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鏤刻的往昔

第十六章 鏤刻的往昔

「年輕氣盛。」房楷用四個字就把許維哲給評價了。

房楷這人會享受有品味,什麼時候都是衣冠楚楚、談吐不俗,誰知道就這麼個人,喜歡的酒不是法國、義大利什麼著名酒庄出產的紅酒,而是日本生產的一種梅子酒。口味清淡,梅香撲鼻,極受女性喜愛。他在家裡屯了很多瓶,每次喝的時候,還會炒點花生米做下酒菜。

今天的花生米火候沒掌握好,表皮炒得有點糊。房楷也不嫌棄,一口酒一粒花生米,表情很是滿足。

盛驊對酒不挑剔,應酬的場合,喝什麼酒無所謂。但這種梅子酒,他是真喝不來。他朝房楷搖了搖手,謝絕了房楷乾杯的邀請。

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他在心裏面無聲地嘆息。這梅子酒和花生米其實是諶言喜歡的組合,房楷以前經常嘲笑這組合土爆了。諶言離開后,當房楷在深夜裡想她想得不行時,就會喝一杯梅子酒,吃幾粒花生米。漸漸地,就迷戀上這組合了。

房楷捏起一粒花生米往嘴裡一扔,嚼得咯吱咯吱的。「許維哲這次和維樂的合作,是我第一次看他的現場。他的技術算是過硬,平時練琴一定非常刻苦,但是缺少一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靈魂。他這次要求更改曲目,非常聰明。如果他彈奏的不是讓人目不暇接的《拉三》,而是肖邦,現場的感覺不會那麼好。他的速度很快,動作也很優雅,表面的東西處理得非常優美,卻彈不出曲子背後的東西。他可以浪漫,卻無法激情,他會表達痛苦,卻體現不出滄桑與絕望。我看了些樂評,幾乎是遍地讚歌。要我說,他現在的實力,配不上這些樂評,他還需要磨練。」

盛驊輕輕磨搓著酒杯的杯沿,沉默不語。像房楷這樣中肯地評價的音樂人應該還有幾個,但大家都選擇了緘默、旁觀。不是怕得罪誰,而是國內像許維哲這樣的鋼琴家太少了,古典音樂界太需要這樣一個標杆型的人物。你說了,許維哲聽不進去,樂迷們聽不進去,那些不惜以舉家之力送孩子學琴的琴童們的父母聽不進去,他們只會覺得你是羨慕嫉妒恨。誰都沒興趣成為全民公敵吧!

「說來說去,還是咱們國內古典音樂人才太少了。」房楷眉梢微微擰了擰,朝盛驊投來一個譴責的瞪視,「要是當初Snow不解散,你回國發展,大家的眼界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窄了,那才是超一流的演奏。喂,你老實交待,你和向晚之間到底出了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才讓你下決心解散組合的?為了咱們國家音樂教育事業這樣的話,騙騙別人行,可騙不了我。很多演奏家都在音樂學院擔任客座教授,這並不耽誤演奏,琥珀不就是么!」

盛驊側仰著頭,淡淡笑道:「我喜歡現在的生活。」

真有事啊,房楷深吸了口氣:「不會是你求愛不成惱羞成怒吧?」

「挺有趣的!」淺柔的燈光,勾勒出盛驊俊逸英挺的輪廊,以及眼底浮現出來的一縷諷刺。

房楷又給自己倒滿了酒:「你不願意說就不說,誰還沒有點小秘密。對了,送你個禮物。」他從褲袋裡描出個U盤扔了過去。「江老師的兩次排練都在裡面,還好錄下來了。」

盛驊平靜地凝視著手中的U盤,唇角緩緩抿緊。片刻后,他問道:「我現在能看看嗎?」

房楷看了看他,走過去拿走U盤,插進電視旁邊的插孔里,然後打開電視,調到視頻界面。畫面晃動了一下,江閩雨的身影出現了。盛驊的喉嚨突然一窒,呼吸堵在氣管里,指尖不由地僵硬。

「這是第二天第一次排練,第二次上台時就······後面的我掐掉了。」房楷說道。

盛驊唔一聲,看著江閩雨在台上和梅耶擁抱。第一次排練他也在那,江老師依然狀態很佳,但他不太滿意,他對盛驊說,他要休息下,再來一次。他離開的時候,老師坐在觀眾席上喝著一瓶礦泉水。再回來時,老師躺在一灘血泊中。

「老師他有幾個小習慣,早晨要喝一杯熱牛奶,還要加點鹽粒,說那樣可以一整天都有精神。音樂會的中場休息時間,喜歡喝一瓶斐泉的水。他不是追趕什麼時尚,他是喜歡那種水無比滑順的口感,還有他覺得斐泉的態度好,嚴格堅守水源和環境的乾淨、衛生和安全。他說演出時可不能出一點問題,任何細節都要謹慎。這水是貴,但能保障肚子不出問題······」

「等等,你說斐泉?」房楷湊到屏幕前,看著江閩雨手裡斐泉特有的方形瓶。

「你不知道斐泉?」

「我知道。這水是他自己帶來的么?」

盛驊不解:「不是你們大劇院提供的嗎?」

房楷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大劇院日常是會給演奏家們、工作人員無償提供瓶裝水,那只是在超市裡買的普通礦泉水。」

無風吹來的室內,盛驊的呼吸陡然緊促:「你往前回放,江老師是從哪裡拿的水?」

房楷快速地按下回放鍵,畫面回到江閩雨第一次排練結束,他微笑謝幕,回到候場區。當他再次出現時,是從舞台一側的樓梯,走向觀眾席,這時他的手裡正拿著一瓶斐泉。

「你們的水是放在候場區么?」盛驊已經無法安穩地坐在沙發上,他也走到了屏幕前。

「是的。」房楷的音量不自覺地一沉。「但是不對。」

「哪裡不對?」

房楷像是極力在壓抑著情緒,半晌之後說出來的一句話聽著像有千斤重:「你知道諶言當初是怎麼離開我的么?」

「不會是因為一瓶水吧?」盛驊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不,是已經發生過了。這件事很周密很複雜,就像一個精心布置的局,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讓人陷入了局中。

房楷垂著的手握成了拳,他扭頭走向沙發,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很想來根煙,但是盛驊不抽煙,也極其討厭吸二手煙,他只得給自己倒了杯酒,一仰頭喝乾了。那些早已屬於過去的往事,需要滿滿的氣力,不然無法回首。

大幕徐徐拉開,房楷彷彿看到比現在還年輕稍許的自己身著燕尾服,手執指揮棒,站在聚光燈下。他不是一個嚴肅的指揮,表演前,總會朝樂團鼓勵地擠下眼睛,指揮棒輕輕地點三下,就像在數著倒數:3、21······開始!

指揮不好做,要和演出商、贊助商們應酬,要關注到樂團的每個團員的表現,要考慮票房,要安排曲目,壓力非常大。他擔憂地對諶言說,我會不會沒到50就謝頂了啊?諶言不以為然道:謝頂就謝頂唄,我又不會嫌棄你。

她還是嫌棄他了。

「那時我還在擔任樂團的指揮,差不多和許維哲現在一個待遇,什麼年輕有為、後生可畏、鵬程萬里,什麼贊語都不要錢地往我身上貼。這是事業,我在愛情上也得意,遇到了諶言,愛上她,她剛好也愛我。我求婚成功,見了家長,婚禮的日期也敲定了,我覺得天下最幸運最幸福的人非我莫屬。有一次,去外地演出。你知道的,舞台上的燈光很強烈,哪怕是冬天,站在燈光下,也像烤一樣。指揮一場音樂會下來,裡面的衣服幾乎濕透了。我通常是一下來就換衣服,然後喝一杯溫開水。那天,我的助理也像往常樣幫我把水準備好,溫度也適宜,我喝完,就去參加慶祝酒會。那種酒會,不會提供烈性酒,我的酒量還可以,幾杯下去一點感覺沒有。我好像就喝了兩杯,諶言來電話了,問我哪天有時間,她要和攝影師預約拍婚紗照。接完電話,我直接回酒店了。洗澡的時候,頭就開始暈沉沉的,視線模糊不清。我沒等頭髮干就睡了,醒來的時候,我身邊躺著一個陌生的女子。其實也不算很陌生,她是我樂迷俱樂部里的一個活躍分子,我見過她兩面,有時會在微博上和她互動一下,過年過節也會發個祝福什麼的。沒錯,我們倆都是一絲不掛,鼻息間是成年男女都明白的那種氣味。很明顯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可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告訴我,是我給她打電話讓她過來的。我看了下她的手機,昨天深夜確實有我的一個來電。她看我如遭雷劈的樣子,反過來安慰我,說她就當做了個美夢,讓我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她也不會對任何人說這事。我愧疚地送她去了高鐵站。她為了看我的音樂會,特地坐高鐵過來的。」

房楷低下了頭,雙手插在頭髮間,連著深吸了幾口氣。再次重溫那一夜,仍然覺著匪夷所思。那些電視里的狗血情節,怎麼就在自己身上發生了呢?

「她走後,我一個人在車上坐了很久。冷靜之後,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被別人算計了。不說那兩杯酒對我沒影響,就是我喝醉了,也不會酒後胡來。諶言常說我一醉就變得很高冷,誰喊都不理睬,直接上床睡覺,不像有的人,又是嗨歌,又是亂語,還有人嚎哭,像瘋了一樣。如果排除了酒醉,那還有什麼能讓我在失憶迷糊的狀態下干出失控的事呢?」

「下藥?」盛驊脫口說出兩個字。

房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我託了當地的朋友,幫我找了個熟悉的醫生,為我檢測了下血液。醫生說我的血液里是殘留著一點迷藥的成份,幸好沒過48小時,不然就查不出來。這種葯有很多種,無色無味,對人傷害不大,遇液體就融解。我吃的這種,帶有催情的效果,藥效來得慢,但藥力猛,身體不受控制,會產生幻覺,事後,記憶模糊。我是十點以後藥效上來的,那麼下藥的時間差不多是我演出后。演出后我只碰了兩種液體,一種是更衣室里的溫開水,一種是酒會上的酒。酒會上的酒是隨機拿,沒辦法下藥,因為不確定我會拿哪一杯。那麼就只有溫開水了。指揮是有獨立更衣室的,除了我的助理出出進進,別人很少進來。助理從我做指揮就跟著我了,好幾年了,不會是他。事情到了這兒,幾乎就走進了死胡同。更衣室里沒有攝像頭,演出的時候,人員很雜,誰也沒注意到誰進過我的更衣室。我喝的杯子,助理已經洗過,什麼指紋也抹乾凈了。報警么,好像有點小題大作,在別人眼裡,我沒什麼損失啊,反而把事捅大,對我的聲譽很不好。但我有一點想不明白,下藥的人的目的是什麼?」

「你就沒想過那個女生有問題?」盛驊問道。

房楷沉重地點了下頭:「當然有想過,但電話確實是我主動打給她的,酒店的工作人員也證明她是獨自一個人。我想大概是藥效發作時,我想給諶言打電話,誤撥了她的號碼。」

「這麼巧?」無數的事實證明,所謂的巧合都是蓄謀已久。

「事情過去兩個月了,我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除了感覺有點對不起諶言,但我不是故意的,也就沒有太多的罪惡感,我想那估計是誰的一個惡作劇。時間一長,那件事我就自動從記憶里刪除了。我還是太天真了。」說到這,房楷捏了下眉心,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人家說出來混總要還的,真是不假。好像是一天的傍晚,那個女子給我發了條信息,沒有文字,就一張懷孕化驗單,算日期,也就是那段時間。我當時眼前就一黑,整個人都傻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說她想留下這個孩子,她覺得我是父親,這件事應該讓我知道,但她不要求我負責。這是她不要求我就不負責的事嗎?我全神貫注地和她來來往往的發著信息,沒注意諶言什麼時候站在我的身後,所有信息的內容她都看到了。諶言悲哀地對我說,我出規一次,她可以原諒我,但是現在有了孩子,她再豁達、再大度,也無法忽視孩子的存在。我是愛你,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孩子?當晚,她就搬了出去,一周后,她給我寄來了離婚協議書,然後出國,從我的生活里走了個乾乾淨淨。我找到那個女子,懇求她不要留下這個孩子,我可以給予她豐厚的補償,因為我們之間沒有感情。沒有感情的結晶,是不會被上蒼祝福的。她對我潑口大罵,說她要告訴媒體,我是個卑鄙無恥沒有人性的傢伙。我以為她是一時的氣語,沒想到第二天這件事就上網了。我整個人都被妖魔化了,什麼誘拐樂迷上床,搞大肚子,逼其墮胎,老少不忌,只要和我接觸過的女性都不放過,還說我磕葯、酗酒,性格粗暴。輿論像潮水般迅速就將我淹沒了,都沒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人家不單有懷孕的化驗單,還有我和那個女生並肩離開酒店的照片。我不敢出門,不敢接電話,演出也無法繼續,我的指揮事業也無法繼續。畢竟是公眾人物,私德這麼有虧,怎麼配站在公眾面前?我頹廢了差不多一年,才重頭來起。」

「那個孩子呢?」對於一個盛名下的指揮,放棄一切,重頭來起,這不是表表決心,每邁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房楷冷冷一笑:「人家說有我這樣的父親,連孩子都覺得可恥,他不想來到這個世界上。」

「什麼意思?」盛驊蹙起了眉頭。

「可能是流產了,也可能就根本沒有過孩子。」房楷譏誚地聳了下肩,「這不算驚悚,最驚悚的是我離開樂團后,新指揮一上任,不僅沒開除我的助理,反而給他升職了,而那個女子成了新指揮樂迷俱樂部的部長。這下子很多事就說得通了。用那位新指揮的話說,有的人是不壞,但他擋著別人的道,那他就成了個無惡不赦的大惡人,必須除之而後快。」

「他為了擠走你,先用升職賄賂了你的助理,然後買通了那個樂迷?」盛驊總算理清了所有的脈絡。

「我根本沒有給她打電話,是她算好我藥效發作的時間,來敲我的門。那通電話是她進房間後用我的手機打到她手機上的。這是我後來調出電話記錄,再對照她進酒店的時間才得出的結論,只是當時人太慌,沒有注意這個細節。後來,我有遇見到她,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了嗎?呵呵——她說這一切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和我上床,是她自願的,雖然主意是新指揮出的,但她喜歡我。事後,只要我主動給她打一通電話,關心點,溫柔點,不管那位新指揮說什麼,她都不會配合他。可是我卻對她不聞不問,像恨不得那一夜根本就沒發生過,她這才怒了。哈哈,說得她好像是不得以而為之,而我完全是自作自受。」

房楷是名人,女子只是一個樂迷,不管事實是什麼,人們只會覺得女子是弱者。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一開始捅出來,殺傷力一般,就是個一夜情,沒什麼,可是扯上懷孕、墮胎,輿論必然一邊倒。即使房楷證據成堆,也洗白不了自己的。只能說設計這一切的人,心思很縝密,用心夠良苦。「那個新指揮是誰?」

房楷輕蔑地一揮手:「靠這種下三濫的手法上來的人的名字會污了你的耳朵。他是把我擠走了,結果呢,他的心根本沒放在音樂上,和團員關係惡劣,演出時頻頻出錯,生生地把國內挺有名氣的樂團搞得聲名狼藉,門票都賣不出去,幾年不到,就被樂團掃地出門,現在,也不知淪落在哪個小樂團里混著。那個助理和樂迷,也消失了。當然如果刻意去找,是會找到的,但我不屑於在他們身上大費周章,因為他們不配,他們太噁心。這一切,我只當是生活的磨練,我可以不做指揮,但我在別的領域一樣發光發熱。看,我成功了!這就是我對他們的報復!可我也不算勝利,我失去了諶言,本來我們應該開心地結婚,恩恩愛愛地過日子,說不定我真的做父親了······」房楷的聲音突然一哽,「沒有諶言和我分享,什麼樣的成功都沒有意義。」

盛驊的心狠狠一慟:「現在諶言不是開始和你聯繫了么?」

「可是這麼久,一夜又一夜,我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我看不見她的人,聽不到她的消息,你知道有多煎熬嗎?」房楷向後靠向沙發,捂著臉,雙肩顫動,盛驊看到淚水從他的指縫裡流出來,順著手背滴落在膝蓋上。

盛驊默默地走到陽台上,青灰色的天穹下,四面八方都是明亮的燈光,街上是日日不變的車流與喧囂。很忙碌,很歡騰,很充實,看著就像生活處處充滿著希冀,讓你一步也不敢停留,可是誰不是在奔跑中,邊失望、邊絕望地咬牙撐著呢!無論哪個行業,都存在競爭,良性競爭還好,技不如人就拱手認輸,就怕那些卑鄙的人玩陰的,輸得很慘,還不知輸在哪裡。後來是挺過去了,像房楷這樣,又如何呢,傷害已經造成。再堅韌,再洒脫,終還是意難平。比如古典音樂,生活的磨練是可以把音樂詮釋得更加豐滿,可是如果選擇,誰也不想經歷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里的暴風驟雨,更願意地在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里徐徐泛舟。人們願意坐在台下看台上演繹別人的精彩人生,卻希望自己的一切安寧靜好。只是命運哪裡給你選擇的機會,遇著了只能認命。

其實萬事都通在一個「利」字上,一涉及到利益,一些平時道貌岸然的人就忍不住露出本來的嘴臉。盛驊扭頭朝客廳里看了看,房楷已經不在沙發上,洗漱間里傳來水聲,大概去洗臉了。房楷被人算計,是擋著別人的道,可是江老師年紀這麼大,身體也不好,毫無競爭力,他礙著誰了呢?

盛驊走進客廳,房楷也從洗漱間出來,情緒已經平靜了。盛驊把自己的疑慮和房楷說了。「我們會不會想多了?」

房楷堅定道:「不管我們是不是想多,那瓶斐泉出現得很蹊蹺。江老師這事和我那件事的性質不同,我受傷的是事業和心靈,他到現在都昏迷不醒,如果是下藥,那就是謀殺。」

「我們報警吧!」盛驊雙眸一凜。

「好,以大劇院的名義報警,警察是專業人士,任何蛛絲螞跡都逃不過他們的眼。我現在擔心的是,都過去好幾天了,那葯在江老師的血液里還有殘留么?」房楷憂心忡忡道。

**

大劇院這一周都有演出,又是演奏家,又是觀眾,人很雜,警察也就沒大張旗鼓地來,只來了兩人,穿著便服,開的是普通的家用車。兩個人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個頭也差不多,稍微高點的姓劉,是隊長。一看到盛驊,劉隊嘴角下意識地抽動了好幾下:「盛教授,好久不見。」

盛驊愣了一會,才想起那次沙楠他們仨在酒吧喝醉打架鬧事,當時也報警了,好像來處理的就是這位劉隊,兩人當時還聊了會音樂。

提起音樂,劉隊嘴角抽得更凶了。他本來偶爾興緻上來,還聽聽輕音樂,那天,盛驊向他普及了下古典音樂是如何如何神聖,演奏家們的手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聽得眼前金星直冒。後來,再聽音樂,就感覺自己褻瀆神靈般,他只得改聽京劇了。京劇是國粹,衚衕口修鞋的大爺也能哼幾嗓子,很接地氣,聽著也親切,沒一點心理負擔。

一回生,二回熟,盛驊和劉隊也算熟人了。熟人好辦事,盛驊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點。報警的事,房楷只知會了保安隊長,其他人都沒驚動。房楷把事情的前前後後以及自己的猜測說了一通,劉隊和同事邊聽邊做筆記。雖然是僅憑一瓶斐泉做的猜測,劉隊卻沒有覺得他小題大作。他調看了排練那兩天大劇院的全部監控錄像,也找了很多人詢問,一切都非常正常。候場區的瓶裝水現在還有幾瓶,整整齊齊地擺在箱子里,很家常的國產牌子。負責購買的後勤人員說,這些年大劇院都是喝的這個牌子的水,由超市直接送過來。江閩雨喝過的那瓶斐泉,早被保潔工收走扔進了垃圾桶,想查個指紋什麼的也不可能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江閩雨的血液檢查。

那是希望嗎?盛驊和房楷不由地對視了下,心都沉甸甸的!那些迷藥,最長在體內停留四十八小時,快的幾個小時就排出了。

天可憐見,那天江閩雨送過來急救,醫生抽了幾管血化驗,後來又等德國那邊的醫案,準備結合治療,那些血還保存在化驗室的冰箱里。聽了劉隊說要重新檢測血,主治醫生一怔,表情有些古怪。

劉隊鏗鏘有力道:「雖然江閩雨的身體非常不好,但是哪怕他還有一口氣在,除了兇手是命運,我們無能為力,如果下藥的事被證實,我們都要將兇手繩之以法。」

主治醫生連連擺手:「我沒有覺得你們是接受不了意外而產生了臆想的意思,」他抬眼看了下盛驊,「江閩雨一送進來時,我們就給他做了各種血液檢測,有幾個數據很詭異,我當時就有些不解,這才提出要看看他以前的醫案,會不會是他常吃的那些葯殘留在體內引起的。當我拿到他的醫案······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不好,這件小事就給我扔到腦後。」

「檢測單還在嗎?」盛驊一雙眼睛定在主治醫生的臉上。

主治醫生從一邊的檔案架上拿下江閩雨的檔案,從裡面抽出一張紙。「這幾個數據我當時還劃出來了,你們看。」

檢測單上上上下下的箭頭,幾人都看不明白。「這是被下藥了么?」劉隊直接了當地問道。

「對,應該是一種液體接觸型迷藥,很輕微,對人的傷害不大。半小時內起效,藥效持續一個多小時。服藥的人有些頭暈,四肢無力,但意識很清醒。」

只能說,這個人對江老師實在太了解了,了解他演出時喜歡喝的水是斐泉;了解這場音樂會對他很重要,只要還能爬起來,只要意識還清明,再無力,再頭暈,江老師也要咬牙上台;了解他已經病得不行,拖著那樣殘破的身子,算算時間,差不多是上台階時,藥效最猛,這樣就能從台階上滾下來,不是傷個胳膊,就是傷個腿,或者蹭破個臉皮,出不了人命,就是彈不了琴,這樣也就沒人去細查追究根源,一次意外罷了。他沒有想到,江老師竟然咬牙撐上了台,在鞠躬時從台上栽進了樂池,至今昏迷不醒······難怪房楷一下子就那麼敏感,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天羅地網、疏而不漏。

此時,張下這張網的這個人是在慶幸呢還是後悔呢?

**

太陽西斜了,初夏的黃昏,來得很晚,還懶懶散散。都看不到太陽的影子,西方的天空猶是一片橙色的燦爛,映得鱗次櫛比的樓群像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暮色還沒來得及加重,兩邊的路燈突然像開閘的溪流,刷地下,沿著一條條馬路,一盞盞地亮起,跟著,整個城市呈現出另一種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風姿。盛驊站在熙攘的街頭,像有些不適應,一時間有種四顧茫然的失重感。

劉隊從口袋裡掏出包煙,抽了支叼在嘴上,又從另一側的口袋摸出打火機,啪地下,點上煙。他仰起頭,朝著夜空狠吸了兩口,問道:「江閩雨是和你同住么?」

「不,他和朋友一起住。他來大劇院排練,都是我去接。」

劉隊眼角的眼尾處倏地收成一線,目光如同一柄冷冽的利劍:「那就是說,他從住處帶什麼過去你並不清楚?」

盛驊臉上的神情像是懷念,像是克制,包含著某種孺慕,又彷彿包含著某種深切的悲痛。「是的,但他只在演出時喝斐泉。他覺得斐泉的態度和他音樂的態度是一致的。很多演奏家演出都有點常人無法理解的小怪癖,就像是一種儀式感。」

「你們不是說他很多年沒登台演出了么,如果他把排練當成是自己的正式演出,會不會特意在包里放上一瓶斐泉?」

「如果他預感到他會發生意外,有可能。」

劉隊一噎,覺得這些高雅的演奏家簡直就是地球上的另一種生物,怎麼就這麼的溝通無能呢?「江閩雨的那個朋友叫什麼?做什麼工作?」

「柳向棟,他開了一家琴行,叫明日之棟。」

「呃,是那個大光頭!」這家琴行太有名氣了,家裡有個學音樂的孩子都知道。劉隊家的孩子有一陣想學架子鼓,他也過去逛了下。那天柳向棟也在,有人來買鋼琴,他即興給人家當場彈了一曲。劉隊當時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這人看著像道上的朋友,和音樂還能挨著邊?

盛驊點了點頭。

盛驊和房楷這邊的情況,該了解的都了解了,後面如何,劉隊隻字不提。這件案子既簡單又複雜,簡單是找到誰給了江閩雨那瓶斐泉就結案了,複雜的是看似線索很清晰,順著藤摸過去,說不定是一團空氣。至於犯罪動機,也是一團迷霧。祈願江閩雨能夠早點醒來吧,不然,憑多年辦案積攢的敏銳直覺,這案會非常棘手。

「盛教授,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哦!」劉隊半真半假道。

「我隨時接受劉隊的詢問。」

等劉隊和同事走後,房楷和盛驊也上車離開了醫院。「你心裏面是不是猜到是誰了?」房楷問道,「是那個琴行老闆么?」

「柳向棟?他那幾天去南方出差了。」車窗開著,夜裡的風雖然不太涼,還是挺大的。

「這麼巧?」

對,就是這麼巧!盛驊抬起頭,月亮已經出來了,很大很圓,不會快到月半了吧!盛驊想起在地理雜誌上看到的一篇關於月亮的文章。確切地講,它的正確名稱叫「月球」,它被地球吸引,圍繞著地球奔跑。很多人不知,雖然月球也在轉動,但從地球上看去,永遠看到的是它的正面,它還有不肯示人的另一面,據說傷痕纍纍,寫滿滄桑。是不是每個人也有不肯示人的另一面,陰暗,消沉,壓抑,瘋狂,但就像月球樣,再不願示人,人類的探月器還是窺見了它的真面目,人也是如此,掩飾得再成功,還是會不自覺地露出點痕迹來。

「江老師是怎麼認識那個琴行老闆的?」房楷猶如福爾摩斯附體了,問題很多。

「早年一起留學的同學。」盛驊心不在焉道。

「喔,也是搞古典音樂的,怎麼剃了個大光頭?」搞古典音樂的,無論是演出,還是私下休閑時光,衣著、儀態都很講究。這也是一種音樂態度,代表著自己的品位。像肖邦當年在巴黎,被稱為最優雅的紳士,他知道在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什麼樣的站姿,從而可以吸引全場的目光。

「可能是掉發掉得太厲害,索性就剃光了。他個頭大,人又胖,剃個大光頭,開輛大畢克,那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和江老師做朋友的人,但兩人確實是幾十年的朋友了。」

房楷腦中飛速地閃過許維哲演出那天,他在門口看到周暉上了一輛大畢克的畫面,他猝不及防地被這畫面驚了下,然後不禁莞爾:「我都有點魔怔了!」

「不管魔怔不魔怔,這件事都讓人細思極恐。」盛驊的臉頰映著燈光,聲音裡帶了一抹懾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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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風雲(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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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鏤刻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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