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