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過境的颶風
經歷過黑暗之後,再次看到燈光,眼睛會下意識地閉一下。趙憐惜睜開眼睛,可能是舞台太顯目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間的秦笠。她沒來得及感受被滿屋的鮮花、氣球、絲帶所帶來的驚喜,甚至她都沒看到朝她伸出手的區平和他臉上蕩漾的深情,她的臉上就露出像看見鬼般的懼怕,還有絕望。
區平看著她,眼神微微一眯,那隻伸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收了回來,另一隻攥著裝戒指的禮盒的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指節突起,手微微地顫抖,唇冷冷地抿成了一條線。
相對於趙憐惜的懼怕、絕望,區平拚命壓制的憤怒,秦笠冷靜得可以。也許他早有了心理準備,雖然催眠般讓自己不要多想,一個人的漸行漸遠,怎麼會沒有一點感覺?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讓他面對結局。不感到疼痛,疼到極點,感官就麻木了。他想不起來是怎麼愛上她的,又怎麼愛她愛到恨不得用盡全力,把世間所有的美好都放在她面前,愛她愛到一次次降低底線,去遷就、妥協、包容,得到的又是什麼呢?他錯了,愛,不該如此卑微。
他攔住怒氣衝天的沙楠和季穎中,他能淡定,他們可淡定不了的,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口惡氣出了,去警局也認了。媽的,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不值得。」他朝沙楠和季穎中搖搖頭。
「你當什麼聖父,到這時候,你還捨不得?」沙楠氣得額頭上青筋直暴。
「是兄弟,就聽我的,別給我添亂。」秦笠向來溫和,但是溫和的人一旦發起火來,更是嚇人。
沙楠獃獃地看著秦笠,眼眶一紅,一甩手,吼叫道:「你的事我們再也不管了。」
秦笠低下頭,說了聲:「謝謝!」然後轉過身,走下小舞台。所有的人從一開始的面面相覷,已經依稀猜測到怎麼一回事,一個個神情變得詭異起來,盡量地束縛住視線,不去看區平,不約而同想:人生真是如戲啊!
秦笠也沒看區平,這件事和區平沒有關係,人家說不定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這麼個人。他目不斜視地從區平旁邊經過,走到了趙憐惜的面前。為了今天的聚會,她精心打扮了。素顏的她,如春天秀拔的楊柳,濃妝的她,則如深秋如火的紅楓,都很美。不美,怎會讓區平那樣的精英折腰呢?
酒吧里充斥著死一般的寂靜。
趙憐惜眼中閃爍著哀求之色,她求他幫幫她,她好不容易才遇上這樣一個男人,好不容易讓他愛上她、願意給予她法律上名份,她不能從天堂跌進地獄。可惜太晚了!
秦笠很想成全她,如果他沉默不語,那麼她就能如願地嫁給那個她費盡心計想嫁的男人,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再壓抑下去,他會死的。什麼愛你如愛我的生命,不,不,你沒有我的生命那麼珍貴。
「很早前,我告訴你,我不再接家教了,我和沙楠、季穎中組了個三重奏的樂隊,叫紅杉林,以後每周的周五去酒吧演出,那個酒吧叫華城之戀。」她當時就「嗯」了聲,怕是左耳進,右耳就出了。如果她有一點點關心他,她今天就不可能和區平來華城之戀,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我······」趙憐惜的臉已經沒有一點人色,話都說不利索了。
「說分手就那麼難么?」
「我說過我不想見到你,不要給我打電話、發簡訊,這不就是分手?」趙憐惜想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可是哆嗦的聲音實在沒有力度。
「你也說過,吵架時,你說的都是氣語,讓我不要當真。如果你有一天不愛我,你會認真地和我說再見,這是對我們一起的時光應有的尊重。你大概忘了,或者是你認為還沒到時候,你不能確定······」秦笠眼角的餘光掃了掃區平,「他會不會向你求婚。你在觀望,在等待。他要是求了,你便和我分手。要是沒求,你會繼續尋找下一個『金主』,找不到也沒無所謂,反正我這個備胎總在的。你不要覺得自己運氣很背,這不是運氣,而是因果。」
別以為是她讓他感到被羞辱了,而是命運選擇在這一刻,來戳穿她的謊言,也是對她和區平之間的愛情的考驗。如果真愛,區平就不會在意她的過去。可是有幾個男人,在得知自己所愛的人腳踩兩隻船,還想和她共度一生呢?你看他在質問她時,區平不是在一邊冷眼旁觀。愛得真淺!換作是他······不存在換作了,都結束了。他和她,以及被蒙在鼓裡的區平,都很悲哀,沒有一個真正的贏家。
秦笠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吸后,他要自己筆直地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你不說,那就由我來說吧!趙憐惜,從今天起,我們分手了。」
他越過她,朝大門走去。聽到她在後面哭得不能自己地說:「區平,你聽我解釋······」
真是魔幻,曾經那麼深重的愛,這一刻,說沒了,就沒了。從此,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沒有了對她的牽挂,他也步履輕鬆。曾經訂下的那些買房、買車的目標,不必完成了,重新調整自己的人生,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天高雲淡,風和日麗。眼眶有點漲澀,視線有些模糊。不小心撞上了一個行人,道了歉,對方還在罵罵咧咧。他繼續往前走,沙楠和季穎中在後面叫他的名字,讓他停下。他停下了,發現自己手裡還緊緊地握著琴。剛剛是準備在燈亮的時候演奏《夢中的婚禮》,他沒等到燈亮,就聽出了趙憐惜的聲音,手臂立刻僵住了。然後燈一亮,趙憐惜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這是靈犀么?呵呵——秦笠突然舉起手裡的中提琴,對著路邊的一個用來攔截車輛的溜圓的石球狠狠砸去。在沙楠的驚呼聲中,中提琴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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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笠以前用的那把中提琴,音質一般,他一直想買把好點的琴,去琴行看了很多次,就是捨不得。還是趙憐惜說服了他,說捨不得也得舍,以後賺錢養家全靠它了。趙憐惜大概也幫著湊了點,兩個人一塊去琴行把琴買回來了。那天我們幾個還為這把琴慶祝了下,你沒看到秦笠那個開心的樣······唉!」沙楠把自個都說難過了,抹了把臉,起身去端豆漿。
「這家是黑豆漿,不是用豆漿粉沖的,是每天現磨的。我沒給你放糖,原汁原味,你喝喝看。」沙楠把一杯豆漿放在琥珀面前,看油條也有了,又去拿了幾根油條過來。
琥珀的早餐向來應付,也不知怎麼,就是沒食慾。她把杯子端了起來,看黑豆漿有什麼不同,原來是顏色有點發黑。她看著沙楠喝下半杯豆漿、吃下兩根油條后,緩緩說道:「羅曼羅蘭只給兩位音樂家寫過傳記,一位是貝多芬,另一位是法國的柏遼茲。很多音樂家都是神童,柏遼茲不是,他是中規中矩地走上音樂之路的。他一生都很累,有音樂理念不會承認的累,還有被愛情折磨的累。他一生有過幾次愛情,每一次,他都非常投入而且瘋狂,可惜總是愛而未果。他不惜為愛自殺過幾次,燒毀了自己的大部分手稿。很多人都覺得他瘋了,我覺著是他脫力了,愛不動了。那些東西就放在那裡,看到了就要想到過去的時光,然後還要痛一次,何苦呢,不如不要。」
沙楠明白琥珀的意思,但還是很惋惜:「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那把琴真的很貴,想想都肉疼。再買一把的話,秦笠又要節衣縮食了。」
琥珀看了看沙楠,欲言又止。她不擔心秦笠節衣縮食,她擔心秦笠可能不再拉琴了。
「教授,你說愛本來是件美好的事,怎麼有些人打著愛的幌子干這麼齷齪的事呢?」沙楠很是想不開。
「可能是愛讓人不設防,別人才有機可趁。」
「真是卑鄙、無恥。還好我家阿亦不是這種人。」
琥珀默默地端起豆漿喝著。
外面是個陰天,是那種像蹩著一場暴風雨的陰。雨水下得這麼密,空氣里的灰塵味還是很重。
林蔭道上枝葉茂密,沒有太陽,琥珀和沙楠也挑了樹蔭走。在音樂廳前,兩個人遇著了裘逸和季穎中。沙楠問季穎中:「秦笠還在睡么?」
季穎中愁眉苦臉地點了下頭:「都睡兩天了,不吃不喝。」喊了也不回應,他過一會就試下他的鼻息,生怕他沒了呼吸。
最愁的人是裘逸,秦笠這個樣,鐵三角缺一角,還演出個毛啊!「琥珀小姐,你說我要不要給盛驊打個電話?」
琥珀在網上看到鋼琴大賽的一些報道,預賽已經結束,決賽在明天。「他挺忙的,就別打吧!華城之戀那邊,你和人家商量下,這兩周就不演出了,給秦笠一個緩衝的時間。」
說到華城之戀,沙楠連忙向裘逸打聽後來故事是怎麼發展的。他們都跑出去追秦笠了,裘逸留下來收拾殘局。
裘逸抬眼看了看沙楠:「還能怎麼發展,各自回家洗洗睡唄。」
「那個『金主』沒給趙憐惜一個耳光?」
「打倒沒打,就是趙憐惜一直拽著他的胳膊要求解釋,他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走了,然後別人都走了。我走的時候,她還坐在地上哭!」
沙楠解恨地握了握拳:「999朵玫瑰呢?」
「你這腦子裡都裝的什麼?」要不是琥珀在,裘逸都想爆粗口了。
沙楠一本正經道:「裘紀啊,我友情提醒你哦,你也是個『金主』,以後處朋友可得多個心眼,搞不好,就丟大臉了。像包場的那位,我估計他都落下陰影了,以後還敢不敢結婚,真說不定。」
「去,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裘逸氣得直咬后槽牙。
季穎中和沙楠現在是換班陪著秦笠,季穎中過來,沙楠就回去了。裘逸覺得在電話里說不清,決定還是去一趟酒吧。幾個人就在音樂廳門口分開了。
學期快要結束了,一些課程已經陸續進入考試季,琴房24小時都有人在練習,圖書館里的座位也緊張起來了。琥珀去過兩次,沒找到座,就不再去了,她借了書去音樂博物館,那兒涼快又安靜。
今天她也準備去博物館呆一天,氣壓有點低,人不是很舒適。她今天借了本介紹建國以來幾位鋼琴家成長經歷的書,和這本書配套的,還有一張他們的錄音唱片,她也一起借過來了。第一位是位女鋼琴家,擅長舒曼的作品,曾經赴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學習,還被吸收為英國皇家音樂協會會員,後來回國執教,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兩首錄音,但她寫過好幾篇西方古典音樂里的中國元素的論文。第二位就是江閩雨,他的經歷很簡短,可能是他退得太早,實在沒什麼可寫的,倒是配了好幾張照片。年輕時的江閩雨,很有精神氣,腰板挺得筆直筆直的,笑起來,隱約還有點小酒窩。
「可惜了!」琥珀的耳邊響起徐教授那獨特的口音,她扭過頭,徐教授指指江閩雨的照片,「我說的是他。」
「你們認識?」
「不認識,聽盛驊說過幾句。他應該早點回國的,真不知他怎麼想的,國外就那麼好?」
琥珀合上書。博物館就在角落裡放了幾把椅子,沒有桌子,也沒有茶水供應。徐教授每次來,都是自己帶個大茶杯。琥珀沒有經驗,口乾,只能忍著。「徐教授在華音很多年了吧?」
徐教授點點頭:「教職工裡面,我屬於資格最老的了。」
「盛教授是不是屬於資格最輕的?」
「哈哈,不是最輕,也屬於很輕了,兩年還是三年,我記不太清了。他來的時候,校長那個激動哦,見人就說終於給華音挖了個寶。事實上,盛驊確實很優秀。」
「他來的時候,身體好好的么?」
這話聽著怎麼就那麼彆扭呢,徐教授眉頭當時就蹙起來了,想責備琥珀幾句,可是一想她畢竟是個外國人,中文表達不太好,他就不計較了。「當然好好的。」
琥珀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下,還是問道:「你知道他幾年前在紐約出過一次車禍么?」
徐教授那雙布滿歲月細紋的眼睛倏地瞪大了:「有這事?」
看來徐教授也不知道。琥珀在青台的時候,和懷特先生通話時,問過懷特先生,他也沒聽說過。琥珀查了近幾年的音樂新聞報道,連各大論壇的貼子也看了一遍,都沒有。Snow那時在古典音樂圈,火得勢不可擋,向晚穿件什麼禮服,都被樂迷津津樂道,這麼大的事,肯定要留下痕迹的,除非······沒有這回事?那周暉怎麼還說得煞有其事似的,難道她是試探她,想看看她對盛驊在不在意?看她那麼著急,她是不是心裏面很得意?真是把無聊當有趣,琥珀這下對周暉更沒好感了!還好沒有問盛驊,不然他一定以為她神經病發作了。
琥珀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離開博物館的,外面開始颳風了,落葉漫天飛揚,天上烏雲密布。琥珀加快了步子,在外教樓下遇到拉美帥哥,拖著個大行李箱,還有他的定音鼓。他的聘期到期了,他要回國了。
「我敲了很久的門,沒人回應,我很難過,以為不能當面和你道別呢!」拉美帥哥熱情洋溢出地張開雙臂,琥珀遲疑了下,沒有拒絕他的擁抱。「美麗的琥珀,我會想你的!希望以後還能見面。」
「會的,會的!」琥珀受不了他一身的汗味,忙不迭地推開了他。
「祝你好運!」拉美帥哥隔空送來兩枚飛吻,上車走了。
琥珀準備上樓,背包里的手機響了。裘逸的聲音透著一絲瘋憊和沮喪:「琥珀小姐,你能來琴房下么?」
琥珀沒有問什麼事,立刻掉頭往琴房跑去。樹葉被風颳得嘩啦啦的,空氣里的濕度越來越重,她剛進教學樓,雨像追著她似的,就落下來了,不是很大,但有了風的相助,聽著很是嚇人。
她推開門,沙楠和季穎中面對面呆坐著,裘逸背著身子站在窗戶邊。
沙楠把自己的手機遞給琥珀,攤了攤雙手,苦笑道:「我就去吃了個晚飯,回來人就不見了,然後我就收到了這個。」
琥珀點開手機,屏幕上是秦笠和沙楠的對話框。
「沙楠,我知道我現在的行為像個懦夫,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請給我一段消沉的時間,好么?我不會幹出什麼傻事,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我現在去火車站,能買到哪的票就去哪,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以前總說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那不過是說說,從來沒想過真的去做。人生,哪能那麼任性。但人這一生,還是要任性一回的,不然太吃虧了。這學期的期末考我放棄了,後面我會努力補上。我的任性有期限,我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以後要幹什麼。抱歉,我要向你,向季穎中,向裘逸,向盛驊教授,還有琥珀,說聲對不起,我不合適再呆在紅杉林。不是因為我這次的事情拖累了大家,我才這樣說的,其實這件事我考慮了很久。音樂於你們,是愛好,是喜歡,於我,也是喜歡,也是愛好,還是生計。我的家境不允許我太自私,我等不了紅杉林成為國內第一支職業三重奏樂隊的那一天。但我不會離開音樂的,我可能會進一個音樂培訓機構,再接點家教。請原諒我的沒出息,再次對不起!」
琥珀抬起頭,把手機還給沙楠。沙楠破罐子破摔道:「我還剛向盛驊保證了,說我們仨會堅定不移地向前進的。這下好,牛皮吹破了。等盛驊回來,我向他道過歉后,收拾收拾包袱,去韓國當練習生。季穎中你就跟著師姐吃香的喝辣的去。」
季穎中罵道:「你就是個豬。」
「嘴巴乾淨點,罵誰呢?」
「罵的就是你。你就是個百分百的豬八戒,他一遇到點事,就嚷嚷著把行李分一分,然後回他的高老莊,沙僧迴流沙河,你和他不像嗎?你就不能立場堅定點?」
沙楠氣結道:「紅杉林是盛驊為我們仨量身定製的,秦笠一走,不管找誰頂上,那還是紅杉林么?你說讓我怎麼堅定?」
「我不知道。要走你走,反正我就留在這。」季穎中氣鼓鼓地把頭一扭。
沙楠眨巴了兩下眼睛:「你有病啊,離家出走的人是秦笠,我倒成了千古罪人,有這麼栽贓的么?」他看向琥珀,「教授,你說句公道話吧!」
琥珀沒有回應他,叫了裘逸一聲。裘逸轉過身來,整個人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作為裘氏集團的少爺,他接觸過不少項目,但紅杉林是他第一次獨立做一件事,沒有任何經驗,瞎子過河似的,摸著石頭小心翼翼地走。他真的很努力,剛有了點起色,還沒來得及品嘗成功的滋味,這一切就夭折了。父親說,商場如同神秘莫測的大海,別看眼前風平浪靜,很是愜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掀起滔天巨浪,你想活下來,活得長一點,那就要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搶先一步完善防範措施。這次,是他工作沒做好,作為經紀人,不應該整天盯著他們練琴,選擇什麼曲目,他應該更多地關心他們的生活。就當吃一塹,長一智!
琥珀說道:「秦笠還是被趙憐惜給刺激了,他認為趙憐惜背叛他,是因為他是個窮小子。他現在滿腦子想的可能都是快快賺錢,然後一雪前恥,讓趙憐惜腸子悔青了。他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別人的話聽不進去的,那就什麼也不要說,讓他自己慢慢想通。我覺得他會想通的,不然他當初不會改學中提琴,也不會推掉所有的家教,同意進紅杉林。酒吧那邊,你還是和他們解約吧!沙楠、季穎中,如果你們願意等秦笠,那就等盛驊回來后,看怎麼安排。如果不願意,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室內樂,很小眾,作為業餘愛好也罷了,走職業,真的舉步維艱,這是事實。」
沙楠雖然剛才嚷著要去韓國當練習生,當真的聽到琥珀說要和酒吧解約,還是難受了。
裘逸更難受,自嘲道:「他們暑假的公寓我都租好了,練習的琴房也借好了。」
琥珀在心裏面嘆息:最難受的怕是盛驊吧,他對紅杉林的期待很大,回來后,不知要過多久才能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季穎中動作很大地把大提琴裝進琴盒,手朝裘逸一伸:「鑰匙!」裘逸有點懵:「什麼鑰匙?」「你租的公寓,我今天就要搬進去。」裘逸當即回過神來:「哦,哦,我送你過去。」
裘逸和季穎中走的時候,門沒帶上,一股帶著悶熱的潮氣撲了進來。外面,風大,雨大。
「教授,你說我自私嗎?」沙楠無助地問道。
琥珀看了一會兒他的臉,輕輕搖了下頭:「一個成熟的職業重奏樂隊,要經過很長的磨合過程,對演奏家的專業水準、合作意識要求嚴苛,志趣、品位、理想、情感都要相投。如果做不到,退出是理智的。」
沙楠直直地看著外面被風颳得四處橫飛的雨:「我會等到畢業,如果秦笠沒有改變主意,我就去韓國。我不想最好的歲月都用在等待上。我是同情秦笠的遭遇,但我也有點怪他。我們是個組合,他怎麼能一走了之,他有考慮過我和季穎中么?」
「你沒有親身體驗,就不會明白他的感受。他已經儘力了。」
「呵,教授你說得像自己親身體驗過?」
琥珀低下眼帘,幽幽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沒親身體驗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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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一連下了三天。琥珀看氣象新聞,原來是颱風過境,一般情況下,過境也就是經過下,不知道這次怎麼回事,颱風竟然在華城盤旋不前。校園裡一片狼藉,落紅滿地,斷枝殘葉,到處可見。教學樓里,有幾扇沒關好的窗子玻璃都打碎了,琴園裡的也有一個亭子上面的青瓦被風掀了個凈。颱風過後,華城的上空久違地出現了藍天,白雲一朵朵地點綴著。空氣很澄凈,站在陽台朝遠方眺望,視線也是清澈的。
琥珀看過日曆,盛驊今天回國,不知道飛機是幾點。卧室里的蘭草,土壤有點發乾,晚上該澆水了。
準備下樓前,琥珀看了下手機,許維哲發了條簡訊。青台也受到颱風影響,他說海浪有幾尺高,拍攝只得暫停,他的歸期又得延長了。他還有個好消息,他在國內的首次個人獨奏巡迴音樂會首場的日期和地點都定下來了,滬城,七夕節。他問琥珀:我能邀請你做我的首場嘉賓嗎?
這是他第二次提問了,上一次的,琥珀還沒回答,這次一併回答了吧!發簡訊過去太隨便,琥珀想著,等許維哲回華城后,她請他吃飯時,和他當面說。
咚咚咚,敲門聲很重。
這麼早,是誰啊?盛驊提前回國了?琥珀心中驀地一喜,她朝大門看看,一轉身跑到洗手間照了照鏡子,確定自己看上去不錯,對著鏡子扮了個鬼臉,這才跑去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門外站著的是誰,她只感到眼前刮過一陣風,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臉頰上已經重重地落下一掌,緊接著,她的頭髮被人一把揪住,一陣推搡。
「阿亦,你放開教授,網上的話是不能相信的。」氣喘吁吁跑上來的沙楠掰開阿亦的手,死命地抱著她不讓她上前。
阿亦不甘心地抬腳踢向琥珀,又是哭又是喊:「是真的,都是真的,那個希伯承認了,我姐姐那麼優秀,就那麼被她害死了······她才不是什麼鬼教授,她是虛偽無恥的小三,是個噁心的婊子,是冷血的殺人犯······」
阿亦一腳又踢了過來,踢中了琥珀的小腹,用了很大的力氣,琥珀疼得連著後退了幾步,頭一下撞在了門框上,眼前瞬間金星直冒。
按世界氣象組織定義,在太平洋上產生的風團叫颱風,大西洋上的叫颶風。琥珀漠然地看著阿亦因為仇恨而變得扭曲的面容,這一次哪裡是颱風過境,分明是颶風過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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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賽組委會準備的早餐是自助餐,有日式的,也有西式的。盛驊拿了碗白米粥,還有一杯牛奶。日本的雞蛋稱為卵,早餐裡面有生卵還有熟卵。盛驊看到有位奧地利籍的評委把生卵直接打在粥裡面,攪拌攪拌,用小匙就那麼吃了。他不太習慣那種吃法,拿了只熟卵,又拿了兩片全麥土司和蔬菜沙拉。
參賽選手和評委入住在同一家酒店,那個給盛驊彈《野蜂飛舞》的小男生在父親的陪同下,也來吃早餐。看到盛驊,笑了下,沒有過來打招呼。他這次初賽不在盛驊這一組,被淘汰的選手已經離開了,他看來是闖進了決賽。
和盛驊同一組的一位香港評委端著碗拉麵在盛驊身邊坐下,兩個人合作過幾次,相處起來比其他評委透著幾分親近。「那小傢伙,我看好他。」他也看到了小男生。
盛驊細心地剝著蛋殼,問道:「他初賽的視頻你看了?」
「嗯,選擇的是《E大調練習曲》,難得他小小年紀,能彈出肖邦獨特的隱藏著的淡淡憂傷。」
不止是憂傷,還有焦慮和不安,這首曲子還有個昵稱《離別》,情緒起伏很大,力度變化複雜,感情是階梯式的,越來越激動,最後突然回落,陷入深思憂傷之中。「希望他決賽也能好好表現。」
「第一名有點難,第二、第三可以拼一拼。」
「拿到當然很好,拿不到也沒什麼。獎不代表一個人真實的演奏水準。」
「也是。你下午是不是要去銀座參加你的新書發布會?」
「嗯!」
「銀座有不少特色書店呢,音樂書店就有好幾家,我有時會過去淘點唱片。」
「好像發布會就在一家音樂書店。」
華城也有幾家音樂書店,都藏在巷子的深處,不熟悉的人都找不著,像上次陪琥珀過去的就是。新書發布會的這家音樂書店,不僅開在鬧市區,佔地還很大,它把咖啡館、音樂和書店都兼并在了一起。從印廠剛運過來的新書就放在入口處,盛驊簽名的時候,聞著油墨的清香,感覺整個世界都是安寧的。
日本人做事向來講究效率,發布會的儀式很簡短,先由社長致辭,接著是編輯介紹書,最後是盛驊接受媒體採訪,。記者第一個提問就咄咄逼人地問這本書的作者到底是盛驊還是江閩雨?盛驊似笑非笑道,都不是,是肖邦。記者冷著個臉,我問的是你在修訂肖邦作品集中,是獨立完成么?盛驊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向媒體告知,接下來,他有準備把德彪西的所有作品重新修訂的計劃,還想整理一本弦樂三重奏的作品集。這個告知在媒體中激起了很大的波瀾,紛紛搶著發問,第一位提問的記者默默而又無奈地把舉起的錄音筆收了回去。
盛驊輕飄飄地睨了他一眼,他根本不是要什麼解釋,當他提問時,就已經給你判刑了,他不過是想當眾讓你無處遁形,所以無需多說,更不必請別人來為你證明。任何欺騙、謊言都是一時的,且看以後,還有比時光更好的濾鏡么?
山口笑咪咪地站在一邊,心裏面已經開始琢磨著怎樣說服盛驊把他的下兩本書也交給他出版。他的身邊站著一位秀髮及肩的知性女子,盛驊早就注意到她了,那是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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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新翻修的二層小樓,沒有招牌,低調得盛驊以為走錯了地方。「沒錯,就這家。」諶言是熟客,領著盛驊走進去,坐在吧台上,朝頭髮已經花白的店老闆豎了兩根手指。「他們家只有黑咖啡,但是格調很高,味道也清高。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周末要是沒事,我都泡在這看書、寫文章。」
諶言現在是邊讀博,邊給音樂雜誌寫樂評,她已經有自己的專欄了,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樂評人。她打開筆記本,給盛驊看她最近的一篇有關古典音樂經紀人的論文。「管理和音樂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關係很大。國內古典音樂這幾年才被人所熟知,市場還不成熟,經紀人體系很不完善,管理上一團糟。我這個課題,想付之於實踐,可能需要先找個演奏家練練手。」
「不考慮找個指揮么?」
「指揮本身就是個管理者,觀點會有所衝突。」
「指揮面對的是樂團,經紀人面對的是市場,方向不同吧!」盛驊把筆記本拉到自己面前,看起論文來。
諶言很是直率:「我就是對指揮無感。」
盛驊輕輕地嘆了口氣:「想必也不是什麼演奏家能打動你的吧?」
諶言看著店老闆把兩杯手沖的咖啡端上來,半真半假道:「我是個眼光很挑的人,但如果是你這樣的演奏家,我會一往無前。」
「大材小用。」
盛驊硬著頭皮想把話題往房楷身上挪,諶言打斷了他:「你要說的話,這幾年,在夜深人靜時,我不知道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過多少回了。我相信房楷愛著我,一如我也在愛著他,但是我真的怕了。愛,實在脆弱、嬌弱,且懦弱、軟弱,一點風雨都經不起,人生那麼長,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白頭呢?」
「每一年都有飛機失事,可是各大航空公司仍然在營業,就連馬航,也沒聽說他家關門。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一邊絕望,一邊用力活著。你和房楷之間的事,我是旁觀者,無法體會你們的感受。我請山口先生幫我約你見面,我沒想能說服你回國,我只是看房楷那麼孤單,替他來看看你過得怎樣,僅此而已。」
很無奈,盛驊只得結束這個話題,心裏面默默同情了房楷一把。他和諶言聊了會她的論文,聊了聊他的《肖邦作品全集》、日本的室內樂,一些在國際上知名的演奏家,正在進行中的鋼琴大賽,還聊了咖啡,咖啡館里自製的小點心。
結賬出來,盛驊看到諶言面前的咖啡還是原先端上來的樣子。她其實並不喜歡喝咖啡,她只是需要這樣的一份安寧吧!諶言沒要他送,兩人就在咖啡館前道別。
「他······好嗎?」小巷很幽靜,路燈也是淡淡的,盛驊看不清諶言的表情,他點了下頭:「好!」
如果因為他說了房楷過得好,她便放下心,繼續自己的生活,那她並不愛他,至少不夠深愛。如果深愛著,便是房楷自己說好,她也不能安然。只有朝朝暮暮相對,她覺得他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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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便是決賽,時間整整一天,同時在網路、電視現場直播,所有的評委不允許攜帶手機。盛驊便把手機放在酒店裡。
有一種人可能天生就屬於競技型的選手,越是大賽越能超常發揮。原先被所有人看好的一位韓國選手,是以預賽第一名的成績進決賽的,可能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在彈第一首曲子時,因為是背譜演奏,他的記憶突然出現了空白,中途停頓了好幾次,整首曲子彈得結結巴巴。一結束,就崩潰了。後面兩首曲子,調整了下心情,雖然堅持下來了,但是實在差強人意。而被香港評委認為可以拼一拼的小男生,則像初生牛犢不怕虎,第一首表現平平,接下來兩首,一首比一首好,最後一首時,整個音樂廳鴉雀無聲,彈到最後,有的評委都站了起來,全場掌聲四起。最終,小男生以黑馬之勢奪得了這次鋼琴大賽的第一名。香港評委把手都拍紅了。因為盛驊和他都來自中國,與有榮焉,兩人還被媒體追著採訪了幾句。
盛驊沒有出席晚上的慶功宴,他回到酒店換了身衣服,拿起手機時,發現沒電了。他找出充電器放進包里,出門攔了輛出租,司機微笑地看向他,他說了兩個字:「天堂!」然後自己不禁莞爾,一家醫院起名叫天堂,真是再確切不過了,可不就是患者的天堂么。
下了車,坐電梯到十樓,已經有護士在等著他了。「島本先生有個突急手術,還有半小時,他請你在這裡等他。」護士把他領進休息室,給他倒上茶。盛驊道謝,詢問可不可以在這裡給手機充下電,護士點點頭,告訴他插座在哪裡。幾乎是手機一接上電源,就響了,是沙楠。盛驊沒有著急接聽,先翻看了下手機,發現有二十多通未接來電,裘逸七通,兩通書記的,其他全是沙楠的,他還發了十多條簡訊。盛驊按下通話鍵。
沙楠都快急哭了:「盛驊,你怎麼才接電話啊!你託付給我的事,我一件都沒辦好,紅杉林散了,教授她······」
盛驊截住他的滔滔不絕,問道:「琥珀現在哪裡?」
「書記把她接走了,去了哪裡我不知道。」
「大使館那邊怎麼說?」
「呃,這和大使館有什麼關係?啊,教授是法國人,我忘了,阿亦她、她其實情有可原,你沒看到網上的爆料,時間、地點,有根有據,寫得太像回事了,教授又不解釋,阿亦就失控了······」
應該是琥珀無意追究阿亦,才沒驚動大使館。「爆料是英文還是法文?」
「英文、法文都有,也有中文,阿亦看到的就是中文。」
盛驊的眸色不易覺察地冷冽了,琥珀的生活圈主要在歐洲,那邊的樂迷對於她的一些事情會感興趣點,華城這邊,除了她的音樂,其他的應該不太關注。竟然有人辛辛苦苦把她的爆料翻譯過來,還特地讓阿亦看到,顯然是別有深意。「就這樣吧,我掛了。」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盛驊閉上眼睛,聽到走廊上島本醫生在問護士他到了沒。
沙楠急了:「你不回來么?」
盛驊掛斷了電話,朝島本醫生微笑頷首。島本醫生是個個頭不高的中年男子,剛做完一台大手術,稍有點疲累,但他此刻顧不上休息,聚起視線盯著盛驊鼻樑上的眼鏡。「你的視力變差了?」他不是詢問,而是篤定。
「好像有一點!」盛驊淡然地彎了彎嘴角。
「你是怎麼發現的?」
「有一次在開車途中,眼前突然一黑,很短的幾秒,後來就發現視力下降得厲害,但是戴上眼鏡后,一切就正常了。」就是那次,他的上一輛車和對面的車來了個貼面吻,當時,他以為是自己因為太過疲勞了。
島本醫生變了下臉色,非常的細微。他閉上眼沉思了下,說道:「不用檢查了,它開始長大了。前幾年都是我催著你過來檢查,今年你主動和我聯繫要做檢查,你也有感覺到它的變化吧!」
「一顆小血滴能長多大?」
島本醫生毫不迂迴道:「不管它長多大,它現在就開始影響你的視線,接著,就會影響到你的四肢神經,你不僅會瞎,還會癱瘓,直到奪去你的生命。你立刻、馬上辦理住院手續,準備動手術。」
「島本醫生,你會不會太誇張了?」
「我也希望是誇張了,可惜不是。當年在紐約,你因為車禍送到醫院,除了皮外傷,我發現你腦子裡有一個極小的出血點,後來止住了,但是在裡面留下了一顆血滴。因為位置是在大腦神經中樞之間,太敏感,我給你做了保守治療,希望大腦能自身吸收。誰知道它竟然能潛伏這麼多年!」
「說起來,我和島本醫生還是因為它而結緣的。從紐約到日本,我們也認識好幾年了。」
島本嘆了口氣:「盛驊,我不想和你閑聊。」
盛驊嘴角綳得筆直,他凝神看著島本醫生的眼睛:「請告訴我實話,手術的成功率有多少?」
「40%!」
「如果現在不做手術,什麼時候它會大到令我失眠、動彈不了?」
「服藥壓制的話,最多一年。」
「請島本醫生給我開藥吧,我們一年後再見。」
「我不同意。」島本醫生嚴厲地喝道。
「命運有時就像一場豪賭,明天會更好,但說不定也沒那麼好。我已經輸不起了,那麼我只能把全部賭注押在今天。40%,概率太低,萬一我醒不來呢?而一年的時間,是真真實實的365天,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我還想好好地和······和一個人在一起,即使很短暫。明天實在太遙遠。」
盛驊嗓音低沉,此刻又在極力壓抑著情緒,這幾句話說出來,聽在島本先生的耳中,有如千斤重,一時間讓他無法反駁。「一年後你再來做手術,概率就不是40%了。你會後悔的。」
「就是不想後悔,我才這樣決定的。」
盛驊走出醫院大樓,沒有著急打車,而是沿著大街走了一會。在一個廣告燈牌前,他停下了腳,拿出手機,給諶言打了個電話,問道:「昨天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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