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身世

北地的風烈烈穿過朱漆大門,掠過八寶照壁下的須彌座,拂過飛檐翹角的亭台軒榭,卻吹不皺一池冰封的綠水。只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廡流連一番,卷上粉牆畔那株老梅樹參差的枝椏,抖落一樹粉白猶不知足,又挾著新蕊的清冷,溜進海棠嵌寶直欞窗,悄悄掀開紅綃一角,細無聲地鑽入帳中。

小山屏后帷幕四合,金銅鴨香獸喙中騰起裊裊輕煙,這偷香竊玉的風剛撫上美人低垂的長睫,被暖香一衝,那點涼意也煙消雲散。

珊瑚枕下藏著波斯國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極沉,只不過一會這二萬五千裡外而來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郁湮沒,她心下一沉,眼前閃過的卻是一片肅殺的血紅,毫無生氣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後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慘白的臉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她緊緊攀附住幽香中那縹緲的影子求救,氣息微弱,唇上咬出齒印,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頎長,居高臨下打量著她,眼神深情而憂鬱,明明壓迫感十足,卻有些孤單離索,有力的手臂輕而易舉折起她的腰身,極強的存在感令她喘不過氣來,只余蘇合的氣息縈繞。

阿素猛然驚醒,直直坐了起來。白糰子從她胸口徑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滿地沖她呲出小尖牙,之後在熏爐腳下尋了個暖和的地方,重又團了起來,只留給她一蓬尾巴尖。

原來是它壓在自己身上,才做了這樣的噩夢。

方才的一切已煙消雲散,芙蓉帳暖紅綃透,身畔不是長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裡面自然也未藏著安息香,只是帳中卻真有蘇合混著白檀的香氣。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是外間榻上的人聽到動靜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著,不一會果然有人走進來,上前用流蘇金鉤挽起帷幕,掌了燈,圓圓的臉龐映在燭火里,蹙眉望著她。

原來是琥珀,自己的貼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帶著憂慮,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魘住了。

自東苑落水已過去了十來日,而她也做了十來日的沈五娘,只是這裡卻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長姊沈元娘嫁進的趙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來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國公沈崇的獨子沈陟,少有才名,景雲二年進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議大夫。娶瞭望州都督藍宣的女兒藍氏,也是門當戶對的婚事。藍氏育有一子二女,長女元娘已嫁,只有幼女三娘養在身邊,長子不過十四,正是要入學的年紀。

沈陟成親后另納三位妾室,只可惜這些年努力開枝散葉,卻只得了四個女兒,於是算上正房嫡女,沈家待字閨中的尚有五朵金花。其中白氏生養的二娘芳齡十四,正值笄年,已有幾戶官宦人家悄悄打聽。三娘則是藍氏親女,也已十四,因是嫡女,長姐又高嫁三王為妃,親妹的婚事自然要仔細斟酌,正是藍氏心中的一樁大事。四娘和六娘乃是岳氏所出,一位十三歲,一位十歲,而中間的五娘便是自己,今年十二歲,生母是奚氏,卻一直養在藍氏身邊。

因一月後便是趙王生母德妃的整壽生辰,身為兒媳的元娘恪守賢良淑德的閨訓,早前兩月便忙碌操持開,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慶壽一應用度,還要帶領府上幾位孺人一起為這大日子潛心抄百部經書以表孝心,不多幾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藍氏心疼長女,便讓她的兩位妹妹三娘與五娘到王府去幫襯長姊,於是現下她與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進院子的東廂。

然而阿素卻心知,所謂幫襯長姊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鬼話,若真要幫王妃理事,派幾個掌事的嬤嬤來豈不是百倍強過她與三娘這兩位深閨中的小娘子。藍氏真正的目的,可能還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籌備賀壽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宮去,每次皆會帶上兩位妹妹,一是可以與幾位公主貴主結識,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選中五娘陪自己去獵苑,最終連累她殞命。二則壽誕那日少不得諸王世子與世家子侄會到府上道賀,便是相看結識的好時機。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這位嫡母心氣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貴以勛功,而並非世宦,這樣的出身談不上高貴,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並不易,說起來她也好奇,當初趙王這樁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這幾位表兄都存著奪嫡的心思,按李靜璽的性格,合該選一門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來這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藍氏操心三娘的婚事便罷了,卻為何將五娘也一併打包送了來,讓她不禁有些憂心藍氏許是對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這樣的身份,一應大事須全憑嫡母做主。

在外界看來,原本一切按部就班進行得順利,卻沒成想還未到壽誕那日,五娘與安泰長公主的親女永寧縣主一同坐的馬車卻墜進了東苑的冰湖裡。元家的那位小縣主救上來時沒了氣息,五娘雖撿回一條命,回來之後也病了一場,許多以前事也記不得了。王妃請了太醫署的張醫正來瞧,說高燒失憶原也是有的,吃了葯好生養一段便會好了。

只是可惜元氏那位小縣主,原是安泰長公主與靖北王的獨女,若非遭此一劫,往後人生應是極順遂的,待過幾年及笄,便要擇一位極貴的夫婿。即便爺娘有心不與天家結親,也是在禁婚家中擇最出挑的青年才俊,韶華白首。待其子加冠,興許會再娶一位公主,從此榮華滿堂。

然而她才剛滿十歲,便不幸夭折,親娘哀慟至極。今上素來愛護幼妹,派去興道坊探望的使者往來一波又一波,更遑論聞訊慰望的世勛官宦家人。只是除了陛下的使者,其餘都被攔在府外。七日之後府中抬出一具小棺,慈聖寺中則多了一座新起的佛塔,因她是溺水夭折,耶娘為她請一百僧人誦經四十九晝夜超度。

而另一廂沈家卻愁雲密布,因這對沉浸喪女之痛的耶娘,一位是自先帝時便榮寵已極的公主,而另一位則出身開國時便位列三王的元氏。這樣的人家,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門前趨附之人要從朱雀門一直排到明德門,無論如何得罪不起,更何況沈家原是元氏舊臣。當日沈家主中饋的夫人藍氏親去探望,同樣被攔在府外,回來后家中便氣氛沉沉,若被這對權勢滔天的夫婦因喪女之痛而遷怒,不知該如何是好。

於是相比得罪元家這件事,幾服藥吃下去病情也不見好轉的五娘便無甚緊要了,沈家也沒派一人來王府探望。

但阿素自己卻鬆了口氣,因她既不是五娘,又沒有五娘的一點記憶,任憑多少靈丹妙藥吃下去自也一點不管用,來了人反倒尷尬。而且嫁的再好又能如何?譬如自己,只因阿娘的眼光太好,十五歲時嫁了那人,懵懵懂懂便做了皇后,最後還不是被一碗甜羹要了性命。

韶華之齡玉隕,阿素卻覺得慶幸,想來她死之時,父系凋零,母族無依,幸得未做大周第一位廢后,元家雖已敗落,卻也不能在她這裡辱沒了門風。唯一遺憾,無從得知是誰想要她的性命,也猜不出那人會為她選什麼謚號,更不知曉,史書會如何記錄興平二年那充滿陰謀與血腥的一筆。

只是她久病不愈,這些天趙王府中便有流言議論她莫不是染了什麼晦氣,前日府外忽然來了一個遊方道士,府上長史稟告了王妃,便請他進來祛邪。

那道士自稱王仙人,鬚髮皆白,背一柄劍,持一柄拂塵,身姿若雲出岫,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只看了一眼便篤定小娘子是落水時被水鬼魘住了,捋著長須搖頭晃腦唱頌了一番,便拿出一張硬黃紙,用硃砂在上面畫了一個誰也看不懂的符,掏出火摺子取三昧真火燒之,將灰接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燒出的缺了口的粗胎白瓷碗里,最後用元始天尊的寶葫蘆里裝過的仙水沖了那符灰。

阿素本有些好奇難道他真的看出自己並非五娘,後來來見他越演越起勁,便興緻缺缺地打了個哈欠,倒是乖乖地接過那仙水,一口氣灌了下去,被一股灰煙味嗆得淚水直流。王仙人見她把符水都喝了,拍著胸脯打著包票道這便好了,以後斷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之後便施施然拿了謝錢,飄然而去。

阿素對著王仙人走得急匆匆的背影扮了個鬼臉,這錢也太好掙了些。幸好這些時日她已向琥珀旁敲側擊將五娘身世了解得差不多,沉下心來,做起這個平素無人上心的小娘子倒也應付得來。

於是經一番法事,阿素的病果真的好了許多,然而只有她的貼身婢女琥珀與珊瑚知道,夜裡她依舊睡不安穩,時常半夜驚醒,不知夢到了什麼,沒人的時候還常抱著那隻自獵苑撿回來的白狐狸發獃。

此時阿素悵然回神,抬起頭,卻見琥珀正立面前,見她坐在床上不說話只是出神,目光中狐疑更甚。

方才出了會神,竟忘了琥珀還在面前。阿素輕輕咳了一聲,啟唇欲言,卻即刻察覺這帳中還有白檀蘇合的香氣未散。

這味道驀然令她想起那人。

白檀極貴,蘇合卻尋常,此時的富貴人家只用蘇合油以浸其他貴重香料,並不會將它單獨熏燃。卻無人料想,十年之後因那人的殊愛,單燃法卻在宮廷中悄然流行起來,勛貴人家更以此為時尚。

她向來不會曲意逢迎,從前在長秋殿中也只燃沉水,而蓬萊閣中卻總喜歡燃這暖香,長平送來的面脂澡豆中也總會添一味白檀,現在想來,自是極用心的。

阿素自知依處境而論,五娘應生活不易,在這王府之中更是身份尷尬,無可倚仗。卻沒想到她竟過得那樣簡樸,尋遍箱奩,除了一匣子陳年的檀香,便只有些梔子丹桂之類極尋常的香餅,氣息濃且烈,還認真將衣物也仔仔細細地熏過了。

無怪曾聽琥珀抱怨王府的下人背地裡笑她們渾身透著一股子小門小戶的矯揉造作。阿素心疼五娘,便央求琥珀將翻出來僅有的幾箱舊衣服都重新送去洗了,只是先收集了院牆畔老梅樹的落花,搗碎了縫進布包,浸在浣衣的水裡,漿洗出來的衣物在日光下一晾便清新了許多。

阿素向來隨性,既如此索性連帳中香也省了,平日只取園子里的茶花蒸了,與青竹燼混在一處,略微熏一熏,是清淡的草木香氣。

然而今日她帳中卻忽然熏了這壓箱底的白檀,還是用蘇合油浸過的,馥郁悄然入夢,一番前塵過往又湧上心間。

阿素嘆了口氣,睜大眼睛望著琥珀道:「怎麼燃了這香?」

琥珀流利應道:「婢子見三娘房中也是這麼用的,覺得好,便拿來給娘子一試。」說完又換了話題道:「壽誕的正日子也快到了,這幾日府上賓客多,明日還要到王妃那裡抄經,娘子早些休息。」

阿素聽的出她言語中的避重就輕,執著道:「太貴重了些,還是換上先前的那清淡的吧。」

琥珀聞言一頓,站著不動,倒支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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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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