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驕 第二十七章:戰爭的腳步(4)
幾樣小菜,老稻米飯,兩盞香茗,讓頗講求「食不語」的李彬秦固兩位延慶集團文官領袖這頓晚飯用得心滿意足。李文革開府至今未置奴僕婢女,原先用過一兩個親兵勤務,自從駱一娘入府後內事基本上便全都交付駱一娘打理了,只有書房是禁地,門口設了崗,書房內十二個時辰有書記官值班,由掌書記崔褒安排。因此今日這頓晚餐實是駱一娘親自下廚收拾的,幾樣西北常見的蔬果伴食,只有一樣裡面摻了少許葷腥,不知用了何等作料,卻是撲鼻的香郁,直直將人的饞蟲子自喉嚨內勾了上來,李彬和秦固今日來本來是為了尋李文革晦氣的,不了來得不巧,李文革的軍事會議一開就是四五個時辰,李彬和秦固都是上午到的,一直待到了掌燈時分李文革都還沒回來,秦固乃是八路軍七州之地的大總管,李彬更是貴為侍中,就這麼晾著兩人也不是個事,因此駱一娘挽起袖子就下廚房弄了些飯菜來,只說讓兩人腹中飢餓時好歹用些不至於餓壞。
李彬和秦固均是一肚子的氣,本來是萬沒有吃飯的心思的,只是駱一娘招待了一下午,又是奉茶又是伺候上果子,中間怕兩人呆得氣悶,還在內室彈了兩支曲子,兩人均知道一娘此刻雖然還沒有身份,登堂入室卻是早晚之事,因此於禮數上卻也不好過分輕慢,再加上一娘端來的飯菜確實與眾不同,因此兩人也不客氣,端起筷子片刻間竟然吃了個乾淨,秦固也還罷了,李彬卻是平素惜福養身晚上只喝一碗粥的,今日在這裡卻整整吃了一碗老米飯下去,一時間有些腹脹,因此喝了兩口清茶便緩緩起身踱起步來,以免存食生病。
「懷仁平素以簡樸示人,自家日子倒是過得舒服之極……」秦固感慨道。
李彬不由失笑:「他是個洒脫人,你若是有這麼個內室,也可以學他!」
秦固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口便把話題引入正題:「懷仁的執拗侍中是知道的,可是茲事體大,此番萬萬不能在由著他的性子來了,上一次他執意拔擢陳家娘子做官,雖然乖張荒謬,畢竟無傷大雅,這一次卻是拿著數州的家底壓上賭桌,伏滅党項至今還不到半年,各州縣的民生還在恢復當中,百廢待舉,現在的延州,萬萬再經不起如許大的戰事了……」
李彬負手在屋子中央站住,.輕輕點了點頭:「我至今仍不能明白,懷仁究竟憑什麼一口咬定北漢劉家會趁著皇帝駕崩揮兵南下。軍事上的事情我不懂,只是覺得縱使北漢南下,與延慶干係也並不大。平白耗費兵馬錢糧去湊這個熱鬧,這不像是懷仁的為人,我之所以親來,實際上是想聽聽他的解釋。」
秦固哼了一聲:「他是甩手大掌柜,.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僅僅平夏戰事一項,州府賬目虧了多少他心中何嘗有數?如今的延慶已經變成了關中重鎮,數州人口不下八十萬,將近半年前的兩倍,擴充了些許地盤不假,卻哪裡來的錢糧財帛消化這些土地人口?公田制實施了還不到一年,向河套軍政司移民的方略剛剛進行了一半不到,他又大肆擴軍,八路錢莊雖說這兩個月著實吸納了一些資納,可是這些錢要變成實實在在的糧食物資沒有半年時間根本不要想,他此時便猴急地要舞刀弄槍,我看是暈了頭了,這些日子他整日整夜和豐林山上那些人聚在一處,將六州政務一股腦全壓在侍中與固身上,真不知道這究竟是他的基業還是你我的基業……」
李彬對秦固的抱怨淡然一笑:「.子堅是要做名臣的人,怎麼,如今不過數州政務,就料理不開了?要做相公,日後要料理的,可不是現下這區區幾個州的事業啊!」
秦固眼睛翻白:「侍中莫要用激將法,平章庶政不難——.人呢?一個州的官府班底生生變出六個州的行政,這大變活人的絕技下官著實不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李彬笑了笑:「子堅稍安勿躁,再過兩個月就要開春.闈了,這活人到時候自然就變出來了……」
李彬不提春闈還罷,一提之下秦固頓時氣歪了.鼻子:「侍中故意惱我么,去年秋闈,你看看懷仁都選了些什麼人上來?我長史書房批複下去的公文,竟然有一半以上的人連看都看不懂,竟然非要寫成白話才能明白,我這個長史反倒要遷就這些販夫走卒的學問,這不是氣煞人了么?我去找懷仁理論,他竟然還怨到了我的頭上,一番歪理說出來,生生能將人的肚皮氣炸,侍中,此番春闈,可再不能由著壞人的性子胡來了,總要實實在在選拔幾個踏實的讀書人上來……」
說到這個話題,.李彬的臉色卻凝重了起來,他沉吟了片刻,反問秦固道:「子堅,懷仁簽發的政令,都是要由你長史書房副署的吧?」
「那是自然,不經鳳閣鸞台,何得為敕?」秦固回道。
李彬看著秦固,那一臉的傲岸,彷彿真箇將這個節度延慶六州政務的「長史書房」當作了李文革小朝廷的「鳳閣鸞台」,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了。
他轉過身,兩隻眼睛望著秦固,款款道:「他的政令,全然是用白話寫成的!」
秦固一怔,他望著李彬,一時間竟然咂摸不出李彬這話的味道。
這是提點自己?還是警告自己?
所謂「君為臣綱」的道理,秦固這個正經儒家讀書人自然是明白的,李文革既然明確地樹立了用白話發布政令公文的規矩,按道理說自己這個長史就應該順著這個「綱」來調整自己的「目」,畢竟君主就是定規矩的人,秦固也不好說李文革逾距越權。李彬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向李文革的這個「君權」挑戰嗎?
然而秦固依然覺得不對,儒家的傳統並不是一切由著君主的性子來,士大夫的道統永遠是高於君主的存在,君主必須尊重這個道統,否則就不會得到士大夫的衷心擁戴。
他疑惑地望著李彬,卻見李彬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淡然說道:「懷仁這個人,古怪是古怪了些,卻有一宗好,那便是他無論定什麼規矩,都不會完全不講道理地亂來,哪怕那個道理在你看來是荒謬不值一駁的;而他另外一宗更大的好處便是,但凡是經他手親自定下的規矩,他自家絕不違逆……」
秦固默默回味著李彬的這幾句話,再回想李文革的所作所為一一印證,心中也不由得產生了一絲疑問。
李彬卻不理會他的心思,依舊緩緩放慢了語氣道:「於今亂世而言,為政首要的是務實,天下總共能有多少讀書人,能到西北一隅來的又有多少?詩書寫得好的人,處置庶政的能力便一定強么?懷仁其實不是個粗人,華彩的文章,精闢的典故,他不是看不懂講不出來,用文辭發布政令,於他而言並無半分難處,崔去非可是清河世家出身,當年就為高侍中料理文案,那一手漂亮文章你也是拜讀過的。雖然如此,懷仁卻依舊要用白話發布政令命狀以及官牒告身,他這可不是粗鄙圖一時之快,他這是務實啊……」
秦固啞口無言,李彬繼續道:「懷仁出自我府,有這層舊主關係在,軍國大事我說什麼他也只有恭聽的份,可是我卻極少說話,這固然是避諱韜晦,卻也是對其人的信任。你頭上這位李太尉怪是怪了些,大節上卻是從來不虧的,生逢亂世,武夫當國,有擔當有底線有所堅持的主公不好尋覓,他不是士,卻是士的朋友,他貌似不守規矩,卻恪守著一條最大的規矩——他從不用武夫的邏輯來和士說話……」
秦固坐在椅子上,細細咀嚼著李彬的話,越咂摸滋味越是深遠,不由得發起呆來。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李彬悠悠吟道。
「中和元年之事,於今不過才區區七十年,七十年來,能夠摁住刀把子坐朝堂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彬的嘴角,浮現出了一絲自得的笑意。
……
太原府,晉陽宮內,受北朝冊封的「大漢神武皇帝」劉旻不著冠冕席坐在上首,幾個親信文武大臣也不拘形跡地分左右坐在兩廂。五十九歲的劉旻鬚髮皆白,只一對虎目仍然燦然生威,令人見之便忘卻了此人的年紀,這位在河東苦守後漢宗嗣的太原之主此刻情緒頗為激動,聲音洪亮語速極快,頗不似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郭威狗賊戕害我兒,如今自家壽數也盡了!如今柴榮小兒篡號未久,朝中重臣宿將林立,人心不服者多,小兒與郭賊不同,郭崇韜等大梁舊將,唯效郭賊,與小兒並無恩義,說起來還算是我大漢故臣,馮道、范質之流,更不必說,值此汴京朝中不穩之際,我等整頓軍馬,恢復故國,收納舊土,此其時也……」
老頭子鬚髮皆張面目通紅,揮舞著手臂說得吐沫紛飛,下首端坐的臣屬卻一個個面面相覷,皇子太原尹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劉承均見狀,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父親的宏論,笑著開言道:「父皇說得誠然是,只是國中糧資匱乏,兵馬缺額甚多,便是要整治,總也要年餘光景,這南征之事,卻是操切不得……」
「庸懦——」劉旻極度不滿地惡狠狠瞪了劉承均一眼,怒道:「如你般遲鈍愚怯,你大哥的仇何日才能報得?我豈不知糧資不足兵馬困頓?若等上一年,柴榮小兒也坐穩了位子,再要南征,豈不是更難了?如今是他難我也難,比的便是誰家不畏難,狹路相逢勇者勝,沒有點子膽色,怎能恢復故土得報仇冤?」
劉承均身為皇子進言尚且遭到訓斥,周圍的文武便更不好說話了。
尚書左僕射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趙華起身行禮道:「主上且息怒,糧資不足,臣等此時徵發亦來得及,只是兵馬卻不是倉促間可卒得者,此時便是盡起國中之兵,足營足伍尚不足五萬之數,若盡起南征,只恐國中有變,難應緩急,偽周國中兵盛,臣恐寡難敵眾,若起兵,還需修表知會北朝,會同興師,方是萬全之計!」
劉旻雖然激切,卻也並非不知兵之人,知道趙華說得有理,當即拍了拍大腿:「咱自家兵馬不足,也是實情,出兵南征這等大事,原也要奉表大遼向上國奏請,若能請得北朝援兵,自是比咱自家出兵穩妥許多。今日朕召各位卿家前來,第一件事便是商議使遼人選,另外也是要求個實數,咱自家究竟能將多少營兵,即使不能舉國盡出,卻也不能太少,讓郭家小兒笑了去,這兩樁事,今日都要議個結果出來。」
他說完了話便看趙華,趙華此時卻不接他的話了,脖子一縮坐了回去。
使遼這種差事從後晉石敬瑭時代起就不是啥好差事,被人戳脊梁骨倒還在其次,遼人野蠻常常欺**沒南朝使臣,這卻是實實受不得的,幾十年來,使遼的大臣連桑維翰在內都難免在北朝受辱,除了馮道之外,北朝幾乎沒有真正禮遇過任何一個漢臣,就是馮道,若非其人機警睿智,只怕一把骨頭十年前也要扔在那化外之地。
這還在其次,北漢立國之後的首任宰相鄭珙出使遼國,竟然在堂堂國宴之上被遼國的大臣和部落酋長們灌酒,硬生生灌死了,成了名副其實的酒烈士,這就已經不僅僅是屈辱的問題了,性命攸關,誰還敢攬這吃力不討好的生意。
劉旻心知肚明,卻也不好強令壓制,只是一個一個臣子看去,目光所及之處,眾臣紛紛垂首,就連曾經使遼的翰林學士衛融此番都垂下了頭苦笑。
「陛下若執意興兵,臣願奉表使遼——」
眾人紛紛抬頭去看這個不知死活的蠢貨,卻見赫然是班位排在最後面的樞密直學士王得中。
劉旻大喜,隨即招手道:「王卿真乃朕之股肱,待卿使遼歸來,朕定當不吝厚賜!」
王得中面上卻並無半分喜色,拱手奏道:「主上執意南征,臣人微言薄,不能諫阻,只望主上用兵之際,攻守兼顧,南征固然重要,代北防務,亦不容輕忽,陛下只要允臣南征不動北線之軍,臣便是萬死,亦將北朝援軍為陛下請來!」
他話說到一半,劉旻已然皺起了眉頭,他掃了王得中一眼,陰沉著臉問道:「卻是為何?」
王得中毫不畏懼地道:「府州麟州,實為我朝腹心之患,先前還有拓跋家牽制,如今拓跋李家已然覆滅,折楊二賊有恃無恐,臣恐其趁我國中空虛,直下晉陽,如此大局危殆,陛下恐難生還太原……」
他話說得難聽,劉旻自然聽不入耳,聞言冷笑道:「就折家楊家那點子人馬,還想攻克太原?他們敢出來么?就算給他們天做膽出了兵,難道北朝會坐視么?」
王得中抬起頭看著劉旻,一字一頓說道:「主上切不可輕視折楊二鎮,兩家聯兵或許還不足以抗契丹,但兩家背後,還有一個坐擁數州之地的李文革呢……」
……
李文革笑吟吟看著滿面嚴肅的秦固和一臉淡然的李彬,委屈地道:「就這麼件事,還值得侍中與子堅在家中等上一天么?不就是要打仗么,咱們延州又不是沒打過仗……」
見他如此憊懶,秦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咬著牙道:「你說的倒是輕鬆,你可知去年你征平夏,用去了府庫多少家底么?這個窟窿至今仍舊未能填上,你又是出兵朔方又是北收河套,飢荒越拉越大不說,得來的那點子戰利連消耗的十分之一都不足,你還要折騰,河東路窮得叮噹亂響,劉家都快把老百姓的隔夜種糧榨出來熬油了,打仗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事情,這話可是你自家說的,你倒是說說看,出兵河東路,你能弄來甚麼好處?」
李文革獃獃看著兩人,一副委屈模樣,李彬卻不理會他的窘迫,淡淡說道:「你的動員令,現在就壓在我的府中,子堅的意見也是我的意見,你若是不說清楚這個事情,這份動員令,我和子堅絕不副署。」
李文革撓著後腦,苦笑道:「誰告訴你們我要打河東路?」
秦固一愣,轉眼看李彬,卻見李彬的神色頓時凝重起來,兩隻眼睛直視著李文革,李文革舔了舔嘴唇:「咱們從去年春天收了慶州之後就一直沒有大的進項,如今新年伊始,開春了,我想著,也是時候該出去搶一把了……」
秦固一頭霧水:「河東路窮成那個德行,能搶來多少東西?」
李文革翻了翻白眼:「都說了我不是想搶河東路,人家全家幾口人共用的一條褲子,我搶來做什麼用?」
李彬不愉快地道:「快說,莫要賣關子!」
李文革簡單地道:「根據我們推演分析,劉家是萬萬沒有膽量單獨挑釁朝廷的,不借契丹的兵,劉崇連太原也未必敢出,因此向契丹借兵是勢所必然。北朝諸軍,只有西京道都部署司駐軍距離北漢最近,調動起來最方便,因此若是真箇打了起來,這支兵奉調南下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說到此處李彬已經明白了他的想法,秦固卻是驚訝地張大了嘴指著李文革:「你……你的意思是……」
李文革抿了抿嘴唇:「不錯,只要朝廷和漢遼聯軍在南面打起來,咱們就聯合折楊兩家,以府州、麟州和河套軍政司為前線,出兵抄掠代北,先敲掉北朝的西南面招討司,再將其西京都部署司連根拔起,把整個大遼西京道的家當人拉馬拽全都搬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