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宇文黑獺
且說,東方白為什麼覺得宇文泰父子是假意投降?
原因無他,東方白小時候看過一本話本小說,其中就有一個「宇文肱父子假意投降,尋機斬殺衛可孤反正」的情節。
以演義「七分實,三分虛」的慣性來看,此事十有八九為真,再者宇文肱父子也確實沒有死心塌地投降衛可孤的理由。
破六韓拔陵、衛可孤到底能不能成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叛軍的軍勢固然很強,南遷的鮮卑貴族固然沉醉在了漢化的綺夢中,但是破船還有三千釘,依附於魏王朝的士族門閥、漢化勛貴面對叛軍軍勢強盛的情況,必然會堅定不移地站在魏王朝一邊。
道理很簡單:若是真讓反漢化的破六韓拔陵得了天下,世家門閥、洛陽勛貴能好過?
肯定不能,血流成河是必然的!
而沒有上層力量支撐,破六韓拔陵僅憑兵威成事的可能性是極小的,漢末黃巾起義的聲勢比六鎮叛亂還要強上不少,可是結果呢?
還不是在士族門閥、州郡豪強、各地精兵的鎮壓下落幕了。
歷史一貫的慣性即是如此,料想破六韓拔陵不免會走上張角的結局。
宇文肱父子又不傻,怎麼可能站在這艘註定要沉的船上呢?
看出其中關竅,東方白心中存了幾分期許,笑問道:「黑獺賢弟今日來,是要與我論兵還是針砭時弊?」
「都不是,我是有一件天大的事與仲玉兄分享。」宇文泰含笑搖頭,許是年紀不大的緣故,言談有些跳脫。
考慮到外面人多耳雜,東方白沒有細問,招呼宇文泰入了軍帳。
負責監視的士卒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在被俘的時日里,東方白一直表現得安分守己,從沒有表露出逃跑的意圖,因此也就放鬆監管力度了。
入軍帳中,東方白急不可耐道:「如何,現在可以說了吧。」
「我說了,兄長你可不要吃驚!」宇文泰端起一碗溫熱的馬奶酒一飲而盡,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
東方白雙手一攤,無可奈何,這熊孩子老吊人胃口。
且說,宇文泰當然不是假的,不過性格上與史書中的描述不盡相同。
說是大相徑庭也不為過,如今的他還沒有經歷亂世的殘酷,言談舉止帶著點頑皮、活潑、純真。
其實也可以理解,宇文泰作為家中少子,自幼受到三個哥哥寵愛,從未經歷過挫折,儘管他已經到了婚配的年齡,但終究是沒有遇到稱心如意的女子,如今尚未婚配,儼然一個涉世未深的小青年。
「兄長為何這般看我?」宇文泰抬眸,不以為意說道:「只因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
「討打,不說扒你褻褲!」東方白無語至極,笑罵道。
宇文泰聞言,面色一黑,這才磨磨唧唧地道出他聽來的大事:「柔然人派遣使者來軍中了,聽說要與六鎮聯合,一同舉兵南下。」
東方白一驚,不是北魏聯合柔然平定六鎮嗎?
怎麼突然就冒出來個柔然聯合六鎮舉兵南下,這也太顛覆認知了吧。
太離譜了!
見東方白一臉震驚,宇文泰捧腹大笑:「兄長以為這算不算大事?」
「確是大事,驚得我目瞪口呆」東方白回過神來,愈覺此事荒誕:「話說不是你小子作偽,存心捉弄我吧?」
「當然不是」宇文泰頭搖得像撥浪鼓,連連反駁:「柔然人的使者正在衛將軍帳中,方才我父親還被喚去了堂上。」
東方白直言不諱道:「縱然柔然人尋求結盟,也該去沃野鎮尋破六韓拔陵……此事,頗有些詭異」。
「誰說不是呢?」宇文泰露出一個矜持的淺笑,一本正經說道:「我也是覺著此事詭異,才讓仲玉兄你參詳一二。」
東方白一時沉吟起來,沒有再說話,於是二人默契地品著馬奶酒,帳中愈加靜謐,靜到啜水的聲音都十分明顯。
一碗酒盡,宇文泰眉頭卻是不自然地皺了起來,瞟著泰然自若的東方白,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東方仲玉年歲不大,怎麼感覺比三哥還沉穩?」
要說宇文泰心中最佩服誰,那自然是三哥宇文洛生了!
宇文洛生在北鎮名頭很大,因他樂善好施,親賢愛士,人送外號「小孟嘗」,六鎮子弟、北州賢俊,皆以與他相交為榮,願意為他效死的輕俠、任俠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有這樣一個胸懷大志、英雄蓋世的兄長,宇文泰的整個幼年都是在快樂中度過的,年長以後,他漸漸有了助兄長成事的想法。
「若是仲玉肯屈尊為三哥出謀劃策,三哥必能成就大業。
可是,我該不該將三哥反正的計劃告訴他呢?若是不告訴他,難免失了情義。」
且說,宇文泰結交東方白是有別的企圖,當然了,肯定不是貪色。
當他第一次在衛可孤軍帳中見到侃侃而談的東方白時,就動了替兄長招攬東方白的心思。
坦誠講,似東方白這等具有真知灼見,能準確判斷形勢、兵勢並提出相應對策的人才實在是太少了,儘管武川鎮群英薈萃,將帥雲集,但是精通典籍的人屈指可數,能夠料敵於先的人更是鳳毛麟角,總的來說,謀略不免有些匱乏。
換句話講,宇文家族對於謀士的需求是真的迫切。
東方白並不知道宇文泰有招攬自己的心思,思慮一陣正色說道:「或許柔然兩面都派出了使者,依我之見,柔然人是絕對不會容忍破六韓拔陵佔據漠南、塞北,擠壓自己的生存空間」。
「至於柔然人為何向六鎮派遣使者,無非是兩個目的:其一,窺探破六韓拔陵大軍的虛實,為日後的軍事擴張作準備;其二,向洛陽施壓,索取物資財貨。」
聽完東方白的分析,宇文泰點點頭,稍斂神色:「仲玉兄你卻是將柔然人反覆無常的本性看透了!」
東方白接話,輕笑一聲:「柔然塞外夷種,畏微而不畏德,唯利是圖是其天性。
此刻見國朝衰弱,哪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
耳聞東方白口中的「國朝」二字,宇文泰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頭:「仲玉兄,慎言!」
東方白擺擺手,俯身到宇文泰面前,意味深長說道:「無礙,我這頂多是失言,縱然衛可孤知道,也只當我是心存故國。
相反,你們的謀划才需要小心謹慎。」
「莫非是賀拔兄弟將計劃告訴東方仲玉了?」宇文泰大驚。
旋即佯作不知:「兄長此言何義?」
都到此份上了還和我裝,那就互飈演技唄!東方白笑笑,點到即止:「隨意一語罷了,只不過忽然想起《易傳》中的一句話,有感而發」。
「仲玉兄可否告知,是哪句話?」
東方白堂而皇之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話音落下,宇文泰原本黝黑的面龐瞬間變白,手上端著的酒碗也掉在了硬邦邦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