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夏夜的開闊
濃密的海棠樹葉隨著夜風沙沙作響,不知是天上的星光,還是衚衕口射過來的燈光,在枝葉間歡快地穿梭著,斑駁地落了點在地上。空氣里浮動著茉莉的清香,牆角傳來夏蟲被打擾后不耐煩的輕鳴,懷特先生有那麼一刻懷疑,他是在華城么?這樣的大都市裡怎麼會有這麼安靜的一隅?他抬眼看向琥珀,那目光帶著些許的疑惑,些許的憐惜,些許的無奈,些許的糾結······「直說吧,懷特先生。」琥珀把一杯帶著焦香味的大麥茶放在他面前,然後坐了下來,腰桿筆直。
對於懷特先生的到來,琥珀早已做足了所有的準備,但當真正去面對時,還是無法接受。她好像是昨天剛來的小院,怎麼過得就這麼快呢?
其實懷特先生來得比她所以為的時間晚了好幾天。
茶很普通,杯子卻非常精美,六方形,造型挺拔,線面清爽,稜角分明,光澤圓潤,很有東方的古韻。懷特先生的目光從杯子上抬起,又看了看室內的布置,最後才把目光落在琥珀身上,他該感到欣慰,她似乎過得還不錯。深深地吸了口氣,懷特先生很快便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和理智。他沒有兜圈子,沒必要,也不忍。「先出來的是阿巒那件事,我想找幾家媒體澄清,也找了幾個樂評家出來說話,可惜要麼不給我機會,要麼開出天價,要麼是居心叵測地想挖掘更多的細節。沒過多久,演出恐懼症的事情又被爆了出來,這下子,有如火借風勢,一切都失控了。代言的商家紛紛提出解約便要求賠償,原先的演出合同全部取消,甚至某幾個變態的樂迷在你的公寓前遊行示威,要把你驅逐出法國。」
懷特先生的話音里夾帶著怒意和不甘,他是典型的法國紳士,這是真的氣得不行了。
「對不起,小姐,我能力有限,讓你······受委屈了。」懷特先生愧疚得說不下去。
琥珀聽著落葉在院子里打旋,她的心除了有點悲傷,倒是很平靜。「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我讓先生受累了。那邊的事情都處理好了么?」沙楠是個敗家子,月初家裡給的生活費,不到月中,他就花個精光。琥珀常聽他在嘴邊念叨:唉,一夜回到解放前。她現在的狀況也差不多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吧!
懷特先生嘆了口氣:「是的,一處理好我就和你聯繫,但你的手機怎麼也打不通,我只好給華音的校長辦公室打電話,他們給了我盛教授的地址。」說到這,懷特先生朝外面看了一眼。剛剛和盛驊打過招呼,盛驊這個主人把客廳留給了他們說話,自己去了後院。夜色並不濃郁,但如冠的大槐樹不僅遮住了所有的燈光,一併也擋住了目光。他當然知道盛驊年輕,知道他很出眾,他慶幸琥珀現在華音進修,如果在巴黎,會發生什麼他不敢想,可是華音就真正安全么?他不敢確定,但實在分身無術,除了祈禱上帝也沒別的辦法,想不到盛驊會把琥珀護得這麼周全,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琥珀眼角輕輕一挑,問道:「你特地過來一趟是有事要處理么?」她不會天真地以為懷特先生是過來接她回家的。這個時候,她可以去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就是不能回巴黎,多麼好笑!
懷特先生一下子被震住了,琥珀竟然這麼敏感?隨即,他就覺著有些透不過氣來。「我來處理腕錶拍攝廣告的事件。」
琥珀的雙眸像夏夜熠熠的星子,被一片雲遮住,光輝迅速黯淡了。
「你所有拍攝的鏡頭都被剪掉了,他們找了莎麗·張重新和許維哲合作。許維哲不同意,說他接這個廣告是因為你,他提出要麼你的鏡頭一刀不剪,要麼他也退出。腕錶那邊急了,找我過來說服許維哲,他們可以不要求我們付賠償金。」想當初,許維哲還是自己推薦的呢,懷特先生不由得心生唏噓,如今,腕錶那邊卻儼然處處以他為重。還好,這是個有情有意的人。
琥珀十分疑惑地看著懷特先生,不知是沒聽明白他的話,還是不明白許維哲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見過許維哲了?」
「沒有,我給他打了通電話,他很堅持。他聯繫不上你,非常擔心,他說他想和你見個面。」
客廳里稍顯溫柔的光線里,琥珀靜坐的身影,淡遠得像幅畫似的。她突然問了句很不合時宜的話:「賠償金額很大么?」
懷特先生承受不住了,他寧可琥珀發火、埋怨、驕橫、任性,而不要像這般懂事,強逼著自己去學會妥協。「這些都有條文規定的,大不到哪裡去。」賠償金額是在代言費的一個百分比,代言費高,賠償金額自然就高。腕錶公司為了表達誠意,這次續簽在原先的基礎上還上浮了百分之二十,這樣的話,賠償金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不過,懷特先生不想讓琥珀知道這些。
琥珀笑了:「那你去見下許維哲吧,替我謝謝他的關心,並帶給他一句話:許維哲,這三個字不只是他的名字,在他作出決定時,請徵求下他母親和經紀人的意見。如果他還不明白,你說我就是現成的事例,看上去像是只有我登不了台,可是你和米婭,還有那些演出商、唱片商,多少人不是一樣受到牽連了。當我們站在舞台的燈光下,我們就已經不屬於自己。」
「你可以當面和他說。」懷特先生委婉地提醒道,他們是好朋友,有些話他說不合適。
「不了,我準備離開華城了。」華音呆不下去了,她還能以什麼借口留下呢?當阿亦打她時,她沒走,現在想想,大概是想再見下盛驊,想和他共度一段安然靜好的時光,就像給自己圓夢樣,就像是對自己最後的憐惜、撫慰。命運已然這麼殘酷,人總得對自己好點吧!如果可以,她也想舉起手臂,喊幾句堅強、不屈的口號。口號終歸是口號,人得務實。別人也許有捲土重來、東山再起的機會,而她是沒有的。阿巒事情和演出恐懼症,於她是滅頂的災難。再沒有鋼琴家願意給她伴奏,再沒有音樂廳邀請她去演出,再沒有唱片公司給她出唱片,再沒有樂團與她合作,她的口號喊給誰聽,她的堅強給誰看?
懷特先生心中一滯:「小姐想去哪裡?」
「想去的地方很多,我得列個清單,好好地排下順序。」她像是很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沉思不語。
懷特先生等了一會,見她仍不出聲,再也坐不住了,轉身走了出去。院子里的草木氣息比屋子裡濃郁,也更幽靜。懷特先生久久站立著,他彷彿看到一朵花在陽光下俏麗地綻放后,即將在夜晚孤零零地凋零。他很想留住她的芳華,卻無能為力。
琥珀舉起雙手,相比較同齡人,她的手真的偏小。因為偏小,不能彈鋼琴,她還哭了好幾次。她是退而求其次學小提琴的。小提琴的初期,不像鋼琴,往琴凳上一坐,叮叮咚咚亂彈一氣,都覺著好聽。剛開始拉小提琴,鋸木頭樣,聽得人生都灰暗了。進度還很慢,還需要站立練習,半天下來,腿都不像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初期的時光的,直到有一天,老師給她示範了一首《Thereisnonight》,曲子以細膩的弦聲,刻畫凱爾特高地的開闊景緻與特有的人文氣息。彷彿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滿溢著芬芳的氣息。寧靜的山野,飄蕩的樹葉,舒適的陽光,都在琴聲的流淌中,悠遠而潤澤,心好像都融化了。她那時還很淺薄,感覺到這首曲子,除了小提琴,也沒別的樂器合適演奏了。事實上,很多年後,她還是這般堅持。從那以後,她真正喜歡上小提琴,琴技也一日千里,她被別人稱為神童。她開始上台演出,知名鋼琴家給她做伴奏,她和世界名團合作,到世界各地演出,她被古董收藏家贈之名琴,她有了小提琴女神的美譽······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了。
很多人都是在失去方知珍貴,錯過才知珍惜,不,她不是的,從6歲到現在,一開始她是因為小哥哥而去學琴,是大哥哥把她帶進了音樂的大門,可是後來,她瘋狂練琴的動力,是她徹底被音樂迷醉了,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如果掰開來,80%的時光都是和音樂有關,可以說,音樂就是她的呼吸,當有一天,音樂從她的生命里生生抽離,她還能自如地呼吸嗎?
琥珀閉上眼睛,神色絕望而又酸楚。以後,她當然可以自如地呼吸,當然可以拉琴,只是沒有互動、沒有燈光、沒有掌聲的演奏,音樂不再完整,是寂寞的、悲苦的,沒有意義、沒有遠方的,生活無望得如同死去。
怎麼就把路走到這裡了呢?
「琥珀!」
琥珀睜開眼睛,眼前坐著的人,不知怎麼從懷特先生換成了盛驊,他好像已經坐了有一會,深邃的眸子映著她略白的面容,他的五官比平時平和,表情也比平時含蓄。樹葉還在婆娑作響,茉莉的香氣若隱若現,杯子里的茶已經涼透。
這樣的場景以後也不會再有了么?
喉嚨一哽,胸口像被撕裂一般,差一點眼淚就奪眶而出,但她忍住了,彎彎眉眼,露出一絲像新月般的笑容。「不知道你有沒注意過,巴黎的女孩好像從不穿長褲,一年四季,她們要麼是各式各樣的裙子,要麼是短得形同虛無的短褲。我媽媽說,就是睡衣,也要顯出她們曼妙的身材。她們只要睜開眼,就化著精緻的妝容,從不讓人看到她們蓬頭拓面的樣子。一般是讀初中時,開始交第一個男朋友。她們並不是一個個都喜愛藝術,可是她們的談吐要讓人以為她們什麼都懂一點。她們看起來慵懶,實際上自律、自製,永遠都美得發光。」
「你想告訴我,你要成為她們中的一員么?」盛驊的聲音有點低沉。
一陣風吹進了室內,杯中的涼茶盪起微微的波瀾。「不知道我能不能融入進去,」琥珀自嘲地一笑,「我已經習慣隨意了。」
「有的人改變是為了更好,你已經夠好了,沒必要改變。」
只有他這麼認為吧,琥珀眼中笑出了淚花。以前總覺得他很嚴苛,對她吹毛求疵,其實他最寬容不過了,冷峻是他薄薄的面具,一拿開,便是春日暖陽般的溫和。「我該回去收拾行李了,明天我和懷特先生一起離開。」她垂下眼瞼,沒有勇氣與他對視,不然,她無法自如地說出下面的話。「這些日子,謝謝你的照顧。」說完,痛楚就像要噴薄而出,她急忙站起身,向琴房走去。
走到門口時,她聽到盛驊在後面問道:「琥珀,我想找人一起組個鋼琴小提琴二重奏,如果我邀請你加入,你願意留下來嗎?」
她是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夠資格和她配二重奏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話,可是對象是他,她怕是會急不可耐地說願意、我願意。可惜晚了,太晚了。她可以允許自己接納他給她遮風蔽雨,卻絕不願意成為他的拖累。
「不管怎麼驚天動地的新聞,過一陣,便過去了。我先低調一陣,等時機成熟,我再復出。你還是按照自己的步驟走,沒必要為我······」
「我沒有為你,是為我。」盛驊冷聲打斷她,客觀道,「成立一支高水準的中國室內樂樂隊一直是我的夢想,我曾經寄予於紅杉林,但是事與願違。我不想再花時間去尋找下一個紅杉林,想來想去,和你組二重奏大概是實現夢想最快的捷徑,你的琴技和我差不多,我們對樂曲的詮釋也有很多共同之處,練習下,應該很快能找到默契,最重要的是你的檔期剛好空著。」
檔期······要不是對他有所了解,她真以為他在諷刺她。「也許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從沒有和人重奏過,大概我是個保守的人,我現在也不太想去嘗試。」她還是硬起心腸拒絕了他。
「你是在擔心跟不上我的步伐,還是擔心我們的演奏沒人觀看?」
她想告訴他,兩者都有。他可是和向晚組過二重奏的,珠玉在前,她真不敢說無所謂。他們的演奏在中國,依他的聲望,也許會有人觀看,但跟著別人關注她的八卦怕是比關注他們的演奏更多,這是對他的玷污,她不想看到這樣。「很抱歉。」她推開琴房的房門,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盛驊沉默了,是被她氣到了么?她忍不住回過頭去,他還坐在那,目光沉穩地看著她,讓人覺得他的一言一行是深思熟慮的,而不是臨時起意。那又怎樣,她不能那麼自私。她張了張嘴,想說「晚安」。他搶在她前面開口道:「琥珀,如果有一天,你和一個陌生人一塊掉進水裡,我剛好在岸邊,你說我會先救誰?」
他的眼角不見一絲笑意,他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很嚴肅地發問,琥珀嘴角翕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驊起身,大步朝她走去,站定在她面前,目光深沉而寧靜,如亘古不變的無垠夜空:「我會救那個陌生人,因為我相信你有能力自救。」
琥珀喏喏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水,怎麼自救?」
盛驊差點給她氣死,大聲呵斥:「你聽不懂嗎?」
她怎麼會不懂呢!
他想告訴她,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出於憐憫和同情,而是對她的認可,以及期待,還有尊重。琥珀睜大了眼睛,心像被什麼撞了一下,有點疼痛,卻很震撼,就像烏雲散盡后的天空,陡然一片明凈,接著,淚水就下來了。
「我,值得嗎?」她顫抖著聲音問道。
值得你這般的肯定么?值得你這般的鄭重么?值得你頂下所有的壓力,為她撐起一片嶄新的天空么?
盛驊的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我不是很確定,只能看你的表現再給結論。」
「放心吧,拉琴是我唯一的強項。」
「那真是剛剛好嘍!」
她是這麼這麼的喜歡音樂,喜歡演奏,她動心了,她想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她想暢快地呼吸,她想雙手接住他給予她的好,她想問他因為是我,你才如此決定的么?是不是你很在意我?是不是你······有一點點喜歡上了我,在我如此狼狽落泊的時光里?就自私這麼一次吧,放下自尊,放下驕傲,做一株攀爬的藤蔓,成為他的負擔,成為他的累贅,依賴他,依附他,閉上眼睛,跟著他的步履,不知道前方是條什麼樣的路,不管多麼崎嶇,總比深谷更接近陽光。
她仰起頭,含著眼淚第一次尊重並尊敬地稱呼他:「盛驊教授,你成功地說服了我,以後······合作愉快!」
是合作,而不是請多指教!這才是自信張揚永不言敗的琥珀,那樣的憋屈隱忍小心翼翼實在和她不合適。盛驊微笑著輕語:「這是我的榮幸,琥珀小姐。」
在轉身離開時,他輕輕捂了捂胸口,還好把她留下了,剛才,他真擔心她固執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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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小姐的二重奏?」懷特先生像聽到巴黎發生了恐怖襲擊事件似的,整個人都是呆愕的。
懷特先生對古典音樂圈的影響力在西方,在國內,盛驊沒指望他能幫上什麼忙,他只是出於禮貌告訴他一聲。「是的,後面我們的練習會非常緊,我想選擇在一個重大的場合上把我們的樂隊對外公布。如果可以,盡量不要打擾到琥珀,從獨奏到重奏,她需要花很多精力去調整去適應,有事請聯繫我們的經紀人諶言女士。」他遞過去一張諶言的名片。
懷特先生像被雷擊了一般,連經紀人都有了,那他的存在還有意義么?這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小姐卻沒告訴他。
盛驊像是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琥珀也是剛剛才知道我的想法。諶言只負責我們二重奏的演出業務,琥珀的其他業務,後面還要辛苦懷特先生。」
還有其他業務么?還有後面么?說實話,懷特先生真不敢太樂觀,他早已不訂計劃,每一天能平安地度過,就是上帝的仁慈。
盛驊無意和懷特先生多說,他扶了扶眼鏡,換了個話題:「懷特先生覺得希伯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指各方面?」
一提希伯,懷特先生臉上的神色全變了,他怒目切齒道:「音樂上,以前頂多算個三流的演奏家,跨界失敗后,就跌出十八線外了;人格更是卑劣,小人都比他高尚。」
「這樣的人應該說無人問津,怎麼突然被人關注了呢?」
懷特先生抬眼看了盛驊一下:「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阿巒的事情過去這麼久,突然被挖出來,是有心人沖著琥珀來的,希伯不過是枚棋子。」
「希伯是棋子,但不是傻子,他會心甘情願為別人所用么?」
懷特先生嘲諷道:「當然不會,他是個什麼時候都會讓自己的價值最大化的人。」
「他能有什麼價值,不過恰巧被阿巒愛上了,而阿巒剛好是琥珀的朋友。阿巒這件事,希伯剛開始選擇沉默,這說明他清楚說出來對自己沒好處,那麼他不可能四處去嚷嚷,有心人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還在這麼久之後?」
懷特先生心中咯噔了下,不太敢確定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好奇。還有演出恐懼症,跟著拋出來,一環套一環,有心人似乎是想讓琥珀死得不能再死,這是有多恨她,有多了解她!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更沒人願意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把琥珀置於死地,希伯得到了什麼好處,有心人又得到了什麼好處,懷特先生分析過么?」
懷特先生的眼神像被燈光刺痛了下眯了眯,站在那裡半天都沒言語。盛驊也沉默了下來。
許久,懷特先生提出告辭,盛驊送他出門。懷特先生站在車邊,看了看茂密的大槐樹,鄭重地向盛驊鞠了個躬。
院子里,夜風漸小,一切都寂靜了下來。盛驊在院子里散了會步,他看到琴房的燈還亮著。這一夜,作為一個精明的經紀人,懷特先生要做的事很多,估計要通宵作戰,琥珀大概也不能安眠,但時光仍然穩步向前,這一天終是過去了。盛驊撿起台階上的一片落葉,喟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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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先生的工作效率很驚人,隔了一天,再次來到了四合院。琥珀在琴房看盛驊和向晚的雙鋼琴演奏視頻,懷特先生沒有打擾她,先去客廳和盛驊說話。
懷特先生指著筆記本的屏幕對盛驊說:「用你們中國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阿巒這件事,琥珀小姐背了大鍋,希伯肯定也脫不了好。他在這個月的月初卻低調地和巴黎一家名聲稍遜於巴黎交響樂團的樂團簽了約,在裡面擔任首席大提琴師。」
「那家樂團最近是不是接受了一大筆贊助?」
懷特先生噎了一下,隨即自嘲地笑道:「真給你猜中了,不過不是一大筆贊助,而是長達三年的贊助,贊助商是你們中國的虞氏集團。」
不需要猜,樂團也需要為五斗米折腰,不是有樂就能飲水飽。很多曾經盛極一時的名樂團,沒有了贊助,最終不得不解散。迫於生存,樂團也會適當地降低原則,比如接受一個聲名狼藉琴技一般的首席大提琴師。「希伯長相英俊,應該不缺女朋友吧?」
懷特先生厭惡道:「阿巒之後的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個是個酒吧歌手,現在交往的是個平面模特。」
盛驊詫異道:「他現在的女友不是虞氏集團的千金小姐?」
懷特先生看了看盛驊,欲言又止。
盛驊捏了捏額頭:「看來是我淺薄了,虞氏是真心為古典音樂作點貢獻,而不是出於兒女情長。」
懷特先生遲疑地半晌,艱澀地說道:「虞氏集團的千金小姐是······許維哲的樂迷,許維哲和法國這邊經紀公司的簽約,就是由虞氏集團促成的。」
盛驊輕輕哦了一聲:「在中國的商圈,有南裘北虞一說,裘氏集團的公子恰好是我的學生,看來我得向他好好地建議下,在為古典音樂推薦人才上,他們該向虞氏集團看齊。」
懷特先生低眉斂目道:「阿巒這件事,我希望是因為虞小姐妒忌許維哲和我家小姐的友情而無理取鬧,並不是出於其他目的。」
盛驊看了看懷特先生,算了,不追根究底了,讓他有所保留吧,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已經很坦誠了。「懷特先生下一步的工作是什麼?」
懷特先生凜然道:「我準備回巴黎,看在希伯對琥珀小姐那麼『在意』的份上,他簽約成為首席大提琴師怎麼能那麼低調呢,必須要好好地慶祝下。」
「這是一件事,還有他過去的現在的戀情,那些女友的前男友現男友,也一併大炒熱炒下,他不是喜歡這種炫耀的方式么,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懷特先生大概是年紀大了,處理事情過於含蓄,希伯這樣的人,如同痛打落水狗,不能給他上岸咬人的機會。他以為阿巒那事,於他不過是一筆風流債,當風流債一樁接一樁,風流就成了下流、齷齪,看他再怎麼移花接木。
走出客廳,懷特先生拭了下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僥倖地想道,還好自己不是盛驊的經紀人。他不是認為演奏家必須單純,除了音樂,什麼都不必過問,全權由經紀人過問,但是像盛驊這樣靈維敏捷、思慮周全、老道,哪怕一件小事,都得打起十足的精神來應對,這壓力,真是吃不消。
還是他的小姐最好。
琴房裡,琥珀已經記下了兩頁的筆記,她發現盛驊和向晚在演奏時,全程沒有眼神交流。眼神交流是器樂重奏者之間的一種互動,它也是演奏身姿語言,缺乏這種語言,音樂會遜色很多。充滿魅力的音樂一般是聲情並茂,豐富多彩的,合奏者隨著樂曲的情感和旋律的起伏,及時得體地加以表現,並相互交流,這樣的音樂作品更為準確更為自然,觀眾受到感染獲得美感。還好向晚夠漂亮,演奏時的姿態優雅曼妙,盛驊和下面的觀眾互動很多,雖然兩人各彈各的,但畫面並不突兀。
琥珀在筆記本上寫下眼神交流四個字,並加了雙引號。
懷特先生不由自主地輕嘆,他的小姐對於演奏總是這般嚴謹,要麼不做,要做必然是最好的,看她這麼積極地為二重奏做前期準備,他忍不住眼眶發紅。雖然盛驊給他壓力感,但這樣的人卻讓人有種油然而生的信任感,覺得他言出必行。讓小姐再次登台,盛驊是在拿自己的藝術生命、聲譽作陪,這個代價太昂貴。懷特先生握了握拳,他也得努力,不然以後在盛驊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了。他家小姐可是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女神,如果不是······咳,二重奏也不錯,很多知名獨奏家,同時也是知名的室內樂演奏家。
「你說許維哲堅持和腕錶公司解約了,因為他們不肯保留我的鏡頭?」琥珀放下手中的筆,她以為懷特先生把話帶給許維哲后,他會改變的。
懷特先生也是非常納悶:「我把其中的利弊給他講了幾倍,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周暉和凱爾在他身邊么?」琥珀隱晦地問道。
「不在,為了他巡演的首場音樂會,周暉去了滬城,凱爾好像回英國了。」
許維哲是故意趁他們不在的時間,才和腕錶公司解約,如果他們在,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這樣和她共進退,是孤義還是傻呢?是傻吧!
「腕錶公司本來掌控著主動權,許維哲這一解約,他們原先的項目等於就是一紙空談。即使現在莎麗·張來拍,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和你不能比,在中國的影響力,和許維哲不能比。」懷特先生承認自己有點幸災樂禍,「我聽說他們準備暫時擱淺這個項目,對我們的賠償金也不再催繳了。這次咱們欠了許維哲一個大人情。」
「許維哲其他有沒說什麼?」
「他說讓你好好地休息,等你哪天想和他說話,就給他打個電話,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機。如果想見面,在七夕節前他都在華城,他開車過來接你。」說到這,懷特先生自己都動容得不行,他差一點脫口把小姐的地址告訴許維哲,但還是忍住了,這兒畢竟是盛驊的家。「小姐,你還是把手機開機吧!」
「又不是聯繫不上我。」琥珀嘟囔了一句,拿起筆,點開屏幕。談話結束了,就這樣么?懷特先生一下傻了眼,
不然能怎樣呢?許維哲是個成年人,他不會拿自己的演奏生涯當兒戲,她把話帶過去了,他還是堅持,那麼他必然清楚堅持的後果,或許他是藉此試下周暉的底線也說不定,不知周暉知道后,會帶來一場什麼樣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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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是一場疾風驟雨。
周暉比許維哲矮多了,她幾乎是跳起來摑了他一巴掌,力度很大,肉眼可見許維哲臉上浮現出五根手指印。許維哲完全可以避開的,但他就站在那,等著這一掌落下來。
凱爾站在窗戶旁邊,與他們母子有點距離,想攔阻,已經來不及了。他瞠目結舌於周暉的暴躁和失態,不談聲名,就是許維哲這樣的年歲,她怎麼可以一言不發,說打就打?
一巴掌並不能讓周暉消氣,她指著許維哲,聲嘶力竭道:「現在,立刻,馬上,你給我打電話給腕錶公司,告訴他們你的決定是衝動的。」
許維哲淡然地迎視著她:「媽媽,你不會以為我還是你一巴掌之後就會乖乖坐到琴凳上去練琴的年紀了吧?」
周暉笑了:「哦,我是疏忽了,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可是你沒有我,能飛多遠呢?」
「不管飛多遠,我看到的風景是我想看到的就行。」
「信口雌黃,大言不慚。你是不是覺得你為琥珀那個小三作出如此的犧牲很高尚、很浪漫?哈,你被勃朗姆斯上身了!你尚且在古典樂壇還沒站穩,還妄想做一個情聖,做你的大頭夢去吧!許維哲,你知道你的愚蠢你的無知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損失嗎?」
「媽媽你錯了,是我的損失,你沒有任何損失。該給你的,我一分都不會少。」
「你以為我的眼裡就只有錢?」周暉臉上一陣白一陣灰。
「不然是什麼呢?」
周暉痛心疾首地舉起手,準備上去又是一巴掌。
凱爾一個大步衝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原先他也有點生氣許維哲的自作主張,此刻,他覺得許維哲的決定再正確不過。凡事總有第一次,既然周暉總要鬧一場,這件事的後果並不嚴重,就讓她嘗試接受許維哲已經能獨當一面的現實!「周女士,當初我們接下腕錶的合同是因為琥珀在古典音樂圈的影響力。後來,因為許先生在大劇院的首次演出成功,腕錶公司看到了許先生的市場潛力,加重了他的情節。現在琥珀迫於輿論壓力退出,如果由莎麗·張來代替,等於是讓她來沾許先生的人氣,我們沒有義務給她行這樣的方便。」說到最後,他一字一頓道,「許先生現在不僅在西方,在東方,他在古典音樂上,都已有一席之地。」不僅能站著,還能坐著。
周暉火氣漸漸地消了,她抬起眼皮道:「我們這樣解約,會不會惹惱了腕錶公司?」
「許先生的成績擺在這,他們只會加大價碼,重新和我們坐下來談。」
「先抑后揚?」
「可以這麼說。」凱爾很有自通道。
周暉斜睨了許維哲一眼:「我從滬城回來,連房門都沒進。我累了,先回去泡個澡。」
說完,她離開了許維哲的房間。走廊上站著一個人,面帶責備,腳下擱著個大果籃。周暉站住,不太贊成地低聲問道:「你來這兒幹嗎?」
柳向棟嘆息道:「孩子大了,就是做錯了什麼,你好好和他說,不能喊打喊殺的。」
周暉沒好氣道:「我生的,怎麼教育是我的自由,你個外人,有什麼資格說東說西的。」
「好好,我沒資格。」柳向棟無奈地一笑,「我今天過來是有事和你說的。」
周暉很不情願地把房門打開,讓柳向棟進來。
「我準備把國內的生意全部結束,去紐西蘭和我妻子、孩子團聚,這樣飛來飛去也不是個事。」柳向棟撓了撓頭,試探地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過去?」
周暉像看個神經病似的看著他:「你腦子裡裝的是草么?」
柳向棟嘿嘿地笑,自來熟地拿過矮柜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嘖嘖稱讚:「斐泉的口感和別的礦泉水就是不一樣。」
「喜歡就全拿走。」周暉不耐煩道。
柳向棟握著斐泉:「我不是開玩笑,你好好考慮下。維哲現在身邊有凱爾,你到了該享福的年紀,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
周暉一震,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說道:「你管得真寬。」
柳向棟攤開雙手:「沒辦法,我放心不下你。」
「有什麼不放心的,現在的我過得好著呢,比誰都好。你把你的日子過好就行。」周暉的語氣不容人質疑。
柳向棟默默地凝視了她幾眼,重重地嘆了口氣,打開門,佝著背離開了。
許維哲把原先虛掩的房門關緊,迎上凱爾不自在的目光。他們並不想偷聽周暉的談話,而是他們的房門敞著,說話的聲音又那麼大,想不聽都難。
許維哲說道:「有一陣子,為了練琴速,我一遍遍地看《海上鋼琴師》里斗琴,也沒看出什麼心得,就記得裡面有一句話:別人刻意隱瞞的事情,有時候並不是想害你,往往他們瞞住你反而是為了保護你。」
凱爾委婉地回道:「我早過了好奇的年紀。」
「今天謝謝你在我母親替我解釋。」許維哲欠身,也拿過一瓶斐泉,搖了搖,口感很特別么?他真沒覺得。
「應該的,我是你的經紀人。」
許維哲把瓶蓋擰上又擰開:「我不是頭腦發熱才和腕錶公司解除合約的,我只是想著,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如果有一天我也遇見了像琥珀那樣的事,我希望也有一個人能義無反顧地站在我身邊,支持我,信任我。」
「琥珀小姐是無辜的。」在這之前,凱爾都沒聽過希伯這個名字,就這樣一個人物,能讓琥珀去橫刀奪愛,簡直是講故事。
「你知道,我知道,其實稍微有點理智的人都知道,可是當謊言被傳了一千遍,它就成了真的了。」許維哲輕諷地一笑,「是不是很幽默?」
「那演出恐懼症?」
「在青台,每天早晨,琥珀都面對著大海拉琴,她很喜歡《卡農》。我還曾邀請她在廣告里和我合作,幸好她拒絕了,不然也被剪掉了,只能唏噓一下。」
凱爾看得出許維哲對琥珀的心意,除了嘆一聲世事弄人,他能為她做的也有限。他這次回英國,給他簽下好幾個大牌在亞洲地區的獨家代言,還接到了幾個國際大型活動的邀約,他的事業呈蓬勃的上升勢頭,可以說是如日中天了,但不可否認,哪怕琥珀現在陷在困境中,論古典音樂上的影響力、號召力,許維哲還無法超越。
「凱爾,幫我個忙,好么?」許維哲睜開眼睛說道。
「你請講。」
「找個理由讓我母親回倫敦去,然後找件事讓她做著,讓她沒空回國。」
凱爾沉吟了下便點點頭,這不是件難事。他也不想周暉在這,這位女士的殺傷力太可怕了。
「謝謝,你去忙吧!」
凱爾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那裡要我幫忙處理下么?」
許維哲搖了搖頭:「明早就會消了。」又不是第一次,他很有經驗了。不過,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他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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