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巨骨作穹,血海為地,屍骸成山。
產屋敷千穗剛從渾渾噩噩中恢復意識,映入眼帘的就是這樣明顯不屬於陽間範疇的一幕。
——那人的生得領域。
也是她曾經的亡命之所。
認出來的瞬間,產屋敷千穗的心情糟糕透了。
她重新回到這裡,也就意味著她跟夏油傑之間的束縛斷掉了,意味著那個從不追問她的來歷,從不以傷害她取樂,自從相遇便一直以庇護者身份存在的男人,真的不在了。
夏油傑不在了。
她又成了孤零零的。
一時間,各種紛繁複雜的陌生情緒湧上心頭,讓她想要尖叫,想要流淚,想要撿起前面的牛頭骨狠狠砸向骨山之上的那個高大身影。
——為什麼消失的不是你?
近乎遷怒的不忿讓她理智岌岌可危,然而,正當她顫巍巍俯下身,將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任性之事時,腦海不期然回想起分別那日夏油傑說過的話,緊接著,菜菜子和美美子的臉也重新浮現眼前……
剎那間,幾欲暴走的理智漸漸回籠。
產屋敷千穗呼吸急促顫抖,淺色唇瓣用力抿緊的發白,她閉上眼,死死握緊雙手,再三告誡自己:「不行……我不能這樣做。雖然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還失去了傑哥,但我還不能自暴自棄。」
這樣想著,她重新睜開眼,緋色的眸子不閃不避地看向骨山那個渾身籠罩著不祥氣息的高大身影。他臉上和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都有著與生俱來的黑色咒紋,異臉四目,不同於奇怪的外表,他只穿著簡單的白色絲織女士和服。此時此刻,他側首支頤,垂首靜卧骨山,似乎是在陷入了不會醒來的沉睡,表情安詳,再沒有半分兇殘的樣子。
可作為曾經慘死在他手上的受害者,產屋敷千穗無比明確,眼前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是逆鱗,旁人觸之即死,殘忍變態又冷酷,偏生他實力強悍,生前無人能敵,死後也要化作死蠟招災引禍,是貨真價實的詛咒之王。
「向他泄憤,不小心喚醒他是小,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才是真的不值。」
「傑哥將她們託付給我,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他既然信任我,我便不能辜負這份信重。」
「我得看著她們活下去!」
……
……
理智上,她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可情感上,她卻不自覺走神,悲從中來。交織衝突的情緒讓她內心彷彿分裂成兩個人。
她近乎茫然地想:「那時候……說出那種話的傑哥,到底有著怎樣一種心情?」
輕描淡寫交代一切,然後,義無反顧踏上絕路,再不回頭……
夏油傑是個溫柔卻沉默的男人。
他提供給她優越富足的生活環境,平靜安寧的生活氛圍,甚至,在得知她困囿於夢魘后,想也不想地便同意了跟她締結婚約束縛的莽撞提議。在她記憶里,夏油傑從來都是遊刃有餘的樣子,彷彿這世上沒什麼能難倒他。
相對的,他也從沒跟她說過外面遭遇的事情。
在他們相處的不長不短兩年時間裡,他就像是不朽的山嶽,永遠站在家人身前,只要他在,她就不會有困擾或為難的時候。
至於夏油傑到底在外面做什麼,又為什麼會死,其中因果緣由,她恐怕都沒有菜菜子兩姐妹了解的多。
「……一定很苦惱吧。」
產屋敷千穗痛苦極了,苦澀的情緒涌至心頭,將無法釋懷的愧意滋養成細如絲的藤蔓,一點點勒入肉里,收緊,直至鮮血淋漓,「跟不上他的腳步,擔不得他的心事,更不足以讓他託付後背……我是如此沒用,以至於到了最後時刻,他連擔憂自己回不來的話都不敢說……」
——你會回來嗎?
——如無意外,我會在聖誕夜之前回來。
可,倘若有意外呢?
產屋敷千穗狼狽地闔上眼,遮去其中霧氣,無法再想下去。
****
春假之後,菜菜子和美美子正式升入國中二年級。
「真的不需要我去嗎?」產屋敷千穗有些不知所措。
菜菜子嫌棄撇嘴:「還是算了吧,迎新會要持續很久的,就憑你你這副病歪歪的樣子,我怕你去了就得進醫務室,到時候耽誤我的時間不說,還要麻煩那群……那些同學。」
美美子抱歉地看她,溫聲打圓場:「迎新會也不是什麼大事,去年你跟夏油爸爸已經參加過了,今年不來也是沒關係的。而且,今天天氣看起來就很好,你眼睛有些畏光,這樣出去,眼睛會難受的。」
「就是就是,別添麻煩了。」菜菜子穿好鞋子,沖她吐吐舌頭,信口道過別,就拉上美美子跑走。
留下產屋敷千穗一個人站在門口的玄關處,形單影隻。
她頓了頓,輕聲喚出「小八」的名字。
原來在客廳收拾餐桌的八爪魚咒靈立刻放下手頭的東西,身姿輕盈地飄到她身邊,用乾淨的腕足小心翼翼蹭蹭她面頰,內心既激動又忐忑。這可是媽媽第一次主動跟它閑聊天!
「你會怕陽光嗎?」
小八避開她,將大半個身子挪出門口,暴露在清晨明亮的光線里,細長有力的腕足飛快打成結,又飛快散開,身體力行證明自己健康又強壯,完全不怕陽光。
「這樣的話,為什麼之前你收拾庭院的時候總選擇晚上?」產屋敷千穗問出自己的疑惑。
小八回答得飛快:「爸爸教的。」
「爸爸?……你是說傑哥?」
小八點點腕足:「普通人看不見我的,如果白天收拾院子難免會被看見,到時候嚇到他們是小,就怕他們來騷擾媽媽。而且……媽媽不是不喜歡陽光嗎?媽媽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
產屋敷千穗沉默地摸向自己的眼睛。
她不是不喜歡,是不能。
太過強烈的光線,會刺傷眼睛,讓她流淚不止。
這是她出生時就患有的疾病。
白髮紅瞳,畏光懼寒,孱弱不堪的身體讓她直到三歲,才勉強可以獨立行走。
在她的記憶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呆在密不透風的塗籠里,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數次瀕臨死亡,直到家人找來一位醫術高超的善良醫師,她的身體狀況才得以改善。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摸了摸小八的柔軟的腕足。
說來也奇怪。
現在的她不僅死而復生,更是用血液創造了健康的小八,雖按道理來說,她就算無法像小八一樣健康強壯,最起碼,出生時的病症也不應該繼續困擾她才對。
但事實就是如此,她的身體狀態跟千年前她死時一樣差勁。
升入國二后,學業漸漸繁重,菜菜子她們也忙碌起來,跟她的交流日漸少了。
不過,她在外出採購食物時,偶爾會遇見她們的國文老師,從他口中得知,她們學習成績不僅在穩步上升,人際關係也有了更大程度的改善,這讓她稍稍鬆了口氣。
而人見陰刀也是個很好的老師,在得知她在為跟孩子們的交流苦惱后,先是毫不吝嗇地將她讚揚一通,誇她是個溫柔的好媽媽;之後告訴她現在的孩子大概是出於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時候,不能逆著她們來,要更小心、更謹慎;最後,怕她沒有頭緒,又給她推薦了更高深的一層的教育交流方面書籍,讓她好有參照的模板。
產屋敷千穗感激不已,照單全收。
她花了三天時間,逐字逐句將十餘本書都看了個遍,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宜疏不宜堵。
只要孩子們不走歪路,管他們是上天還是入地,儘管隨他們去。
父母要做的就是站在她們身邊,做她們的最結實的依靠,默默給她們收拾爛攤子。
心中有數后,產屋敷千穗就不想旁敲側擊她們最近在做什麼了,不必要的關心,有的時候只會給她們平添壓力。
於是,她轉身去了廚房,想弄兩個小巧玲瓏,適合跟蹤的咒靈出來。
小八本以為她是餓了,體貼地幫她打開冰箱門,結果就看見她一手握著生蝦米,一手舉起了刀子,頓時嚇得花容失色,腕足靈活地捆住她手腕,阻止了她自殘的行為。
「媽媽,你這是做什麼?!」小八震驚極了。
產屋敷千默了默,然後將自己的大概跟它說了一遍。
小八被她的奇思妙想嚇掉色,整隻咒靈從原本的高級灰,變成了骨灰白:「媽媽擔心姐姐們,想要在她們遇到危險時及時感知到,這個直接交給我好了,哪裡需要傷害自己?」
說著,它從腕足上揪下兩團拇指大小的肉團,看著它們分裂融合長大,從兩個超迷你八爪魚,最後一點點將它們揉搓成兩顆玉石質感的深紫色珠子,才將它們遞給產屋敷千穗。
它人性化地舒了口氣:「這是我的『卵』,媽媽將它交給姐姐們隨身攜帶就行,如果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它會及時通知我們。」
產屋敷千穗接過來,將它好一頓誇,最後抱住它圓滾滾的腦袋親了口:「小八,有你在,真好!」
小八醉酒一般,身體滾燙通紅,傻笑道:「嘿嘿,其實,媽媽還可以更依靠我一點哦。我是依靠媽媽的血而誕生的,我們是這個世上最親近的存在,無論媽媽想做什麼,我都會幫助媽媽。」
顯擺自己的同時,不著痕迹踩姐姐們一腳。
產屋敷千穗忍俊不禁,再次親了它一口,然後就看見它身體跟果凍似的融化,從她手中淌走,最後流到地上聚成一灘。它傻兮兮笑著,分不清是從哪裡發出的聲音,瞅著有點噁心,又有點萌。
產屋敷千穗:「……」
撲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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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突然間熱了起來。
小咪小桔子原本只要一開門就會跑出去撒歡,如今卻乖乖躺在屋裡,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感覺是熱得不敢動彈了。
就是有點愁,給它們剃毛會不會好點。、
明明設置好時間了,結果突然發現……定時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