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下)
【洞房花燭】
蘇木和雲實到的時候,兩位產婆正站在門外,似乎在爭執什麼。
姜婆子牢牢地攥住李婆子細瘦的腕子,急赤白臉地嚷道:「是你將我叫來的,你走了算怎麼回事?」
李婆子自知理虧,訕訕道:「這眼瞅著就不行了,我要是不走,豈不是平白地毀了名聲?」
蘇木剛好聽到這兩句,登時便怒了,厲聲斥道:「李嬸子,名聲可不是這麼賺的!」她丟下這句,也不管二人如何反應便三步並作兩步跨進產房。
雲實將馬拴在草棚邊,冷眼看著兩個婆子,沉聲說道:「還不快進去!」
兩位產婆既懼怕又心虛,彼此對視一眼,你推我搡地回了屋子。
雲實面色稍稍緩和,視線落在晃動的門帘上,不由地有些擔心。
屋內,胖嬸虛弱地閉著眼睛,整個人彷彿虛脫似的歪在被垛上,出了滿頭滿臉的汗。
蘇木心疼不已,眼圈立時就紅了。她單膝跪到炕沿上,捏著布巾給她擦汗,「嬸子,你怎麼樣?可要喝些熱湯?」
胖嬸聽到熟悉的聲音,睜開眼一看,既驚又喜,「小木,你咋來了?不是正拜堂么?可、可不能誤了吉時……」
她一邊說一邊抬起汗濕的手,虛弱地抓住蘇木。
蘇木鼻子一酸,主動把手搭過去,強裝鎮定地說道:「嬸子放心,拜完堂了,不耽誤。三叔說你這邊發作了,我便等不及地過來看看。」
雖然嘴上說得輕巧,蘇木心下卻難免發虛,這還是她頭一次見到女人生孩子,那些理論知識還不曉得有沒有用。
姜婆子順勢往前一邁,強作喜氣地說道:「妹子,方才歇了這麼一會兒,力氣可回來了?你再使使勁兒,咱們把娃娃順順利利地生下來,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李婆子擠著笑介面道:「可不是么,轉眼生了大胖小子讓婆子們也跟著沾沾光!」
因著蘇木的到來,胖嬸自覺有了主心骨,身上也來了力氣,便順著產婆的話使起勁來。
與此同時,喜宴上的人們也三三兩兩地過來了。
胖三抱著手站在門外,急得滿頭大汗。蘇娃綳著小臉站在他身旁,有力的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角。
蘇丫、姚家姐妹同幾個年輕媳婦一併站在蘇大娘和桂花大娘身後,皆是一臉擔憂。
蘇大娘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最終還是閉上了。年近三十,身子虛胖,所有人都知道胖嬸這一胎怕是難生,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合適。
屋內不斷傳出產婆的叫喊、蘇木的鼓勵,還夾雜著胖嬸的陣陣呻.吟。
「用力!用力!對,就是這樣……」
「吐口氣,別憋著!」
「娃娃一直往上頂,咋整?」
「試試,咱倆一塊往下順,有點疼,忍著些……」
「啊——」
「唔……」
從正午到夜半,產婆說得喉嚨發乾,蘇木的聲音也漸漸嘶啞,孩子依舊不見往下走。
院子里的人們大多回了家,只留下幾個親近的,一個個懸著心。
胖嫂僅有的力氣都用光了,她漸漸認了命,勉強握住蘇木的手,含著眼淚說道:「小木……這回若是我……挺不下去,你、你幫我把孩子拿出來……好歹讓老三瞧上一眼……」
此時的胖嫂面色灰敗,就像垂危的病人,讓人不由心驚。
蘇木一陣心酸,眼中盈滿濕意。她努力止住眼淚,故作冷靜地勸慰道:「嬸子別說這種話,你身體底子好,有孕之後又一直堅持鍛煉,相信我,不會有事。」
胖嬸晃了晃汗濕的頭,低聲說道:「多少女人過不了這道坎……就算今日死在這裡,我也認了……只是、只是放不下老三……」
蘇木眼淚流得兇狠,甚至來不及拭去,「嬸子可別說這樣的喪命氣話,這不有我在么,嬸子莫非不信我?」
胖嬸眯眼看著她,扯出一抹虛弱的笑,溫聲道:「信,嬸子信你。」
蘇木往她嘴裡塞了一大片野參,餵了半碗溫水。
姜婆子坐在木凳上緩了口氣,也跟著安慰道:「經我們的手接生的娃娃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什麼樣的沒見過?叫喊三四天生下來的也不是沒有,妹子別泄氣。」
李婆子卻沒這麼樂觀——這娃娃胎位正不過來,只一味往上頂,除非用落胎葯否則很難順利降生。
她思量再三,趁著胖嫂緩勁兒的工夫將蘇木叫出屋外,當著胖三及其餘諸人的面說道:「產婦已然沒了心力,若再來一回恐怕支撐不住,要我說,最好的法子就是儘快下一碗落胎葯,若再晚……」她抿了抿削薄的唇,直言道,「大人孩子都要保不住。」
「落胎葯不行!」蘇木斷然拒絕。
這個時代的落胎葯她是知道的,大抵是以消耗母體的生命力為代價產下胎兒。一碗落胎葯下去,孩子能不能活兩說,胖嬸的命八成得搭進去。
胖三從蘇木的話里聽出些苗頭,連忙表明態度,「小木,只要你嬸子無礙,旁的,我都不求了。」他的表情雖痛苦萬分,語氣卻無比堅定。
蘇木暗自鬆了口氣,低聲道:「三叔放心,我定會儘力。」
雲實向前挪動一步,不著痕迹地撐住她的身體。
蘇木疲憊地閉了閉眼,將細瘦的手搭在他的強壯的臂膀上,彷彿這樣就能汲取無限動力。
蘇大娘和桂花大娘對視一眼,利落地說道:「李嫂子經驗豐富,若是有其他法子儘管說出來,這種時候可不能藏私。」
李婆子猶豫片刻,轉而看向蘇木,說道:「我年輕時候跟著師父學手藝,見過一位老大夫用針灸助產,小娘子可會?」
眾人聞言,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放到蘇木身上。
蘇木一愣,猛地想起來,外公的手札里的確有過相關記載,只是手法刁鑽,外公自己都沒有試過。
然而,此情此景,已經由不得她猶豫了。她看向胖三,如實說道:「叔,我只能儘力一試,成與不成並不敢保。」
胖三仿若抓住救命的稻草,濕著眼眶一味點頭,「叔信你、叔信你。」
雲實握了握她的手,聲音低沉而堅定,「小木,別怕。」
蘇木深吸一口氣,頂著眾人希冀的目光,果斷地回到屋內。
雖然心裡忐忑,蘇木卻沒有當著胖嫂的面表現出來,反而信心十足地說道:「我要給嬸子行針助產,你可別怕疼。」
胖嬸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依舊微笑著點了點腦袋,虛弱地應道:「嬸子不怕……啥都不怕……」
蘇木握了握拳,用最快的速度給銀針消毒,並燃起更多燭火,將屋內照得亮亮堂堂。
兩個婆子趁著這工夫用布巾給胖嫂擦了身子,手腳利落地將炕上收拾乾淨。
蘇木莫名地多出幾分信心。
許是上天垂憐,許是針灸術神奇,行針后不過一柱香的工夫,原本許久沒有動靜的胎兒再次活躍起來。
姜婆子驚喜地叫道:「往下走了!娃娃往下走了!」
這話傳到屋外,大夥精神一振。
胖嬸喝了一大碗熱騰騰的參湯,也添了許多力氣與信心,似是拿出拚命的勁頭咬緊牙關動作起來。
這次,折騰了許久的小娃娃並沒有讓大夥失望,只聽胖嬸一聲嘶啞的大喊,混著血水的小腦袋奮力頂了出來。
李婆子抓住時機,乾瘦的十指托出胎兒的頭頸,順著力道將她扯了出來。
「生了!生了!」姜婆子高亢的聲音傳到屋外,巨大的驚喜沖斥在每個人的心裡。
胖三連聲問道:「小木,你嬸子咋樣?」
蘇木一邊幫胖嬸擦拭身子一邊回道:「三叔放心,嬸子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胖三登時卸掉勉力支撐的一口氣,「咚」的一聲坐到地上。
人群中發出善意的鬨笑,大夥打心眼兒里替他高興。
「請客、請客,吃了村裡這麼多家,這回你可得請回來了!」
「請、請,一定請!到時候大夥都來,我僱人宰豬。」
「一頭可不夠!」
「多宰幾頭,管飽!」胖三眼睛亮亮的,笑得合不攏嘴。
屋內,李婆子將擦起好的娃娃抱給胖嬸看,「是個俊俏的小丫頭。」
胖嫂想要抬手碰碰,卻累得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不知不覺便昏睡過去。
蘇木心頭一驚,連忙去抓她的手腕。
李婆子笑著說道:「放心,就是累著了,都這樣,不睡個兩三天緩不過來。」
脈相雖虛,好在平穩,蘇木這才鬆了口氣。
姜婆子三兩下幫胖嬸清理好,撤下混著血水的產褥,蓋上保暖的新被。
看著姜婆子的動作,蘇木心頭一動,急聲問道:「胎盤,不對,胞衣排出來沒有?」
兩個產婆身子一僵,雙雙變了臉色。
就在這時,昏睡中的胖嬸難耐地咳嗽兩聲,身子微微蜷起,面上露出明顯的痛苦之色。
姜婆子正扯著她腿邊的被子,一雙眼睛看得真切,「血、出血了!」
「別慌,看能不能止住。」李婆子將娃娃放到籃子里,邁著小腳跑過去幫忙。
「止、止不住……」姜婆子幾乎要哭了。
蘇木眉頭緊皺,心臟縮成一團——產後大出血,即使在醫學發達的現代也是久死一生,遑論當下!
「蘇家娘子,你不是會針灸嗎?快想想辦法!」李婆子也急了。
「別慌、別慌……」蘇木觀察著胖嬸的情況,喃喃地說道。
蘇大娘和桂花大娘在外面聽得真切,也顧不上忌諱了,掀開帘子跨進屋內。
蘇木看到倆人,像是有了靠山般,快速說道:
「阿娘,勞煩你備上些參湯、紅糖水,稍後要用。」
「大娘,給三叔傳個話,讓他去縣裡將李老大夫請來——只能是李老大夫!」
「李嬸,用藥酒將手沖洗三遍,我教你剝胞衣!」
胖嬸分娩后元氣大虛,無力排出胞衣,這才引起了大出血,此時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徒手剝離。
幾人聽了蘇木的話,紛紛行動起來。
唯一慶幸的是李婆子有一雙適合助產的手,掌面小,十指細長,可以輕鬆伸入產道。她按照蘇木所說順利找到胎盤,果斷地扯了出來。
與此同時,一股腥紅的血液也隨之洇出。
「啊,血流得更多了!」眾人面色大變。
「別慌!」蘇木穩住心神,冷靜地說道,「大娘,喂三嬸喝參湯,紅糖水也灌進去。姜嬸,注意保暖和清潔!」
蘇木手上也沒閑著,針灸加按摩,輪番上陣。
不知過了多久,胖嬸身下的血終於漸漸止住,蘇木幾人累得癱坐在炕沿上。
剛好,雲實用馬車載著李老大夫趕到,老先生給胖嬸切了脈,觀察了眼下的狀況,讚賞地對蘇木點點頭,「你做得很好。」
蘇木眼睛一亮,急切地問道:「嬸子能不能好?」
李老大夫捋了捋鬍鬚,微微頷首,「我開個方子,小心調養便無甚大礙,只是……」
眾人的心跟著提了起來。
李老大夫看向胖三,繼續道:「以後怕是再難有孕。」
「不生了、不生了,一個就夠了!」胖三抱著小小的襁褓不捨得放下,他並沒有因為是女兒就減少半分喜愛。更何況,一次驚嚇就夠了,他可不想再來一回。
李老大夫為人耿直,在這方面經驗豐富,既然他說得如此肯定,蘇木便徹底放下了心。
此時正值卯時,東方微微發亮,青色的天光映在房角屋檐,喚醒了沉寂一夜的小村莊。
蘇木仰起頭,閉著眼睛做了個深呼吸,身後靠過來一個寬厚的胸膛,溫熱的大手輕輕地扶住她瘦削的肩膀。
蘇木眼睛未睜,放任自己靠在對方身上。
雲實撫著她眼下的烏青,長臂一伸,乾脆利落地將人抱了起來。
蘇木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圈住漢子的脖頸,「做什麼?」
「回家。」漢子揚起唇角,眼中一片深情。
回家,簡單兩個字將蘇木的心填得滿滿的,她彎起眉眼,放鬆地窩進伴侶懷中。
漢子的胸膛寬厚而溫暖,將晨起的涼風悉數擋去,蘇木閉著眼睛聽著他沉穩的心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繁複的禮服被脫下,一頭烏髮也散落開來,身上清爽乾淨,不用想就知道,這一切都是雲實的功勞。
蘇木心裡甜膩膩的,慵懶地翻了個身,不期然貼上一個硬梆梆的身體。她嚇了一跳,失聲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雲實挑了挑眉,一臉受傷,「我不在這裡在哪裡?」
「不是,我是說,天還沒黑,你怎麼……在床上?」蘇木被他困在懷裡,腦子獃獃木木,尚未清醒。
「洞房。」雲實言簡意賅。
蘇木倏地睜大眼睛,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好像、成親了……還沒有洞房!
雲實動了動,蘇木瞬間緊張起來。
雲實眉眼含笑,細碎的吻一個接一個地落在唇畔,滿載著珍重與在意。
蘇木慢慢放鬆,笨拙地回應。
夕陽映在窗欞上,一室春意。
最後關頭,雲實卻生生停了下來。
「怎麼了?」小娘子紅著臉,微喘著詢問。
雲實抿了抿唇,認真地問道:「小木,有沒有辦法不受孕?」
「你不想要孩子?」蘇木脫口而出。
不等雲實回答,她自己就搖了搖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雲實多想有個孩子,有個同他血脈相連的人,有個完整的家。
雲實看著她,聲音微沉,「我不想讓你受苦。」
蘇木瞬間明白,他這是被胖嬸嚇到了。
心頭湧起一股暖流,蘇木輕笑道:「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還有……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情人之間,最美好的饋贈。
明亮的眸子里盈著笑意,小娘子勾住漢子的脖頸,主動迎了上去。
漢子一聲喟嘆,拋去所有顧慮,攻城略地。
這一刻,他們徹徹底底地屬於了彼此。
今生今世,別無他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