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
【你今天很好看】
回家之後,蘇木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去了隔壁串門。
桂花大娘帶著姚銀娘去酒廬幫忙,只剩下姚金娘和小娃娃在家。
「聽銀子說你們一大早就出去了,我猜著許是去上墳了。」姚金娘笑盈盈地說。
蘇木點了點頭,順勢打開了話匣子,「有件事我想向金娘姐姐打聽一下。」
「行,你說。」姚金娘見她說得正經,便把小娃娃放到炕上,自己也坐了下來。
蘇木組織了一下語言,便把蘇丫姐弟單獨去給梅姨上墳的事說了,並且強調了一下自己前幾年身體不好,蘇秀才特意沒在她面前提。
姚金娘聽完,沒有多想,直白地說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何梅姨的墳沒在蘇家墓地,而是單獨辟了一塊地方?」
蘇木點點頭,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姚金娘笑笑,說:「當年這事兒鬧得不算小,咱們村的人都知道。梅姨是被人販子從南邊拐過來的,後來賣給北楊村一個光棍。
「雖是個光棍,人卻老實肯干,從十來歲上就跟著工頭到河灘上挖沙子,二十年下來也攢了些家底。就是人又黑又丑,說話也不利索,這才一直沒娶上媳婦。後來花了好大一筆錢才從人販子手裡買下梅姨。
「梅姨也是有福氣,成親沒倆月就有了身孕,轉年便生下了蘇丫,又過幾年添了個胖小子,便是蘇娃。眼瞅著日子越過越好,沒成想王光棍卻出了意外,叫塌掉的沙土給埋了,等到救出來時早就斷了氣。」
說到這裡,姚金娘不由唏噓,蘇木也跟著嘆了口氣。
炕上的小娘子發出「啊啊」的叫聲,大概是餓了。姚金娘也不避諱,當著蘇木的面便解開衣服餵奶。
蘇木幫著她給小娘子圍上兜兜褂,又把靠墊放在姚金娘的后腰上。
姚金娘滿臉帶笑地看著她,感慨地說:「要我說,以後誰家能娶了你做媳婦,那一定是他家修了八輩子的福氣!」
蘇木橫了她一眼,轉移話題,「接著講唄,我還等著呢!」
姚金娘笑笑,一邊餵奶一邊說起了後續,「王光棍走後給梅姨娘仨留下了三間房子,似乎還有不少銀錢,沒成想,就是這些東西惹了禍。
「王光棍家裡有個弟弟,整日里好吃懶做,也是光棍一條。這王老二眼瞅著他哥沒了,便一心琢磨著吞了王光棍的錢財和房子。不知道是誰給他出的主意,竟然傳出蘇娃不是王光棍的種這樣的話!
「說來也是造孽,自打生了蘇丫之後,梅姨連著好幾年都沒再懷上,好不容易有了蘇娃,卻長得虎頭虎腦、白白胖胖,和王光棍的模樣沒有半點相同。
「王老二糾集了一幫混混,生生地把他們娘仨趕了出來。聽說那天下著雪,除了身上穿的,娘仨竟是一個布條都沒帶出來。」
蘇木皺眉,恨恨地說道:「這事就沒人管么?」
「誰會管呢?」姚金娘給小娘子拍了奶嗝,放回炕上,頗有些同命相憐,「梅姨是被人販子拐來的,一無娘家可依,二無兄弟撐腰,還不是任人欺凌?」
蘇木聽出她語氣中的自憐之意,忙說:「金娘姐姐可不一樣,那天我親眼看見雲實帶了一大幫人把你從南石村帶回來,這和親兄弟有什麼兩樣?」
姚金娘被她的話安慰到了,不由地露出笑臉,「可不是么。」
「因為被趕出來,梅姨才嫁給了蘇、我阿爹嗎?」蘇木再次問道。
「嫁?」姚金娘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口誤,神色自若地搖搖頭,「小木原來連這個都不知道。」
蘇木一愣,「知道什麼?」
「蘇秀才肯收留梅姨母子完全是出於善心,若不是那日他碰巧在河邊遇上,梅姨恐怕早就拉著蘇丫和蘇娃跳了冰窟窿。」
蘇木狠狠地吃了一驚,「跳冰窟窿?」
姚金娘看著她的臉色,訝異道:「我說你這些年怎麼不大露面,該不會是責怪蘇秀才吧?我跟你說,你這可就冤枉他了,蘇秀才把梅姨母子領回家的時候就說明了『生不同房,死不同穴』。
「梅姨在家裡照顧你們父女二人的飲食起居,蘇家給他們提供個安身之處,將來梅姨走了,便由蘇家出錢給她置辦身後事——這些都是請了里正作證,立下字據的。」
蘇木再次吃了一驚,「如果這樣的話,蘇丫和蘇娃為何改了姓?」
姚金娘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這件事我沒親眼看見,聽阿娘說是梅姨哭著求的,大抵是為了孩子們的將來著想罷!」
蘇木聽完其中的曲折,久久回不過神兒來。
這些蘇秀才並沒有特意跟小蘇木提起過,或許,他也隱隱盼著自己百年之後,小蘇木能有兄弟姊妹幫襯吧!
***
臨近晌午,蘇木才從姚金娘家出來。她一邊盤算著中午的菜單,一邊悶著頭往前走。
雲實大跨步地走在大道中間,眼瞅著穿著一身素白衣裳的小娘子迎頭走了過來。
他原本想打個招呼,然而小娘子一直垂著頭,根本沒看到他。
雲實挑挑眉,就那麼背著手在原地站定。
小娘子步速絲毫沒減,就這樣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
雲實高高地揚起嘴角,趁著小娘子抬頭的工夫又很快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啊,不好意思!」蘇木下意識地道歉,她的表情原本有些懊惱,待看清所撞之人,又立即綻開笑臉,「雲實哥?好巧!」
她的語氣裡帶著不加掩飾的歡快和驚喜,雲實的心情也跟著明媚起來。
他溫和著眉眼,點了點頭,似是認同了小娘子的話。
蘇木也不嫌他話少,自顧自說道:「鞦韆做好了?何時能用?」
「做好了,明日開了聲就能用。」雲實耐心地回道。
蘇木點點頭,先前蘇丫說過,剛埋好的鞦韆不能隨便用,須得由村裡的長輩主持著燃些竹節、聽聽聲響,才能往上站人,這就叫「開聲」,圖個吉利。
「說好的,幫我們家那兩個小孩佔好位置,他們可一直盼著呢!」蘇木毫不臉紅地走著後門。
雲實認真地點了點頭,想想又加了一句,「放心。」
蘇木笑笑,熱情地問道:「你這是打算去哪兒?」
「去舅舅家,吃飯。」雲實如實說道。
蘇木揚著秀美的眉毛,「你沒提前報飯吧?」
雲實點了點頭,他不在葯園吃的時候就來姚貴家,隨時來隨時走,有啥吃啥,從來沒提前說過。
蘇木拍拍他的手臂,笑道:「大娘他們都去酒廬了,中午不回來,臨走前把金娘姐姐交給我,可沒算上你的份。」
雲實木著臉,沉默了好一會兒。
蘇木險些以為玩笑過頭,正要補救,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吃得不多。」
蘇木沒忍住,「撲哧」一聲,開懷大笑。
***
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還真是准,一大早窗外就響起了沙沙的雨聲。
蘇木披著長衫站在門口往外看,天地間灰濛濛的一片,有種莫名的壓抑。
蘇丫懊惱得直跺腳,「昨兒都和銀娘姐姐說好了要去河邊挖甜根,怎麼就下起雨來了?」
蘇娃鼓著小臉,一聲不哼地往外沖。
蘇丫眼疾手快地把他扯住,「下著雨呢,幹啥去?」
蘇娃悶著嗓子回道:「盪鞦韆。」
蘇丫敲敲他的腦袋,「雲實哥肯定早就綁起來了,開了聲才能用,你現在去了也是白搭。」
蘇娃撇撇嘴,蔫頭蔫腦地衝進院子里,趴在豬圈邊上拿著棍子逗小黑豬。
雨不大,蘇娃待的地方有槐樹遮擋,蘇丫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便由著他去了。
蘇木笑笑,丟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
蘇丫就像中了大獎似的,高高興興地坐在門檻上剝起了豆子。
下雨天,最高興的莫過於兩隻小白鵝。
兩隻小鵝如今將近兩個月大,蘇娃從來沒有虧待過它們,每天都要帶它們去河邊覓食,還時不時地抓些小蝦米給它們吃。因此小鵝們長得十分壯實,早早地就換上了一身白羽,夾雜著暗灰的翅毛,倒比別人家的小鵝看上去更威武些。
蘇娃把它們從鵝欄里放出來,有模有樣地囑咐了好些話,比如,不許糟蹋長姐的葯圃、不許在院子里拉尿、不許亂叫等等。
小鵝們起初還擺出一副乖乖聽講的樣子,然而剛一脫離蘇娃的桎梏,便撒了歡似的朝著門前的水窪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嘎嘎」地叫。
蘇娃急吼吼地跟在後面追,把姐妹兩個逗得咯咯直笑。
吃過午飯不久,天就放晴了。
溫暖的陽光照在濕漉漉的樹葉上,讓它們顯得更加鮮嫩。
蘇木正準備換衣服出去,便聽到外面有小孩子在喊:「小木姐姐,石頭哥讓我叫你盪鞦韆!」
蘇木推開窗子一看,是個壯壯實實的小漢子,模樣有些眼熟。
小漢子透過窗子看到她,有板有眼地說道:「小木姐姐,石頭哥說讓你帶著二丫姐姐和蘇娃過去,最好快點,竹子已經砍好了,等著我爺爺到了之後就燃起來,去晚了就排不上了!」
「曉得了,辛苦你跑一趟。」蘇木給蘇丫使了個眼色,蘇丫會意,連忙從糖罐里抓了把花生酪,小跑著遞到小漢子手邊。
起初他還不好意思收,還是蘇丫硬塞到了他衣兜里。
「零嘴而已,你安心收下,給你雲實哥遞個話,我們稍後就過去。」蘇木笑著說道。
小漢子點點頭,瞅了瞅院子里的蘇娃,轉身跑走了。
蘇娃頓了片刻,悶著頭跟了上去。
蘇木從木廂里翻找片刻,換了身輕便的衣裳。
上衣是銀白色,立領,窄袖,裰著一溜盤扣,下身並非裙裝,而是的褲子,寶藍色的厚實布料,寬大的腰帶,腳腕處收口,即便放在現代也頗為時髦。
蘇木就是這樣一副打扮出現在了蘇丫面前。
小娘子眼睛一亮,驚喜地問:「哪裡來的這身衣裳?從來沒見阿姐穿過!」
蘇木笑笑,心裡滑過一絲暖流,「從衣廂里翻出來的,應該是我娘出閣前的衣服。怎麼樣,我穿著還合適吧?」
蘇丫猛點頭,「好看!」
蘇木有些不解,原本以為會遭到反對來著,「你不覺得怪異?」
蘇丫哼了一聲,「誰敢說這樣的酸話?阿姐是十里八鄉最俊俏的娘子,無論穿什麼都是應該的,別人要是羨慕就讓她們自己去做好了!」
蘇木挑了挑眉,頓時對自家妹子刮目相看。
事情就像蘇丫說的那樣,當蘇木這身打扮亮相的時候,不僅沒迎來村民們的嘲諷,反而聽到一連串的驚嘆。
姚銀娘撥開人群擠過來,站在蘇家姊妹跟前咋咋呼呼,「天哪,這還是我的小木姐姐嗎?換了身衣服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這麼……」
「銀娘姐姐是想說『英姿颯爽』吧?」蘇丫自豪地介面道。
「對,就是這個詞!」姚銀娘拍著手說,「真好看!」
蘇丫挺了挺胸,比她自己被誇了還要高興。
蘇木暗自笑笑,眼睛在人群中轉了一圈,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個高大的身影上。
雲實自蘇木出現的那一刻起,視線便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此時見她看過來,不自覺地揚起眉眼,沖著她點了點頭。
蘇木也跟著笑了起來。她剛想過去,便被人叫住了。
「小木。」是個溫溫和和的聲音。
蘇木扭頭,對上了石楠那張清瘦溫潤的臉。
「有事?」蘇木下意識的開口,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語氣中有著些許不耐煩。
石楠有些尷尬,不過他還是笑著說道:「先生剛剛過世,小木理應注意些。」
蘇木「哦」了一聲,心裡暗自吐槽——老古板。
「你也來盪鞦韆的吧?」蘇木試圖早點結束話題,「早些過去吧,晚了便排不上了。」
石楠顯然沒有領會她的真正意圖,反而笑笑,說:「不急,還沒開聲,早去晚去都一樣。」
蘇木鼓了鼓臉,心裡一陣挫敗。
石楠一直拉著她說話,越來越多的視線集中到他們身上。
蘇木有些不自在,石楠卻像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或者說,他似乎十分享受這種被人注目的感覺。
蘇木微微側著臉,幾次想打斷他的話。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刻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小楠,村長叫你去燃爆竹,還不快些!」
蘇木一扭頭,正對上何田露厭惡的目光,她嗤笑一聲,根本沒放在心上。
何田露恨恨地捏著帕子,目光更加怨毒。
石楠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忤逆自己的母親,只得冷著臉點了點頭,又笑著跟蘇木道了別,這才離開。
當著眾人的面何田露也不好發作,只狠狠剮了蘇木一眼,壓低聲音說了句,「安分些罷!」便搖搖曳曳地走了。
蘇丫恨恨地跺著腳,試圖上去理論。
蘇木拉著自家妹子,沖著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暗暗地罵了句,「傻叉。」
蘇娃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像個小蠻牛似的,「咚」的一聲撞在何田露的肚子上。
何田露發出一聲驚呼,臉瞬間白了。她伸出續著尖利指甲的手,抓住小漢子的衣袖,眼看著就要發作。
雲實非常及時地從人群中閃身而出,把蘇娃往身後一拎,冷冷地說:「對不住了。」
鬼都能聽出來,這其中沒有半點誠意。
何田露被雲實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一時間愣在那裡,啞了聲音。
雲實卻不再理她,拉起蘇娃朝著蘇木走去。
何田露反應過來,正要開口訓斥,卻被桂花大娘攔在身前。
桂花大娘擺著一張笑臉,高聲說道:「誒呀,原來石夫人在這兒,可讓我一通好找!」
何田露慣愛要面子,強忍著沒將脾氣發在桂花大娘身上。當然,她的態度也說不上多好,「找我作甚?」
桂花大娘臉上笑容更大,「石員外沒跟您說么,為了今兒個的清明祭,他帶頭定了十壇杏花釀——足足十壇,您家出手真是大方!」
何田露聽了恭維,面色稍緩。
桂花大娘心內不屑,面上依舊熱情,「當家的讓我過來問問,是給您拉到家裡去,還是直接送到祭典上?」
何田露清了清嗓子,端著姿態回道:「區區十壇酒,用不著大驚小怪。先拉家裡去罷,時辰到了我再讓人往宴席上送。」
桂花大娘拍拍手,「好咧,立馬給您送過去!」
何田露故作矜貴地點了點頭,在一眾或真心或假意的誇讚聲中大搖大擺地走了。
桂花大娘勾了勾嘴角,眼中隱晦地閃過一抹諷刺。
蘇大娘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厭惡之意表現得明目張胆。
兩個婆子挨得近,不由地互看一眼,然後便條件反射地露出嫌棄的神色,各自扭開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另一邊,雲實一路把蘇娃拎到蘇木跟前方才放開。
蘇娃很是不服氣地朝他作了個鬼臉,然後便綳著一張小臉跑走了。
雲實站在蘇木跟前,清明的視線中帶著淡淡的欣賞。
「很好看。」他認真地說道。
蘇木揚起嘴角,笑容漸漸放大。
雲實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引得小娘子發笑,不過,只要能看見她開心的模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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