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歲月的靜好
第二天,琥珀是在琴聲中醒來的。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當她睜開眼,定了定神,看清四周的一切,才想起來自己在盛驊家。琴聲是從客廳傳來的,昨天沒有仔細看,那兒應該有一套不亞於他們初見時坐的那輛跑車上的音響。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這是個講究的人,旋律性和技巧性都要求完美,一點不模糊,悲傷就悲傷到極點,歡快就蓬蓬勃勃,聽得琥珀的腳心都痒痒的,忍不住跟著節奏打起節拍來。
「醒了就起床吧!」盛驊在房門上意思似的敲了兩下,人卻沒有進來。
琥珀一躍從床上坐起。
太陽,是幾億年前的太陽,樹,是生長了百年的大樹,空氣,還是夾著花香的空氣,院落,還是四四方方,一切好像沒有變化,可是感覺卻是不一樣了。
盛驊正在擺早餐,他已經換上了上班的裝束。去了日本十天,很多事都積壓著,還有幾節課要補上,他當然要去華音的。盛驊把牛奶、雞蛋、三明治,還有水果,一樣樣地端上來。雞蛋是煎的,形狀挺齊整,三明治是全素,每一層的餡料比例搭配以及顏色,都剛剛好,光看就讓人很有食慾。接受到琥珀訝異的注視,盛驊說道:「不是買的,我做的。」他把一杯牛奶放在琥珀面前,「這裡面我給你加了特製秘方,喝下去,一天都元氣滿滿。」
琥珀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果然放了鹽粒。「這個秘方是不是家喻戶曉?」她抿嘴一笑道。
盛驊把嘴裡的雞蛋咽下去,說道:「應該不超過兩家。」
琥珀豎起三根手指:「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個,一個是我六歲時認識的小哥哥,一個是許維哲,還有一個就是你,你們的說法都一模一樣。」
盛驊平穩的面色微微一怔,他低頭又叉起一塊雞蛋:「許維哲長像是隨他父親還是母親?」
「他的父親在他沒有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遺腹子。他的母親身材嬌小,很漂亮,漂亮得有點凌厲,許維哲哪方面都不隨她,可能隨他父親。」
盛驊點點頭,繼續吃早餐。吃完,他就出門了。他沒有叮囑琥珀要做什麼,或者不要做什麼,一點也不擔心把琥珀丟在這麼大院落里好不好。看到漆紅的大門被盛驊拉上,琥珀很想叫住他,希望他能帶她一塊走。她在這兒是沒有一點做客的感覺,很放鬆,很舒服,可是看到他離開,突然就生出一絲慌張來,就像一個沒什麼出過門的孩子,在街上和家人一下子走散了。
原來,所謂的放鬆、舒服,都是因為他在,和這所素樸的庭院沒有關係。
琥珀又回到了琴房,把琴拿出來,也拉了首《流浪者之歌》,情緒萎萎的,提不起勁來,她拉了兩小部分,很不滿意,便停下了。她走到書桌前,找出空白的五線譜,準備把《流浪者之歌》默一遍。
演奏家在台上獨奏,很多人是背譜演奏,但有時過於緊張,腦子會出現空白。默譜是她的獨家記憶方法,就是有點難,除了音符時值,還要把兩手的的句號、表情符號、和聲、臨時升降號都要準確地記錄下來。默譜,可以清楚地發現彈奏上的錯誤,真正了解樂曲的所有細節。默一遍,就像把樂譜刻在腦子裡,再也忘不掉。她被演出恐懼症困擾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會默一到兩首的譜子,那樣,可以在演奏前減輕心理負擔,也能讓她集中精力。
剛把第一部分默好,琥珀聽到有人在開門。她一喜,以為盛驊回來了,跑出去一看,是做家務的阿姨。阿姨拎著一籃子菜,看到琥珀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也沒像查戶口似的問這問那,朝琥珀一笑,便去幹活了。琥珀剛好有點悶了,便站在游廊上看著她幹活。活並不多,無非是把窗戶開了透透氣,傢具上面的浮塵擦擦乾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澆澆水。琥珀看到阿姨把兩盆茉莉挪了下位置,問為什麼?阿姨說茉莉喜陰,適當給予散光就可以了,不能讓陽光曝晒。「你沒發現么,太陽的位置變了?」阿姨笑了笑,蹲下來拔草。雨水多,陽光又充足,鋪院子的青磚間,前幾天才拔乾淨的草又冒了出來。
琥珀發現阿姨沒進盛驊的卧室和琴房打掃,「那兩個房間都是盛教授親自打掃,他的手稿到處放,我怕給他弄亂了。」門外突然一陣喧嘩,還有按鏡頭的咔嚓聲。阿姨看琥珀緊張的樣,忙安慰道:「都是些遊客,煩死了,每天好幾波呢,什麼都拍,牆上的爬山虎都能讓他們一驚一乍。」
琥珀扶著游廊上的柱子,徐徐吐出一口長氣。
阿姨不知打哪找出一把竹椅,擦洗乾淨放在游廊上。「下午的時候,你坐在這吹吹風看看書,比呆在屋子裡吹空調還舒服。」
琥珀摸摸竹椅,大概是年代有些久了,竹子都發紅了,坐上去,像竹席樣,很涼爽。「盛驊是不是經常坐在這?」
阿姨笑道:「他忙,哪有這閑功夫。以前,每天晚上還回來住,這幾個月,一周了不得回來個三次。」
琥珀摘下一朵茉莉花,鼻子湊過去聞了聞:「那他經常帶朋友過來么?」
「我在他家做了兩年了,除了上次他的老師,就是你了。你是他的女朋友?」阿姨還是忍不住問了她從一進來就想問的問題。
「啊,不是,我、我是他學生。」琥珀的臉騰地就紅了,心裏面小心翼翼包裹著的一個小秘密,像被誰用針戳了個洞。
阿姨呵呵笑,顯然不相信。
阿姨給琥珀做好午飯,泡了一壺大麥茶,便走了。
下午三點后,琥珀看外面太陽沒那麼火了,拿了本書,去竹椅上躺著吹風。外面的遊人像是換了新一波,講話的口音和徐教授有點像,不知誰學著電視劇里的趕路人揚著嗓子道:「裡面有人么,能不能給口水喝?」
琥珀用唇語回了聲:「不給」,低頭打開書。出來得有點早了,外面還是很熱,也許是心靜自然涼,不一會,她就如同坐在圖書館里,把一切摒棄在外,整個人浸入了書中。
書是她在圖書館借的,講的是小提琴在中國的發展史,她已經看過一遍,這是第二遍。小提琴初次傳入中國,是一百多年前,演奏的都是歐洲傳統小提琴曲。一百多年過去了,中國也有了許多自己的小提琴作品。作曲家獨創了新穎的滑音、裝飾音等演奏手法,時常把重音放在裝飾音上,而不是放在被裝飾的主音上。重音的改變,琴感立刻就不同了,營造出多種情趣,聽起來與中國的傳統音樂很接近。琥珀想,這樣的演奏手法,如果用來改編一些西方的傳統小提曲,會是什麼樣呢?音樂和語言不同,語言有國界,音樂真的是海納百川、大音希聲,什麼樣的元素,它如同海綿樣,都能吸收、融合。
琥珀嘩嘩在筆記本上寫著自己的心得,不知從哪飄過來的一朵烏雲,緊跟著就下起了一場急雨,雨水從屋檐下滴落下來,像珠子樣串成了一串。前後不過十分鐘,雨就停了,太陽又把臉露出來了,天空比雨前還要明亮。停晚時分,西方的天空罩上了一層炫麗的雲彩,一會兒金燦燦,一會兒半紫半黃,景象蔚為壯觀。琥珀依稀記得六歲那年,出現火星沖日的那個傍晚,西方好像也是這麼一幅壯美的景色。她用小手指指著,說這朵雲像小兔,那朵像小狗。小哥哥抓著她的手指頭,不能指,一指雲就變了。真的哎,那朵像小兔樣的雲大耳朵不見了,多了兩個短角,像咩咩叫的山羊。
同樣在華城,同樣因為不得以的原因而被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同樣感到驚惶不安,六歲時,她有小哥哥陪著,現在,她有盛驊陪著,真的不能去埋怨命運的不公了!
這個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圓,還是紅色的,她把盛驊叫出來看,盛驊很是不解地問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今天晚上火星、太陽、地球,三星成一線,剛好又碰上月全食,是15年才會出現的一次奇異天象。哦,就是你說的火星沖日,網上半個多月前就開始炒了。」
「你怎麼到現在才說?」琥珀急得直跺腳。
盛驊不明白她幹嗎這樣激動:「早點說,難道你還準備提前三日吃素,然後沐浴更衣?焚香拜月?」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琥珀仰起頭,好像在用眼睛在幾連拍似的,她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盛驊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神經病:「又在祈禱能和你小哥哥重逢?」
琥珀睜開眼睛,一時間有些恍惚,時光好像倒流了,盛驊的臉和小哥哥重疊了。她知道,這是個錯得不能再錯的錯覺,盛驊不可能是小哥哥,她和小哥哥也不會在這個小院重逢,不過,時隔15年再見的火星沖日,讓她覺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被註定了。
她靜靜地注視著夜空里巨大的紅月,是什麼呢?
也沒什麼事發生,日子一如平常。盛驊把他在華音公寓里的樂譜和唱片分了幾天都搬回來了,還好琴房夠大,不然真放不下。「那邊的公寓要退了么?」琥珀想著自己也有一套公寓在那呢!
「不退,先空著。」盛驊沒提琥珀的公寓,想必暫時還是屬於她的。
有一天,盛驊把琥珀心心念念的蘭草和莫扎特的唱片也帶了回來。蘭草果然很堅強,葉片依然翠綠。琴房裡就有唱片機,那天下午,琥珀一直在聽莫扎特。眉眼彎彎的,許久都沒那麼開心了。
盛驊還帶回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和秦笠聯繫上了,人在蘭州。盛驊打開地圖,指給琥珀看蘭州在哪裡。琥珀用手丈量了下華城到蘭州的距離,驚聲道:「這麼遠?」盛驊點頭:「中國大著呢!」秦笠在一個藝術培訓班找了個零工,把食宿解決了,周末的時候,還能坐車去敦煌看看。心情很平和,說開學就回華城。還有一個消息是沙楠的,他真去韓國了。「他能在那邊呆滿兩個月,算他本事。」盛驊真不是瞧不起沙楠,「他太老了,韓國的練習生一般是從十幾歲就開始訓練,他多大年紀?人家的訓練量很大的,他能吃得了那個苦么?失個戀都哭好幾回了。」
琥珀很不厚道地附和了兩句,跑去廚房看阿姨做韭菜盒子。家裡多了個人吃飯,阿姨做飯也有激情,在完成午飯的工作后,每天再加一道點心。韭菜盒子好吃,就是味重,阿姨是頭一回做,特意為琥珀做的。
盛驊的飲食一貫清淡,特別是晚餐。雙色糕又去買過一次,他讓琥珀和他一塊去。琥珀搖搖頭,阿亦打上門那天,外教樓下都是人,那些投向她的眼光,她一想到,就不寒而慄。盛驊不由分說拖著她就出門了,外面的遊客早走了,路上也沒遇到什麼人,倒是糕店外面排著的長隊把琥珀嚇了一跳。賣糕的是個爽朗的妹子,和每個人都能搭上話。看到盛驊,眼睛倏地一亮:「盛教授,今天又是你親自過來啊!我們店裡新出了一款紅糖糕,要不要買幾塊嘗嘗?」
「不用了,就一盒雙色糕。」盛驊就像沒看到她臉上明媚的笑意,沒什麼表情地回道。
妹子還是送了一塊紅糖糕,讓盛驊試吃下,說不定就喜歡上呢!她的目光微微朝琥珀一側,琥珀把臉別向一邊,抬起手臂,勾住盛驊。盛驊看了她一眼,眼裡都是揶揄。
兩個人捧著糕慢悠悠地回家,盛驊說:「看,我們的敵人並沒有我們想象得多,世界還是很和平的。」
琥珀沒有作聲,晚飯後盛驊喊她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她就答應了。
華音那邊暑假正式開始了,盛驊不需要天天過去,但隔個一兩天還是會過去一趟。有天還接受了個電視台採訪,不是什麼地方台,而是國家台,是關於在東京鋼琴賽的訪談。訪談之後,上門請盛驊指點的人就更多了,還有各種綜藝,以及一些大型活動的邀請。這些邀請,盛驊只接受了一個亞洲音樂盛典,其他都拒絕了。亞洲音樂盛典是對全亞洲在音樂事業上作出傑出貢獻的音樂人進行評選並頒獎的大型晚會,兩年舉行一次,影響力很大,上一次在韓國首爾,這一次在華城。時間和許維哲的音樂會是同一天,也是七夕節。
「你會拿獎嗎?」琥珀看著請帖,設計很有中國風。
「他們口號喊得大,其實音樂面很狹窄,一般和古典音樂沒有任何關係。」盛驊回道。
「那你是去演出?」
盛驊點了下頭。
琥珀不知道盛驊怎麼想的,她覺得盛驊在那種場合演出,像明珠暗投。人山人海的,誰會靜心聽啊!但盛驊決定了,她便尊重他。
盛驊對待這件事態度並不積極,也不見他練琴,不出門,就泡在琴房裡,樂譜攤了滿書桌,他一邊在鋼琴上彈一會,一會兒在空白五線譜上嘩嘩地寫譜,不時,還讓琥珀把曲子的主旋律部分用小提琴拉出來。他閉著眼睛聽聽,又在鋼琴上彈起和弦,和琥珀合一合,然後在剛才的五線譜上修修改改。琥珀漸漸感覺出來了,他在給小提琴鋼琴二重奏的一些樂譜重新編曲。她悄悄地看他,紅杉林解散了,難道他準備重新成立一個小提琴鋼琴二重奏樂隊么?小提琴是沙楠吧,鋼琴是誰呢?
小提琴鋼琴二重奏有不少經典曲目,像《愛的致意》、《卡農》,巴赫的《愛的協奏曲》,舒曼的《夢幻曲》等等,盛驊好像不想走尋常路,他正在編曲的是德彪西的《月光》。這首曲子有二重奏演奏過,只是反響不及那些經典曲目。如果琥珀來演奏的話,她也不會選擇這首曲子,因為這首曲子,德彪西本來就是為鋼琴而作的。可是經過盛驊改編之後,琥珀發現小提琴的《月光》原來也可以這樣美。她越拉越歡喜,不厭其煩地跟著盛驊一遍遍地拉。
這首曲子,兩個人磨合了三天,盛驊終於滿意了。最後一遍,兩個人重頭到尾地來了一遍,速度徐緩,月色幽靜,一陣陣清風,輕輕搖動著樹枝,灑在上面的月光,也跟著晃晃悠悠,整個意境有種超乎語言所能形容的壯美和神秘。
隔天,盛驊出門前,給琥珀布置了個任務,讓她試著把經典英文情歌《此情可待》改編成小提琴鋼琴的二重奏。「網上應該能找到合奏樂譜,但是你不可以照抄,你自己一點點地磨,就像你默譜樣,自己改編,才會挖掘到意想不到的東西,才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感覺。」
琥珀想說我又不用二重奏,找什麼感覺啊!盛驊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氣道:「人家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是他寫給自己演奏的,可是裡面的管弦樂伴奏部分,同樣是他親自編配。你說伴奏關他什麼事?」
琥珀扁扁嘴,乖乖地磨去了。
盛驊傍晚回家,阿姨告訴他:「我來的時候,姑娘在拉琴,走的時候,她還在拉,午覺都不睡的。」
結果,琥珀還是在盛驊的幫助下,把《此情可待》的二重奏磨出來的,論功行賞,她勉強算一半。這是琥珀第一次給曲子編配,很有成就感,「我覺得我這一版最好聽。」盛驊無情道:「那是因為人家歌曲本身就好聽。」琥珀身子一扭,不想理他了。
笑意在盛驊的嘴角暈染開來,這幾個月來,琥珀這裡學點,那裡學點,看似毫無體系,但她吸收得卻很有章法。在改編曲子時,自然而然就把所學的用上了,就這樣一首一首的改編,慢慢地,不管是獨奏,還是和樂團合奏,她對於曲子的詮釋,就會習慣重新感悟,這樣瓶頸終會突破的,希望如此,希望能快點!
廚房裡,琥珀不知問了個什麼蠢問題,逗得阿姨笑得都岔了氣。
華音里今天其實還有件事,盛驊不願破壞琥珀的心情,就沒說。阿亦的父母今天找到華音,要華音給個說法。書記臉一板,阿巒出意外時,早已從華音畢業,這個說法從何談起?阿亦的媽媽指著書記的鼻子叫道,琥珀現在華音進修,你們就有推卸不了的責任。書記是做思想工作的,耐心很不錯,這時也有拍案而起罵人的衝動。他沒有多說,一針見血,現在先不談這件事的真實度,我問你們,阿巒什麼時候死的?琥珀什麼時候來的華音?阿亦爸爸這時候說話了,時間是不同,但琥珀現在華音,這是事實,我們要是把這事鬧大了,華音也不會太好看。書記差點笑出來,你想威脅華音么?阿亦爸爸搖搖頭,我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阿巒,阿亦現在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們想把阿亦送去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做公費交換生。這確實不是威脅,而是交換,書記看著眼前的夫妻倆,真是人才啊,難為他們想得出。他沒想恐嚇他們,就是講得稍微誇張了點,阿亦因為涉嫌毆打外國留學生,琥珀現在不想追究,但如果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就由不得琥珀了,那麼阿亦有可能會被起訴。那時就不是能不能出國交換了,怕是都不能順利從華音畢業。阿亦的父母一聽,立刻做出可憐巴巴的狀,讓書記看在他們家阿巒死得那麼可憐,就原諒他們吧!書記對盛驊說,我覺得他們不值得原諒。他們哪裡是愛阿巒,分明是把阿巒的死當作索取利益的把柄。可是,又能拿他們怎麼樣呢?
阿姨的韭菜盒子很香,琥珀吃了兩隻。飯後刷了兩遍牙,還覺得嘴裡有股味。盛驊和她說話,她都不好意思正對著他的臉。
兩個人都沒有午睡,一個坐在書桌前,一個歪在沙發上,一起看了部老電影。
過了兩天,房楷送來兩張票,邀請兩人去大劇院看音樂劇——英文版的《亂世佳人》的首演。在此之前,琥珀看過法文版,盛驊說他看過韓文版,而這次的英文版竟然是由中國團隊打造的。可能是因為這樣的大膽嘗試,首演這天,很多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質疑和期待。
演出效果沒有讓大家失望,特別是扮演斯嘉麗的那位女演員,不僅唱得好,而且扮相上幾乎是費雯麗的神還原。琥珀聽到有人說這部劇會成為一部「立得住、走得開、養得住」的舞台劇精品。
盛驊也聽到了,嘴角微微翹起,小聲和琥珀說道:「和百老匯的舞台劇比,還是有點差距的,不過,我覺得很驚喜。因為它的感染力很大,讓人想買票來劇場觀看。看到沒,我們中國的音樂也在向世界靠攏。這是音樂劇的開始,日後,我們的室內樂也會邁開大步走向世界。」他像是心情特別飛揚,激動得連別人向他打了兩聲招呼都沒注意到了,還是琥珀小聲提醒了他。他忙走上前,和人家握手寒暄。琥珀微笑地站在一邊等他,不時,有觀眾從她面前拾級而下,都在興奮地談論著今晚的音樂劇。
「琥珀?」已經下了兩級台階的虞亞驀地轉身,臉上掛著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神情。「你怎麼在這?」她脫口問道,說完,她發現自己說漏了幾個字,完整的問話應該是「你怎麼敢在這」。一個聲名狼藉、沒有廉恥下限的小三,堂而皇之出現在這樣一個愛樂人士聚集的場所,來看這麼高雅的一部劇,這說明她是心臟強大,還是認為阿巒那件事不過是微末小事,她毫不在意?虞亞一雙眼睛閃爍著憤懣、不甘的光。
「看劇。」琥珀淡淡地回了她兩個字,一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虞亞沉著臉走到她面前:「很有閒情逸緻么,哦,我想可能是中國距離法國太遠了,有些消息不太及時。你知道西方古典音樂協會對你的所作所為做出什麼決定么?將你永遠驅逐出古典音樂界,你再也登不了台,拉不了你的琴。」
「你的消息倒是很靈通,謝謝你對我的關心!」琥珀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視著她。
虞亞笑得很得意:「我的消息可不是一點靈通,我還知道其實你很久之前,就拉不了琴的,你看過心理醫生,還看過精神科醫生,你病得可不輕,所以被驅逐,你也無所謂了。用我們中國話講,爛泥反正糊不上牆,那就繼續爛下去唄!」
琥珀震愕地瞪大了眼睛,隨即,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的震愕,這一神情取悅了虞亞,她的語氣越發地開懷:「如果我是你,我會找一個偏僻的小鎮,在那老死,而不是跑出來丟人現······」
「可惜沒有如果,你永遠成不了她。」盛驊漠然地越過虞亞,把她未出口的「眼」字塞了回去。
「盛教授,你可不要誤人子弟。」虞亞譏誚地看著盛驊輕攬住琥珀的腰。「不要怪我沒提醒你,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時的憐憫,說不定會毀了你一世的英名。」
「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提醒我?你是我的誰?」盛驊做了個疑惑不解的表情。
虞亞臉上的神情頓時精彩得無法形容,張口結舌了半天,什麼也沒說出來,一扭頭,丟下一句話:「我會等著好戲上演的」,噔噔噔,跑了。
琥珀震愕的目光落在盛驊臉上,她朝他伸出手,他及時地握住,說道:「我們走吧!」
「我的演出恐懼症······」網上熱炒的是她和希伯、阿巒之間的三角緋聞,並沒有提到演出恐懼症。這件事,她沒對阿巒提過,就懷特先生知道,米婭知道,還有自己向盛驊坦承了,還有懷特先生告知了許維哲······現在,虞亞從哪裡得知,不言而喻。虞亞知道,就代表著全世界都會知道。對於正熱炒的緋聞,這個消息已經算不了什麼,就是······心裏面灰暗而又晦澀,還有說不出口的難受。
「你現在有演出恐懼症么?你拉不了琴么?」盛驊帶著笑意問道。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誠實地搖了搖頭。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傷。我知道你是什麼樣,其他的有什麼好在意的。」
這話說得好像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光,真是自大、張狂、不自量力,可是琥珀灰暗而又晦澀的心卻為之豁然開朗。她靠向他,感知到他在摩搓著她的掌心,她沒有怦然心動,而是感覺到整個人一下子就寧靜如月。
有月的夜晚,往往代表著明天是個好天氣。
第二天真的天氣晴好,不僅陽光好,還颳起了小北風,帶點微涼,很是舒適。阿姨翻看日曆,感嘆剛放假呢,怎麼一晃一個月就過去了,都八月了。她說在中國的最北端,進了八月,就入秋,晚上冷得要穿大衣,有時候還會下雪,這風怕是跟著雪過來的。風是不是跟著雪過來的不確定,倒是樹葉跟著風落了一院子,留在樹上的葉子越發濃郁碩大,茉莉花又開了一波。
盛驊的目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看著蔚藍的天空,對琥珀說道:「這樣的好天氣應該慶祝下,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說完,他就跑去廚房,讓阿姨不要準備晚餐。
琥珀深吸了一口輕涼的空氣,是哦,好像很久沒出去吃飯了,上一次,在外面吃飯,還是和許維哲一起呢!她垂下眼帘,欠身摘去茉莉下面的幾片黃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吃飯的餐館是琥珀聽過多次卻沒去過的2003,「還記得我么,小美女?」一個身著寬鬆上下兩件套僧裝的青年男子朝琥珀露出一口鋥亮的白牙。琥珀細細地打量了下,認出他是文醫生的兒子,好像叫文傑。「你好!」文傑得意地朝盛驊拋了個媚眼:「所有見過我的人,一眼便是一生。」
盛驊嫌棄地瞅瞅他僧服都遮不住的大肚子:「是不是和你媳婦又搶食了,瞧你這肚子,又多了一圈。」
文傑連忙吸氣,反駁道:「你什麼眼神,我都瘦了幾斤了。」
盛驊淡淡地睨過去一眼:「瘦是你的夢想,不錯,請繼續保持。」
「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討厭的人。」文傑不悅地回了個白眼,對琥珀說道,「咱們不要理他,離他能多遠就多遠。」
琥珀抿嘴輕笑,跟著文傑走進餐館。
2003與其說是餐館,不如說是個盛放回憶的紀念館。裝飾有點像舊式的茶樓,牆壁上掛滿照片,角落裡放著一疊發黃的報紙和邊都磨得發毛的碟片,中間有幾根紅色的柱樑,圍繞著柱樑,是一張張四方桌和條凳。那些照片都是2003年的留影,有空無一人的公交車,徐徐進港的只有機組人員的飛機,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大門緊鎖的學校,站在街邊驚惶不安的清潔人員,醫院裡無助痛哭的父母······那些報紙、碟片也是2003年的,報紙里,無論是文字還是數據,都讓人觸目驚心。儘管碟片里的音樂和電影,在今天,很多都成為了經典,不可否認,2003年是一個滿目瘡夷的時代。
「2003年,華城有很多家庭都失去了親人,許久,都走不出去,後來,文醫生建議大家一起投資開了這家餐館,不為了營利,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相互療傷,抱團取暖!」盛驊拉開條凳,和琥珀一起坐下。
「他們應該被治癒了吧!」琥珀環顧四周,看到最裡面的桌子上坐著四個老人,有一個在拉手風琴,其他三個在跟著哼唱,那是一首俄羅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盛驊微微一笑:「我覺得效果很不錯,甚至出乎意料。這兒現在是華城特色餐館之一,外地很多在2003年受過創傷的人都慕名而來,有些心裏面壓抑的人也愛到這坐一坐。今天人算少的,平時一座難求,還不接受預訂,有沒有座純靠運氣。」
「那我們今天運氣很好!」琥珀看到其他桌子上的客人也向裡面圍了過去,有人把桌椅搬開,挪出塊空地,有幾個跟著音樂跳起了交際舞。看著這樣的場景,沒有人不覺著愉快吧,好像那些沉重的憂傷都跟著音樂、舞步釋放了出來。
身後傳來文傑「嘿嘿」兩聲乾笑,一疊手寫的菜單啪地扔在了桌子。「別忽悠人家小美女,盛大教授您可是咱們2003最大的股東,扯什麼運氣啊,你什麼時候來沒座了?」
「你也投資了?」琥珀很是驚訝,2003年,盛驊才多大啊,他那時不是在漢諾威么?
盛驊拿起筆,在菜單上刷刷勾了幾道菜,輕描淡寫道:「我家在這片區域有一套公寓,後來拆遷賠償了一個門面,就是這個2003。他們給我租金的。」
文傑張嘴欲說點什麼,在盛驊凌厲的一瞥后,他撇撇嘴,把話題引向了菜單。
2003的菜單也是偏家常,還很雜,似乎無論你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在這裡總能找到一兩道熟悉的家常菜。文沖笑嘻嘻道:「我們就是要讓每一個客人賓至如歸。」
盛驊今天點了幾道淮揚菜,都是這個時節的江湖河鮮,口味平和,清新而略帶甜美。琥珀看了圖片,品相也細緻精美。「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她歡喜道。
盛驊把菜單遞給文傑。
文傑一轉身就嘀咕上了:「真是活久見呀,我以為你這輩子都是別人巴著你呢,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會小心翼翼討好別人。」
大廳里的氣氛越來越歡快了,手風琴已經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轉換到《紅莓花兒開》,跳舞的人也多了起來。可惜男多女少,有幾個頭髮灰白的老者在一邊躍躍欲試,有一個看到了朝這邊張望的琥珀,忙走過去,翩翩有禮地一鞠躬:「小姐,我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琥珀下意識地看向盛驊,盛驊鼓勵地眨了下眼睛:「去吧!」
琥珀起身,優雅地把手伸向老者。老者其實不太會跳舞,不時就踩到琥珀的腳。每踩一下,兩個人都停下來大笑一通。
這麼快樂的琥珀,盛驊還是第一次看到,不知為何,他的心卻酸酸脹脹的。看了一會,他起身朝隔壁的桌子走去。正夾著一筷酸菜魚的劉隊抬了抬眼,問道:「你要不要先墊點?」
「不了,我那邊也快了。」盛驊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劉隊面前一盤酸菜魚,一個榨菜肉絲湯,還有一碗白飯。「我待會還有工作,吃完就走。」劉隊邊說邊塞進去一大口飯。
「還是沒有進展么?」盛驊目光追著琥珀舞動的身影。
劉隊把嘴裡的飯咽下,苦笑道:「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老師那件案子進展不大,咱們在追查藥物供應商這一塊,卻是揪出了一個大的犯罪團伙,過幾天新聞里就會有報道了。」
盛驊把視線收了回頭:「江老師不是一直都單著的,三十多年前,他結過一次婚,還有一個兒子。可惜這段婚姻維持的時間不長。如果我沒猜錯,許維哲的母親應該就是他的前妻。」
「許維哲是他兒子?」劉隊一拍額頭,「我是傻了不成,這年齡不對啊!」
「江老師的兒子在三歲的時候就夭折了。」
「他們是因為這個才離的婚?」
「可能有這個原因,不是全部,但江老師卻是因此而不再登台演出。」
劉隊放下筷子,臉色變得嚴峻起來:「關於你的江老師,你還知道些什麼?」
「柳向棟曾經和江老師一起留學英國,聽說他也追求過江老師的前妻,但她選擇了江老師。」
「這麼狗血?」
盛驊攤開雙手,不作評價。
「這些事你為什麼當初不提一字?」劉隊目不轉睛地盯著盛驊,好像要從他臉上細微的表情中找出確切的答案。
盛驊平靜無波:「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提。江老師這一生,已經夠孤單了,我不願他死後還被人說長道短。」
「你是察覺到什麼了嗎?」
盛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我發現了許多巧合,你們不是說,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比如?」
比如從江老師母親那裡傳下來的在牛奶中放鹽粒的吃法、說法,和許維哲家竟然一致;比如許維哲和他母親入住在凱悅,那個雨夜,應該飛去南方出差的柳向棟,車上載著一個女子,行駛的方向恰好是凱悅;比如柳向棟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對許維哲的非同尋常的偏愛;比如梅耶提起的往事;比如江老師意外之後,許維哲的替補······這一件一件拆開來,好像就是巧合,可是湊一堆,往深處分析,能驚出一身的冷汗。如果再擴展開來,琥珀的演出恐懼症、一年多前的所謂緋聞,突然都在這時候接二連三爆炸,是不是也碰巧了?可是要說出有什麼聯繫,真說不出來。
劉隊皺眉沉聲道:「看來我們的方向又歪樓了。」
「但願是我想多了,人性不會那麼醜陋。」
劉隊看了盛驊一眼,不置可否道:「你沒別的事了吧?」
盛驊站起身:「明日之棟琴房好像準備轉手,是真的么?」
劉隊嗯了一聲,重新拿起了筷子。盛驊朝他點了下頭,走向自己的餐桌。他們的菜已經上全了,舞也停了,琥珀一張俏麗的臉,紅撲撲的,正著急地四下找尋他。
盛驊笑著替她理了理散亂的髮絲,問道:「開心嗎?」
琥珀燦亮著雙眼,點點頭。
吃完飯回家,琥珀看著一路的燈火,覺得在盛驊家呆著的這一陣子的時光可能是她一生最好的時光,也許以後也會很好,但再好,都不會及現在。這段時光哪怕是她的自我催眠,哪怕是個假象,哪怕很短暫,哪怕如曇花、如煙花,剎那芳華,她卻能真切地感覺到快樂的觸手可摸。如果能讓讓段時光延續,琥珀願意付出一切。
可惜,這是個再奢望不過的奢望,該來的終是會來的。
「好像我們來客人了。」夜色里,一輛黑色的車靜靜地泊在四合院的大門前,盛驊扭頭對琥珀說道。
琥珀目視著前方,絞著的雙手不由地握緊。
車裡的人也看到了他們,後座的車門一開,懷特先生從裡面走了出來,等著白色絕影的駛近,然後走過來,拉開副駕駛的車門,以完美無暇的禮儀對著琥珀輕輕頷首,說道:「好久不見,我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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