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
琥珀心道,五娘自打病了一場,再好起來之後就添了些奇怪的習性,每日總是抱著白狐狸發獃不說,倒多了些蒔花弄草的愛好來,以前還好糊弄,如今偏有了自己的講究,又是採花又是伐竹,還要將這兩味上灶蒸燒,用蒸出的花水沖了那竹灰再上薰籠。這做法真是聞所未聞,若不是氤氳出的香氣真有些說不出好聞,琥珀還真要疑心她是故意折騰自己。
見琥珀神色極不自然,阿素心下瞭然,知她定是做了幾天事便嫌瑣碎,乾脆懶省事,取了成香充數。
她所料不錯,琥珀采了幾日茶花便有些不耐,想起還存著些碎丁香,便直接拿來一用,只這幾日因家中之事愁得白日恍惚,添香的時候竟拿了白檀,待煙上來了才察覺不對。五娘向來珍惜箱底那二兩白檀,不輕易取用。琥珀想要調個方子遮一遮,卻怕調錯了味道,只得悄悄向三娘處的金枝問詢。
三娘子是夫人幺女,從小親自教養,芙蓉錦繡堆出來的,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知書識禮,行事得體,放眼勛貴林立的西京也是極出挑的,更是諸姊妹效仿的典範。她的婢女受此熏陶,自然也比旁人懂得更多些。琥珀將來意說了,金枝笑道:「這有何難,你且往香灰中放半勺蘇合,燃起來便是滿帳春意,冬日正合這暖香,五娘若問起,便說三娘也是這麼用的,包她歡欣。」
得知五娘房中並無蘇合,金枝還做主取了一勺盛在青瓷小罐里讓她帶走,琥珀千恩萬謝,抱著罐子便放心地回去了。琥珀走後,金枝身邊的小婢子嘟著嘴道:「雖然這蘇合油也不怎麼貴重,但就這麼讓她拿去了,平白糟蹋了好東西。」路過廂房的銀寶聽到了,走進房中指著金枝調笑道:「拿娘子東西去做人情,這下可被我捉到了。」
金枝銀寶都是家生的奴婢,從小一起長大,此番一起隨三娘到趙王府小住,調笑慣了,金枝打開銀寶的手,唾了她一口,笑道:「不過是見她們可憐,沒見過世面,一點油膏罷了,娘子使也使不過來,值當什麼。」
銀寶眸色一轉,望住金枝,對方才說話那小婢子笑道:「聽聽,還未做郎君的人,便已經將自己當作半個女主人了。」金枝聞言咬牙笑著,上前便要掐她的臉,銀寶邊笑邊躲了開去。
她們在房中笑鬧,琥珀卻站在窗外,將這些話都聽了去。傳言夫人有意將金枝給了郎君,原來是真的。琥珀嘆了口氣,方才得了金枝的點撥,又拿了人家的東西,走在路上覺得此番是受了大恩,便想回去請她得空也來坐一坐,自己自然好好招待,只是去而復返才知道人家眼界高,並不願和自己攀交情。
緊了緊懷中抱著的青瓷小罐,琥珀悄悄往回走。五娘性子柔弱,自己比她大上幾歲,順理成章強勢了些,越過她拿主意原是常事,五娘也從未駁過她的面子,這調香的方子又是三娘處得來的,想必她定然受用得很。
琥珀原以為自己這番處理妥當得體,如今被阿素正色駁了,倒真不知如何答話。
見琥珀一臉的不服氣,阿素倒是一笑,她不喜為難下人,知需以理服人。於是望著琥珀,糯糯開口道:「熏暖用蘇合無錯,只是蘇合最襯沉水,宜冬日潤燥。而白檀卻須入薔薇花水,最宜春日芬芳。夏日炎熱,帳中只取三兩枝水生花供著便好。而到秋日則取降真浸鵝梨汁,為的是熏出滿室果香。」這些雖是最時興的香方,阿素卻嫌通俗了些,宮中是從來不用的,只是再說得深了,面前之人聞所未聞,倒像是天方夜譚了。
琥珀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五娘也能講出這麼多道理來,病了一場倒多了些見識,不枉病中還尋書來看。只是她說的那許多香自己都不曾見過,只一味薔薇花水,她只知道是大食才有的,宮裡曾賞下兩瓶來,三娘處也只有一瓶,其他姊妹分一瓶,最後才到了五娘這裡,不過只剩了一個瓶底,她還委屈哭了一場,此時長大些倒沉穩了些,講起話來氣度竟不輸三娘,若是以後都如此,自己在旁人面前底氣也足些。
琥珀一掃原本怏怏的神色,見她嘴唇有些幹了,便出去端了杯茶回來,阿素倒不懂她為何忽然來了精神,接過茶未飲,只是仔細澆滅了熏爐中的殘香,甜甜一笑:「這般晚了,這裡無事,你也歇著去吧。」
琥珀原以為五娘惱了自己,還要再念叨幾句,沒想到此事竟這麼揭過了,見她精神尚好,應了聲便退下了,只是走前又問了句:「娘子還要吩咐婢子些什麼?」
阿素想了想便央道:「能不能去取盤香瓜來,壓一壓這氣息。」
琥珀此時方知,原來她是真不喜歡這白檀蘇合的味道,卻不知是犯了什麼忌諱,只能依言去取。只是這香瓜不是時令鮮果,而是秋天藏在地窖里的,地道深邃,她有些怕黑,便將珊瑚拉起來陪自己。
珊瑚睡得正熟,被擾了好夢,披衣起身時便有了些小性子,嘟囔道:「倒會支使人,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她話音未落便被琥珀捂住了嘴。琥珀瞪了珊瑚一眼,一邊拽著她出去,一邊低聲道:「這話平日里背著人說也就算了,這般沒規矩,被馮嬤嬤聽到,叫人將你領走發賣了,看你怎麼哭去。」
珊瑚聞言吐了吐舌頭,外面冷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她們隨兩位娘子到王府來,臨走前夫人曾訓誡道在王府不比家中,一切都要聽從馮嬤嬤管教,而馮嬤嬤親自帶大了五娘,向來是極護主的,若是真的被她聽到了這樣的話,也是蠻嚇人的。
方才珊瑚聲音雖不大,但阿素在裡間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她嘆了口氣,趴在床上掰著指頭數,琥珀說的馮嬤嬤,便是那日她身邊的老婦人,大約是所有人中真心實意疼自己的。從前的五娘是個柔弱的性子,又不會討嫡母歡心,受了委屈只能藏在心裡,向來好欺負。所以她身邊婢女也不怎麼服管,一向對她糊弄了事。
就譬如琥珀與珊瑚,阿素知道她們之前並不怎麼將五娘放在心上,自己在病中,琥珀明面上唯唯諾諾,做事卻漫不經心,珊瑚更甚,時不時便要頂撞幾句。其實琥珀與珊瑚也不過十三四,阿素只覺得好玩,她一向心寬,並不會計較,只心疼五娘之前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然而五娘柔弱,她卻不是,琥珀和珊瑚是五娘貼身的婢女,想必早發現她與原來不同,現在又有太醫署張醫正的「高熱不退恐於心性有損」這一金口玉斷護身,在她們面前倒不用再作病中那柔弱樣子。
琥珀機靈些,她一改往日柔弱,琥珀便即刻知道什麼不該說什麼不該做,只是珊瑚依舊喜歡耍小性子。
阿素正窩在錦被裡出神,外間便有了聲響。她隔著帷幕張望,琥珀回來得很快,手中還真捧著一盤香瓜,在裡間漆案上供好了,臨走前望著她道:「娘子也早日歇息吧,明日還要到王妃處去,卯時便要起了,」
阿素苦著臉應了,乖乖躺了回去,先前她病著,只在自己屋中將養,如今大好了便要到王妃處幫忙理事,她住的院子偏些路遠,卯初一刻便要起床梳妝。
見琥珀回了外間,阿素便撥開垂珠下了床,赤足踩在地衣上。白糰子正藏在熏爐下睡著,她悄悄走過去,捏住它頸后的皮毛,一把將它拎了起來。嗯,又重了。
抱著白糰子上了床,阿素掰著它的後腿看舊傷。當日它腿上中的那箭射得極准,只傷皮肉,卻沒傷到一分一毫的筋骨,阿素有些疑心是阿兄的手筆。為了拔那箭頭,阿素鉸掉了它後腿一片毛,如今養了些時日,傷已好了大半,只是毛還禿著,露出粉色的嫩肉來。
想來她已做了這些天的五娘,從最初的難以接受,到如今竟也漸漸適應了。白糰子極不耐地在她手中扭著身子,阿素將它摟進懷裡,埋在它溫暖的絨毛里,沉沉睡了去。
然而她只覺自己剛閉上眼,便被人喚了起來,她勉力睜開朦朧睡眼,琥珀正輕輕推著她道:「娘子快起,莫誤了時辰。」
外面隱約傳來晨鼓聲,已是五更三點了,阿素才知道這一閉眼便是兩個時辰。昨夜折騰了半宿,她困得東倒西歪,被琥珀強拖著下了床,伺候完盥漱,又被按著跪坐在梳案前。
琥珀在身後為她梳頭,垂下的烏髮光澤可鑒,珊瑚懶洋洋打著哈欠,在前面舉著八角菱花鏡映照,阿素清醒了些,怔怔望著鏡中的自己。
即便已經看了這些天,她依舊覺得好看得挪不開眼睛。初次見到自己的容貌,阿素便是一怔,要說前世她也是美人,且宮內宮外也見多了美人,卻沒有一位及得上如今的自己,對鏡顧影,竟比幼時見虢國夫人還要驚艷些。
即便裹在家常舊衣之中,依舊如畫中之人,眉眼未開,便已有了動人的瀲灧,若是再長大了,不知又會是如何的光景。
難道自己當初選中了五娘做女伴,便因極愛她的容貌?阿素托著腮想,若按照自己一貫愛美人的品味,極有可能正是如此。
只是一點太巧,五娘與她眼下都生一點朱紅淚痣,一模一樣的位置。阿素怔怔撫著眼下,若不是那容貌與自己原先有幾分不同,她便真要以為鏡中還是原來的自己。
然而她亦讀過老莊,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蝶也,亦或蝶之夢為周也。沈氏有女名煙,小字流素,而她大名非嫣,小字靈素,兩名皆重一字。望著鏡中自己,阿素想,難道這便是前世註定的因緣,上一世沈家阿素早夭,而這一世她要來償債,再做一次阿素。
就在她出神這會,琥珀已經手腳麻利地替她挽好了雙環,兩邊各簪一朵銀珠花,有流蘇垂下,雖是最簡單的樣式,倒嬌俏可愛。五娘未曾存下什麼首飾,只有一對金釧,寶貝似的藏著,阿素自然悉心替她收好,輕易不動。
琥珀扶著她起了身,與她換了一身出門的衣裳,霜色窄袖交領上襦夾了吳棉,水紅色下裳齊腰而系,她正發育,去年合身裁的裙子現在便微微短了些,露出一點裡面素色的中裙,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雖不會有人注意這細節,阿素還是面頰微熱,偷偷將裙擺向下拽了拽。還好馮嬤嬤猶嫌不暖和,取了一道厚帔子讓她圍在肩上,垂下來倒也能遮一遮裙底。
收拾停當,晨光熹微間,阿素便帶著琥珀往她的王妃阿姊處去。只是她終究起得晚了些,到了王府正宅,過了兩道月洞門走入中庭,便隱隱見到主廳中三娘並府中幾位孺人都已來了,婢子與嬤嬤們立了一院子。
阿素正想悄悄溜進去,卻見府上的一位司馬比她更快一步邁入主廳,向著王妃沈氏鄭重通稟道:「靖北王世子來訪。」
阿素頓時一驚,阿兄怎麼這時來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原以為過了十來日,落水那件事已過去了,卻沒想到阿兄竟會上門來。然而上首的王妃顯然比她更緊張些,嬌艷的面龐蒼白了一瞬,沉聲吩咐道:「請世子到前廳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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