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眠的海棠
「過敏性休克,也稱嚴重過敏性反應,通常會因昆蟲刺傷或服用某些藥物而誘發。某些食物,比如花生,也會引起這種嚴重的全身性過敏性反應。癥狀常見為皮膚瘙癢、脈速而弱、喪失意識等,最終會導致心臟停跳……」
「停、停、停!」沙楠打斷醫生的科普,他聽得心律都不齊了,秦笠和季穎中也是一臉的驚恐,「別說得那麼高深,你只要告訴我們,確診了吧,是花生過敏?」
「對!你們老師學過醫嗎?查過敏源得費很大的勁,今天要不是他,病人就要受大苦了。」
沙楠鄭重聲明:「我們盛驊是個可以稱之為大師的音樂家。」
醫生眨了下眼睛:「現在做音樂家對知識面的要求這麼廣啊?」
秦笠急了,這話題都扯哪去了:「人脫離危險了嗎?」
「只要找到過敏源,對症下藥就好。你們看,她臉上的紅疹已經快沒了。」醫生指著病房裡的琥珀,很是滿意。
沙楠他們三個不太敢看,此時的琥珀手臂上在輸液,鼻子上在輸氧,怎麼看怎麼像重症病人。不過醫生說沒事那就該是沒事了。三個人都長舒一口氣,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悠悠落地,腳也重新真真實實地踩在了地球上。
裘逸一派玉樹臨風的模樣站在一邊,斜睨著幾人,譏誚道:「一點破事嚇成這樣,出息!」
沙楠反唇相譏:「是,我們是沒出息,那是因為我們的血是熱的,對於在意的人會擔憂,不像你的血是冰冷的,冷血刻薄,無情無義。」
裘逸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嘴角一勾:「在意的人?哼,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她是天上的女神,你們是草叢裡的螞蚱。這不,臉打得『啪啪』響,偷雞不成蝕把米。」
沙楠跳了起來:「你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勸你最好回爐重修下,不會說話就閉嘴。你丟自己的臉也就罷了,可別把盛驊的臉給丟了。」
「這話聽著好像你們很給我長臉似的。」盛驊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走廊的一端,兩手插在褲袋裡,表情、語氣、態度,全是一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陰雲壓境。
三個人忙收斂了怒色,乖乖地站好。
盛驊卻不想輕易放過:「你們是給我拿了個獎,還是可以上大劇院演出了?別以為會拉幾首曲子就目中無人了。你們今年也大三了,獨奏不行,合奏也不行,音樂學院不是其他院校,不是埋頭苦讀一年,就能彌補前三年。裘逸的將來早就有了安排,你們有什麼呢?」
沙楠他們和裘逸也算是同門師兄弟,別人是文人相輕,他們是同門相輕。在沙楠他們三個心裡,儘管裘逸出身豪門,他們還是更有優越感,畢竟他們的專業比他好了太多。平時他們損起裘逸的琴技,都是往狠里來,盛驊聽到了,不過是瞪兩眼,從沒有像今天說得這樣重。他們還一直以為,在盛驊的心裡他們比裘逸重呢!原來盛驊是這樣看他們的。
不是不心酸,也不是不委屈的。
盛驊看著他們的樣子,心想這是矯情上了?幼稚!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在醫院裡不要大聲喧嘩,秦笠留下,你們幾個先回學校。」
沙楠過意不去:「我留下陪夜,盛驊你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醫生讓琥珀留院觀察一下,如果一切正常,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盛驊不耐煩道:「知道我累,就別再煩我。」
沙楠還想說兩句,秦笠朝季穎中使了個眼色,季穎中忙拖著沙楠走了。裘逸不情不願地跟在他們後面。
琥珀的病房是盛驊讓裘逸找的貴賓病房,走廊上有長椅,窗台上有綠植,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太重,很是安靜。
盛驊在長椅上坐下,一挨著椅背,感覺到自己整個背都是酸痛的。他雖沒像沙楠他們三個那樣嚇得面無人色,但這心也是一直揪到現在才放下。
秦笠進病房查看了一下輸液管的滴速,又看了看袋子里殘留的藥液,確定不需要叫醫生才半掩上門出來,也坐在長椅上。他主動向盛驊道歉:「我只想到問她有什麼忌口,卻忘了醬汁這一塊,我該細心點的。」
三個人里好像是季穎中的年紀最長,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他比秦笠和沙楠都大一歲,秦笠又比沙楠大幾個月。可這三個人要是闖出個什麼禍來,第一時間主動攬下責任的卻總是秦笠。盛驊擺了擺手:「這事不怪你們,純粹是個意外。」活該裡面躺著的那位倒霉,「你現在手裡有幾份家教?」
秦笠的臉漲得通紅,他低下了頭:「我這一陣練琴的時間是有點少,有兩個參加藝考的學生這月就結束了,後面……後面就不會這麼忙了。」
盛驊在長椅上挪了下位置,身體朝向他:「作為獨奏樂器,中提琴沒什麼優勢,因為特地為中提琴寫的獨奏作品少得可憐,這是事實,必須正視。但在室內樂里,中提琴就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像莫扎特的《降E大調交響協奏曲》,中提琴和小提琴一樣重要。我知道你當初是學小提琴的,後來因為中提琴的學生太少,華音鼓勵一部分學小提琴的轉學中提琴。你同意轉方向,是因為他們說華音的中提琴師資力量弱,留校的可能性大,如果能留校,你就少了就業的壓力。其實你誤解了,華音想壯大中提琴的師資,不會從學生當中選拔,而是傾向於在國外幾大著名院校的留學生中挖掘。」
「真、真的嗎?」秦笠的臉上露出了慌亂的神色。
盛驊嚴肅地點點頭:「這個學期末,應該就會有一位在柯蒂斯音樂學院主修中提琴的碩士生回來執教。」
秦笠的心瞬間涼透了,他一個還沒畢業的華音本科生,沒拿過獎,也沒有什麼建樹,怎麼和人家柯蒂斯的碩士生比?真是一場白日夢!要不是有留校這個念想,他當初不可能轉學中提琴的。就拿家教來說,學小提琴的孩子有多少,學中提琴的才有幾個?
「你不必後悔當初的選擇,你小提琴的基礎很紮實,個性寬容、溫厚,非常適合學中提琴。」
那又怎樣呢?秦笠的頭都要炸裂了,已經無法好好地思考。
盛驊說道:「我觀察了你們一年,雖然你們的琴技不夠成熟,但你們三個人之間的那種默契非常珍貴。我決定了,不管你們畢沒畢業,只要你們三個願意待著,這個弦樂三重奏就屬於你們。」
秦笠愕然地看著盛驊。盛驊的話里有一種沉甸甸的力量,像在鄭重地承諾。華音里有青樂團,有民樂團,還有一個女子民樂樂隊,這幾個樂團經常會代表華音外出演出。那個女子民樂樂隊還出國巡演過。樂團里的隊員都是在校學生,畢業后,就由其他在校學生替補進來,完全就是鐵打的樂團流水的團員。他們的這個弦樂三重奏,成立時間不長,只在華音的音樂廳演出過一次。他們原以為自己也會和那些個樂團的團員差不多,可是聽盛驊的意思好像並不是這麼簡單,他是要成立一個職業室內樂樂隊?
盛驊沒有否認:「沒錯,我是想成立一支職業三重奏樂隊。」
「我們可以嗎?」秦笠的心突突直跳,血管里的血液流得飛快。職業的話,那就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不是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而是做自己喜歡的、擅長的事。他怕這是自己的臆想,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疼,是真的。
「現在不可以。你們還需要刻苦練琴,需要磨鍊。從下個月開始,你們每個周末都要去街頭或者酒吧演出,增加演出經驗。」
「資金呢?」秦笠冷靜下來,養一個樂隊,是需要很大的投資的。
「我來想辦法。」
秦笠憂心道:「會很難的。」他知道找人拿錢是什麼感受,盛驊這樣一個清風朗月的人,低得下高貴的頭顱嗎?
「也許吧,但我有這個信心完成,你們,我就沒那麼多信心了。沙楠一心想著去韓國做練習生,以後成為一個嘻哈歌手。季穎中倒是一心一意,可他無欲無求,是上台演出還是在街頭做流浪藝人,他都無所謂。你呢……」盛驊頓了下,「你和女朋友有什麼規劃?」
秦笠不知道盛驊怎麼突然提到了趙憐惜,他苦笑了下:「我們兩個家境一般。回老家,生活成本是低,但我倆一個學中提琴的,一個跳芭蕾舞的,回去能幹嗎?我們還是想留在華城,畢竟這邊機會多。目前沒有大的規劃,就是賺錢,然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
「也是,這種打算很務實。你女友喜歡看你拉琴嗎?」
秦笠不好意思道:「她就是因為看到我拉琴才……」他抓抓後腦勺,嘿嘿笑了。
「秦笠,」盛驊坐正身子,「你說一個女生,是會以一個琴技優秀的中提琴演奏家男友為傲,還是會以一個四處奔波打工賺錢,為她買名貴衣服和包包,卻疏忽了琴技的中提琴手為傲呢?」
秦笠沉默了。
盛驊拍拍他的肩:「回去好好想想。還有,幫我帶個信給那兩位,要是他們不好好練琴,我就把他們踢出樂隊了。想擠掉他們的人排著隊呢!」
秦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估計心裏面還在上下搬弄呢!盛驊只能點到為止,他不是什麼愛情專家,講不出深刻的道理,他只希望秦笠能夠正確地認識到自己的閃光點在哪兒,別被眼前一時的困境蒙住了雙眼,從而失去自身的價值。
盛驊抬手看錶,前後一折騰,快十一點了,再過一個小時這一天就要結束了。醫生剛來查過房,又換了一袋液體。他告訴盛驊:「葯都加在第一袋裡,這一袋只是生理鹽水還有點營養液,你不用擔心,病人現在不是休克,是睡著了。」
盛驊一點也不擔心,琥珀那樣活力四射,哪會這麼容易就被放倒呢?睡著的她倒是很乖,不再生怕別人不知她的琴技有多高超,三句話不到就要戧起來,喘口氣都要壓著別人。盛驊從來就不是個內心柔軟的人。看隔壁病房,左邊陪夜的是人家老伴,右邊陪夜的是人家媽媽,他站在這兒算什麼呢?哦,是「愛崗敬業、關愛學生」。
網上能搜到的琥珀的最新演出視頻,是去年八月初,她在逍遙音樂節上演奏的內容。這個音樂節是音樂的狂歡節,持續八周,很多剛出道的演奏家以參加這個音樂節為榮,他們會在那裡演出好幾場,爭取讓更多的樂迷認識自己。琥珀這樣的,去亮個相就足以讓樂迷瘋狂。
在逍遙音樂節上,不管是演奏家還是樂迷,都不需要穿正裝。琥珀穿了一件海水藍的一字領連衣裙,頭髮隨意地紮成一束,肌膚白皙,雙眸像星子一樣注視著前方。當她把琴架在脖頸處,舉起琴弓,長發一甩,世界安靜了下來。
她演奏的是美國史詩級故事片《亂世佳人》的主題曲MyOwnTrueLove,中文譯名《我之深愛》。這首曲子節奏很慢,篇幅也不長,可是氣勢恢宏。起伏的旋律,華美的音符,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的卻是綿綿的情話,浪漫至極。當演奏到最後,所有的觀眾都站了起來,情不自禁地高聲合唱。
這樣的演奏,無愧於小提琴女神的美譽。盛驊卻發現他一點也沒有被感動到。他反省了一下,應該不是琥珀的任性張揚影響了他的判斷力。他當然有自己的喜好,但做了這麼多次的評委,他已經習慣中肯地點評音樂。為什麼會這樣呢?他關了視頻,無解。
馬路上,行人漸漸稀少,許久才有一輛汽車駛過濕漉漉的路面。深重的夜幕里,春天的一場小雨無聲無息地下著。
凌晨一點,盛驊依稀聽到病房裡傳來一絲聲響,他扭頭朝里看了看,床上的人還是原先的姿勢。他推開門,病房裡只留了一盞淡黃的壁燈,壁燈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長到把床上的人都覆蓋住了。
琥珀臉上的紅疹已經完全消了,不知是不是臉色蠟黃的緣故,顯得臉特別小。看著這樣的她,誰能不心生憐惜呢?可惜,盛驊的心是硬的。他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嘴角,說道:「我知道你醒了,雖然你好像不太願意看到我,但是沒關係,我說完幾句話立刻就走。作為演奏家,生活自理能力差,這沒什麼,因為他們的精力都放在演奏上,你不必覺得丟臉。鋼琴家克拉拉九歲前還不識字,舒曼寫封信給她,還得找她繼母念給她聽。」
不必安慰,我沒覺著這是件丟臉的事。琥珀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今天這事,怪不得沙楠他們三個,也不能算你錯,要怪就怪那花生隱藏得太深。你也不必感謝我,我能一眼就看出過敏源,是因為我曾碰巧見過因花生而過敏的人。」
想太多了,沒人感謝你,你發現不了還有醫生呢!
「我不了解你之前過著怎樣的生活,也許你想有所改變,於是你獨自來到了華音,但從今晚的事可以看出,想要實現這種改變,目前來看還是很困難的。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你出院后回巴黎,以前怎麼過,以後還怎麼過;二、你讓你的助理立刻來華音照顧你。如果你堅持你原先的想法,那麼我只能選擇放棄做你的導師。」
話尾是強勢的休止,表示話到此為止,一切就這樣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琥珀再也沒辦法裝睡了,她忽地睜開眼睛。盛驊言出必行,話說完就走,人已走到了門邊。琥珀咬了下牙,氣不打一處來:「誰給你的權力這樣對我說話?」
盛驊停下腳,回頭冷冽地盯著她:「難道花生過敏,還會影響記憶力?行,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麼大事,我再說一次好了,我的權力是書記給的。」
琥珀吸口氣,再吸口氣:「書記只是讓你給我一些建議,不是讓你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盛驊聳了聳肩,嘴角浮起一道淺笑:「你的生活,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是得對書記有個交代。」
聽明白了,他就是想扔掉她這個包袱。躺著說話太沒氣勢,琥珀用沒有輸液的手扶著床頭櫃坐起。上帝,眼前金星直冒。她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才睜開。
「那好,放棄吧!不過,不是你放棄我,而是我要放棄你。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你是和柏林愛樂、維樂、芝加哥愛樂合作過,還是在世界十大音樂廳演出過?是拿過什麼獎,還是被各國皇室和聯合國邀請過?喀,喀,喀……」琥珀說得太急,被口水嗆了下,差一點把心都咳出來。
盛驊很有耐心地等她的咳嗽停下來,才慢條斯理道:「我是沒和那些什麼樂什麼樂的合作過,但我有信心讓自己綻放光華,無須任何人相助。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其他的什麼拿獎、在什麼音樂廳演出、參加國際大型活動,我都有過。但我很少提,因為把這些掛在嘴上,就像暴發戶向別人炫耀他的財富,別人又不向他借錢,你不覺得很蠢嗎?」
「我真想為你的大言不慚鼓掌,就是我的手不方便。」琥珀指著滴管嘲諷道。
「我這人優點不多,實話實說勉強算一個。」盛驊攤開雙手。
琥珀真想拿把刀割開他的臉皮看看有多厚。和這樣的人比口才,心情只會越來越壞:「我們的觀點看來很難達成一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晚安!哦,其實是早安,已經是新的一天了。」盛驊兩道英挺的俊眉動了下,帶有一絲輕慢地撇了撇嘴角,帶上門。
琥珀目瞪口呆。他走了,真的走了,又像那天把她扔在華音門外揚長而去,這麼黑的夜,這麼陌生的地方……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有人朝著病房這邊走來,琥珀以為是盛驊折回頭了,開門的卻是值班的護士:「是不是要去洗手間?」
琥珀羞澀地點了下頭,她都忍很久了,只是那個盛驊一直堵在門外,她不好意思按鈴。
按鈴?她剛剛沒按鈴吧,她想起了什麼:「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洗手間?」
護士踮腳拿下裝鹽水的葯袋,小心地看著滴管,笑道:「你那個很帥的老師告訴我的。」
琥珀仰起頭,她真的不想面對眼前的這個世界。
輸了液,身體的不適反應都沒有了。她過敏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發作起來有些嚇人。這些年米婭都把她照顧得很好,她已經很久沒有過敏過了。
有點想米婭,雖然她很嘮叨。
有點想懷特先生,雖然他有很多的條條框框,有事沒事總給她畫圈,這不允,那不許。
有點想香檳和玫瑰,估計它們又把她給忘了,又要花時間重新培養感情了。
有點想爸爸媽媽,很久沒一起吃過飯了。
有點想巴黎,三月快過去了,巴黎早已奼紫嫣紅,那些時髦女郎估計都穿上了露背裝和短裙,等不及地開始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還有點想……
是天亮了嗎?走廊上的燈已熄去,晨光還淺,像剛打開了一扇門,光線進來了,隱隱看出外面的一點輪廓。滴答,滴答,是雨聲嗎?
手機「嗚嗚」地在枕頭下面振動著,不知誰給她調的振動。琥珀一看來電顯示,嘴角翹了起來:「嗨!」
「早上好!」
許維哲的聲音總是那麼清亮好聽,讓人聯想到他此刻臉上溫和的笑意。
「早上好。你現在在哪兒,不會是又碰巧路過巴黎吧?」
只要琥珀在巴黎,許維哲到歐洲演出就都會先到巴黎看望琥珀,雖然停留的時間不長。有時只是給她帶一杯咖啡,兩人就在街邊散散步;有時是幾個水果,兩人坐在車裡嗅著果香聊聊音樂;也有時是一盆小綠植,路邊買的那種,非常簡陋的花盆,綠植也不是嬌氣的品種,不記得澆水也能活下去。每次見面,他都對琥珀說,剛好路過,順便來看你。彷彿生怕她有什麼壓力。
琥珀的父親中文比她好,說他們這種相處有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很難得。她很喜歡這種形容。
職業演奏家的生活其實很單調,沒有什麼機會和同齡人做朋友。如果恰巧碰上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又可能會因為搶佔資源而做不成朋友。琥珀能與許維哲做朋友,很多人覺得最大的原因是兩個人一個彈鋼琴,一個拉小提琴,不存在競爭。
事實是,和許維哲在一起,琥珀很放鬆。在別人面前,她是小提琴女神琥珀,但在許維哲面前,她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不用擔心會不會說錯話、做錯事,也不用擔心會不會丟臉,會不會影響形象,就像和家人在一起一樣自在。這是一種別人給予不了的踏實和安全感。很奇怪,其實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少。
許維哲今年的演出比去年多了不少。格萊美獎里有關古典音樂的幾大獎項,雖然權威性有待考量,但是卻代表了市場號召力。琥珀拿過一次格萊美最佳古典器樂獨奏獎。每次頒獎典禮結束后,演出商們就會排出一串名單,其中有一個「二十五歲至三十歲最具商業價值的古典音樂演奏家前三十名」,只要在其中占上一席,至少五年內是不會被市場淘汰的。但也不能就此高枕無憂,畢竟每年總會冒出一兩個奇葩驚艷古典樂界。琥珀一直上不了榜,因為她的年齡達不到。許維哲今年的排名比去年上升了六名,排在第十六名,資源自然就好了起來。這個成績和他的勤奮分不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換了經紀人。
從前他的經紀人是他的母親周暉。她保養得還不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琥珀喜歡許維哲,但不喜歡周暉。周暉對許維哲非常嚴厲,什麼都要管。在她說話時,許維哲是不可以插嘴的。琥珀每次見到她,她都在漫天地發名片,希望別人能給許維哲一個合作的機會。懷特先生手裡至少有五張她的名片。琥珀有點嫌她煩。懷特先生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單身母親把孩子拉扯成這樣不容易。是的,許維哲沒有父親,不知是父母離異,還是父親已經過世,他很少提起,那應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周暉一直沒有再婚,可能正因為這樣,許維哲才特別聽母親的話,很少讓她失望。許維哲以前的演出機會少,周暉還能勉強勝任經紀人的職務,隨著許維哲的名氣大起來,她感到越來越吃力,只得讓許維哲的簽約公司找了個專業經紀人,她自己則退居二線,專心負責許維哲的生活起居。新經紀人叫凱爾,能力很強,帶過好幾位演奏家,在歐洲的人脈也廣。這不,許維哲就忙起來了,再不用箱子里裝著幾十首協奏曲,巴巴地等著一個替補的機會。
許維哲說:「我在波士頓,再過一小時,上台演奏李斯特的《鍾》。」
琥珀在心裡算了下時差,波士頓那邊現在應該是傍晚,音樂會即將開始。
「又炫技啊!」她並不贊成。這首曲子是根據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編的。帕格尼尼的作品,本身就有點癲狂,特愛炫耀。李斯特在這基礎上,又加了高難度的輝煌華麗的段落,裡面有帶旋律聲部的顫音、高速下右手八度和弦進行與左手八度遠距離大跳進行等,幾乎超越了一般鋼琴家的能力極限,但觀眾會聽得很爽。這是李斯特眾多鋼琴作品里在音樂會上被演奏得最多的一首,只要發揮正常,都會引起轟動。凱爾剛為許維哲打開美國市場,演奏這首曲子,很能證明他的實力。但經常彈奏這首曲子,對手指的傷害會很大。
「是呀,炫一把,他們想聽呢!不過,『安可曲』的時候,我會演奏肖邦的《英雄》。」
「也是他們想聽的?」
「不,是我想彈的,我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個什麼作品都能駕馭的鋼琴家。」許維哲笑道,有點自嘲的意思。
「美國的觀眾情感很外露的,當心回不了倫敦。」許維哲是在倫敦皇家音樂學院進修的鋼琴,第一次演出是在倫敦的巴比肯音樂廳,周暉有點迷信,覺得倫敦是許維哲的福地,現在把家也安在那兒。
「是有一點擔心,這才第二站,鮮花已經把過道都堵住了。」
「太好了。」琥珀替許維哲開心,這代表許維哲已經被美國的觀眾認可。一張新面孔,即使宣傳得再好,還得看現場音樂會的表現。
「這下我也有點信心了,接下來,我可以考慮回國發展。我的根畢竟在中國,而中國古典音樂市場是現在世界上最大的市場。別人接二連三地去中國開音樂會,我作為中國本土鋼琴家,怎麼能落後呢?本來這次維樂去中國演出,凱爾想為我爭取合作的機會,作為我在中國的正式登場演出。本已經差不多成功了,結果在最後,指揮梅耶大師選擇了別人。」許維哲很是失落,「我還想著能去華音看看你,盡點地主之誼呢,現在,只能再等等了,希望在你回巴黎前能夠成行。抱歉,都在說我的事,也沒問下你,在華音過得怎樣?一直忙著準備美國的演出,也沒和你聯繫,還是凱爾告訴我你去華音進修的。我很吃驚,但想想也不意外。這些年,你步履不停,弦總是緊繃著,確實需要停下來休息、充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和一個懂你的人說話,是一種減壓;和一個在意你的人說話,是一種快樂;而和一個他討厭你你也討厭他的人說話,簡直就是天下最大的折磨。所以,她和許維哲是朋友,和盛驊只能是……仇敵。
「我剛到,對華音不好評價,啊對了,校園很美。」
許維哲笑了:「華城寸土寸金,華音位於最繁華的市中心,不僅美,還很奢侈。」
琥珀淡淡道:「還好吧!茱莉亞音樂學院的地段也不差,伯克利、漢諾威、柯蒂斯也沒建在荒野上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許維哲是個非常自律的人,演出前,他是絕不會和人煲電話粥的,除非有重要的事。
「安慰你啊!」許維哲直白道。
「我怎麼了?」琥珀直眨眼睛。
「你今年取消的幾個演出合作,他們都找了莎麗·張來替補。有些樂評家說話很難聽,你別放在心上。」
找的莎麗·張呀,看來她是真準備搞模仿秀。那些樂評家能說什麼,不過是「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還有中國人愛講的「長江後浪推前浪」罷了。
「不是她,也會是別人。誰還沒做過替補啊,演奏家都是從替補開始職業生涯的。」
許維哲被她逗樂了:「你是嗎?幸運的女孩兒,你的起點,就已是別人的頂點。」
有一點點的灼痛從琥珀的心尖閃過,她的情緒突然一落千丈。
「怎麼了?」許維哲總是能敏銳地察覺到琥珀的心情。
「沒有,就是沒什麼勁兒。」
「有點孤單,是不是?」許維哲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很心疼。
琥珀幽幽地嘆了口氣:「不是孤單,是無聊。對了,他們給我指派的導師叫盛驊,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話筒的那頭安靜了下來,許久,許維哲輕笑著反問道:「你沒聽說過?」
琥珀納悶道:「我怎麼會知道,他很出名?」
許維哲笑得更厲害了:「好像是有不少人對盛驊這個名字對不上號,這裡面有個美麗的誤會。你應該聽說過Snow雙鋼琴組合和德國的喬森鋼琴家吧?」
當然,前不久她還在機場見過Snow的大美女向晚呢,至於喬森,他是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曾經的冠軍得主,雖然那屆的冠軍爭議很大,但他後來發展得很好。
「他們和盛驊有關係?」
「先說喬森,他參賽時彈奏的那首肖邦的《第三奏鳴曲》,評委在打分時分成了兩派,因為這首曲子被重新編曲了。贊成派認為這樣的彈奏比原來的更有靈魂,更能體現肖邦氣質。古典音樂不是架子上碰不得的老古董,它經得起歲月的洗禮,也能適應時代的進步。反對派認為他的彈奏不是真正的肖邦,打了低分。贊成派中的一位評委氣得當場拂袖而去,比賽不得不中止。最後,還是贊成派贏了,冠軍給了喬森。這首曲子的編曲就是盛驊,這首曲子也讓他拿到了那一年格萊美最佳當代古典音樂作曲獎。可是得獎名單里的得獎者卻寫著Snow,美麗的誤會就在這兒。那一年,盛驊與韓國女生向晚組成了Snow雙鋼琴組合,Snow里的『S』代表盛驊的『盛』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W』則代表向晚的『晚』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他們成立時,剛好是漢諾威的新年,漫天大雪,鄧普斯大師說就叫Snow吧!他們一出道,就勢不可擋,短短几個月,就拿到了格萊美的最佳室內樂小樂團演奏獎。大概是Snow太過炫目,組委會把該盛驊個人拿的獎也寫成了組合名,不過,也沒錯到哪裡去,反正盛驊也是組合成員。」
「怎麼可能,不是說Snow是個韓國組合嗎?」米婭告訴她的,還猜測那個男的整過容,不然怎麼會有人那樣完美,琴彈得好,人又長得帥?
「哦,一開始宣傳Snow時,鄧普斯大師就要求少強調個人才華,畢竟組合是個整體,特意突出某一個人,會讓觀眾有偏見。美女嘛,總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多注意點,之後大家就誤以為盛驊也是韓國人了。單從面相上,西方人是分不清韓國人與中國人的,就像我們東方人也分不清英國人和法國人。這又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盛驊非常低調,他好像並不在意聲名,但他在古典音樂圈很受人敬重。聽說他重新編寫了肖邦的所有作品,很多出版社都搶著出版,他還是亞洲地區肖邦鋼琴選拔賽的資深評委,算是中國古典音樂的第一人,哈,可以稱作首席了——」
琥珀打斷他,不服氣道:「他算什麼首席,純粹就是吹噓,我覺得你比他優秀多了。」
許維哲信心滿滿地笑:「對,我以後肯定會比他優秀,不過,現在我得去努力了!」
「等等,盛驊也是鄧普斯大師的學生?」琥珀發現自己漏掉了一點。
「是。傳說盛驊極喜愛室內樂,鄧普斯大師這才說服向晚和他組成雙鋼琴組合。」
「那這次和維樂合作的是鄧普斯?」上帝,梅耶好大的面子,竟然把鄧普斯請出山了。
「好像不是吧!」
「我聽盛驊喊那人老師,不是鄧普斯嗎?」也難怪許維哲爭不過。
「不是,我知道是誰了。」
許維哲的精神有些恍惚,但琥珀沒有聽出來,她在走神。
原來,那個盛驊真的有驕橫的資本,可是,若真那麼好,為什麼還要解散組合呢?那天向晚在機場目不轉睛地看著比賽實況轉播,難道她不是經停香港,而是特地來見他的嗎?
原來電影里那些經典的巧合情節,也並不全是編劇瞎編亂寫的。
她倒沒有被盛驊的聲名給嚇住,她還是認為這個人很討厭,只是不由得感嘆這個世界好小啊!
琥珀是第二天下午出院的,沙楠他們跟人借了車來接她。雨時斷時續,像個調皮的孩子。紅綠燈路口,琥珀看到隔壁停著的公交車上新刷的海報上就是維樂來大劇院演出的消息,許維哲說的那個「誰」原來是一位清瘦的老人,很眼生。秦笠告訴她,這個人叫江閩雨,三十多年前參加過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的名次不算好,但對於那時中國的演奏家來說,已是非常了不起。他也曾登台演出過,很受樂迷們的喜歡。他的演奏生涯很短,獲獎之後不久,他就把重心放在了教學上。他一直都待在漢諾威,許多去漢諾威留學的中國學生都接受過他的指導,其中就有盛驊。
三十多年前啊,她還沒出生呢,難怪覺得陌生。
「票賣得好嗎?」
看一台音樂會的水準,先看樂團的名氣,然後看合作的演奏家。維樂是沒問題的,但江閩雨……
秦笠笑道:「早就預售一空了。這次大劇院花了大手筆宣傳。」
不只是公交車,地鐵、車站的櫥窗,就連機場的滾動屏幕里,都在十分鐘一次地播放著音樂會的大幅海報。
盛驊看著屏幕上的江閩雨,也不知房楷從哪兒找的照片,是不是找人修過,和他認識的江閩雨不太一樣。老師這兩年身體越發不如從前,換個季節就要小病一場,去醫院又檢查不出什麼。屏幕上的江閩雨斜倚著鋼琴,儒雅謙和,眼睛裡帶著淺淺的笑意。這個拍照片的人應該很懂老師,彈琴的時候老師就是這樣笑著的。一個人待著時,老師的表情就有些木訥,不知在想著什麼,叫他一聲,他都會被驚得跳起來。鄧普斯大師說,老師心裏面有一道和他手臂上一樣的疤,一直不得痊癒。
因為手臂上的疤,即使是在盛夏,老師也穿著長袖。其實那道疤已經很淺了,不注意都發現不了,但看到了,又會感覺那是個很大的傷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時傷勢太重,老師才棄演從教。
房楷停好了車過來,用胳膊肘碰碰盛驊,一臉求表揚的神情:「宣傳得很到位吧?」
「謝謝。」盛驊鄭重道。
房楷睇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看在你面子上?少自作多情!很多年輕的樂迷是不知道江老師,可是對於那些資深樂迷來說,江老師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和偶像明星不同,演奏家是越老越香醇,隨手彈奏的曲子都有著年輕時彈不出來的韻味。音樂會是體力活,年齡越大,現場音樂會就越是聽一場少一場,所以更要珍惜。他們值得這樣的宣傳。」
雖然早在心裡做好了老師身體不太好的準備,可是站在出口處,看著推著行李走出來的江閩雨,盛驊還是眼睛發酸,心疼得一揪,一瞬間渾身動彈不得。老師竟佝僂著背,瘦得快要脫相。他怎會如此蒼老,他還不到六十!
他突然有種感覺,老師的音樂會怕不是聽一場少一場,而是很可能就只有這麼一場了。
房楷也掩飾不住臉上的訝異之色,脫口問道:「他這身體能撐下一首協奏曲嗎?」
江閩雨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盛驊,朝他笑著揮揮手。江閩雨告訴盛驊,自己本來出來得還要早點,可是新建的航站樓好漂亮,他就四處轉了轉。
「等急了吧?」看得出來,江閩雨非常的開心。
「沒有,我們也剛到一會兒。」盛驊接過他的行李,向他介紹房楷。
「這麼年輕的總經理?」江閩雨很驚訝,「真了不起。待會兒,我可以先去參觀一下大劇院的音樂廳嗎?」
「當然,您隨時都可以過去。」
江閩雨擺擺手:「隨時是不行的,就今天去看一眼吧!我還得練琴,可不能搞砸了自己的演奏。」
「忙什麼,還有兩周的時間呢,維樂是再下個周四下午到。」房楷說道。
「嗯,周五周六,我們綵排兩天,周日演出。如果他們不太累,周四晚上我們也會稍微排一下。我提前過來,是因為太想華城。我已經有近二十年沒有回華城了,上次回來是我父親過世時。」走出航站樓,江閩雨悵然若失地眺望著遠方,「華城變得我一點都不認識了。盛驊,待會兒你們開慢點,讓我好好地看看。」
房楷今天開了輛高大的SUV,很是舒適。盛驊和房楷坐在前面,江閩雨坐在後面。車速最多60邁,在高速上,這個速度慢得不能再慢。
大部分時間,江閩雨是沉默的,只有看到陌生的建築,才會問一下盛驊。他嘆道:「我運氣真好,一來華城就碰上下雨。華城春天雨水不多,所以才多霾。這雨一下,空氣質量也好了,視線也清晰了。盛驊,你家院子里的那株西府海棠要開了吧?」
盛驊回過頭:「一樹的花苞。」
「還是花兒好,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大劇院算是華城的一個標誌性建築,每天都會有不少遊客來參觀。江閩雨和那些遊客不同,他對大劇院巨大的蛋殼外形設計和殼前蕩漾的人工湖水一點都不感興趣,直奔音樂廳。房楷讓工作人員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江閩雨張開雙臂,仰望著音樂廳的穹頂,眼裡閃爍著孩童般的驚喜,然後,眼眶一濕。
「能在中國,在華城,在這裡演出一場,我沒有遺憾了。」
舞台上放著一架巨大的大三角鋼琴,他精神矍鑠地走到鋼琴邊,看向房楷:「可以嗎?」
房楷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坐下來,當他的手搭上琴鍵,那佝僂著的背神奇地挺直了。維瓦爾第的《春》,輕柔得如同夢幻——
一片靜謐優美的田園風光,鮮花盛開的草地,風中簌簌作響的草叢,吹著口哨的牧羊人躺在山坡上,忠實的牧羊犬躺在一旁……
「我們都被自己的眼睛欺騙了,他沒有老。」房楷捏著下巴直搖頭。這麼輕快明麗的節奏,哪裡有一點蒼老的跡象。
盛驊沒有出聲,他在這首春意盎然的樂曲中,無端聽出了眷戀與不舍的氣息,會不會是他多心了?
江閩雨沒有把這首曲子彈完,他說:「就到這兒吧,還有一點留到下次再彈。」不像是在吊人胃口,而像是無法進行下去的無奈與無力。
房楷走上舞台:「下次可不能只彈一點,得把《四季》都補全。」
「是不是還要開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江閩雨開玩笑道。
「那就最好了。」
江閩雨順著階梯走到觀眾席,回頭看了看舞台,拍了拍房楷的手:「人不能太貪心。盛驊,走,看海棠花去。」
路上,房楷打趣道:「在華城,坐在家裡賞海棠才是真奢侈。」
盛驊笑笑,沒有反駁。四合院在華城被炒出了天價,能夠一個人擁有一座四合院,多少人會驚掉下巴。不過,真不值得炫耀。其實只是一個兩進的小四合院,不像人家都是三進、四進的,還花了巨資裝修。這院原先就是他們家的祖業,在上世紀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里,前院被撥給了別人住。後來,到他爸媽這兒,他們又從那家人手裡把前院買了回來。到盛驊這兒,就又是一個完整的小四合院了。曾有人勸盛驊把院賣了,換幾套公寓,出租或自己住,都比養著一個院合算。盛驊沒肯,他把屋頂上的瓦換了新的,門窗修了修,重新刷了漆,牆壁也重新粉刷了下,其他一點兒都沒動。平時找個鐘點工幫著打掃打掃,花不了多少錢。這條衚衕里,他家算是最素樸的了,一點都不起眼。誰知歪打正著,反而被一群四合院專家說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四合院,還將照片發布在了旅遊雜誌上。盛驊有時大白天回家,看到門口站著一群人,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原來是遊客在拍照。
房楷只把兩人送到了衚衕口,晚上大劇院還有演出,他得過去。
從衚衕口走到家,不過十分鐘的路。門一開,一眼就看到兩株高大挺拔的西府海棠。這樹還是盛驊爺爺小時候栽的,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沒一點損傷,反而越長越茂盛,每年的花開得都伸出牆外去。不只是海棠,後院的那棵國槐也茂盛,枝幹粗壯得小孩子都抱不過來,夏天的濃蔭可以蓋住整個屋頂。
「今天這一天,我看著哪兒都變了,就你這裡沒有變。和我第一次來你們家時幾乎一個樣。」江閩雨第一次來,盛驊的爺爺奶奶還在,爸爸還沒結婚。江閩雨的父親和盛驊的爺爺是好友,他要去華沙比賽,盛驊的爺爺特地在家請他吃飯送行。在那時,出國是件大事。
「吃過飯,我們一起在海棠樹下拍了張合影。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沒有了。除了這院子,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屋子裡的桌椅,還有盛驊,其他的都沒有了。盛驊不想提起這些往事,忙換了個話題:「老師,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下,房間我都幫你收拾好了。」
海棠花才綻出了星星點點的小花苞,開花還得一些日子。江閩雨在樹下站了很久,這才跟著盛驊去了客房。
客房在前院,後院是盛驊的卧室和琴房。早先的屋子,頂很高,空間也寬敞,地面鋪著青磚。雨天,磚沾了點濕氣。盛驊怕江閩雨滑倒,提醒他走路慢點。
「我只在你這兒住一晚,明天,我住柳向棟那兒去。」江閩雨只拿了幾件衣服和幾個藥瓶出來。
柳向棟是江閩雨的大學同學,兩人還曾一起出國留學。現在柳向棟是一家琴行的老闆,在他那什麼名貴的樂器都能買到。難得回國,盛驊知道老師想和老朋友們聚一聚。
「好。」盛驊看著藥瓶,「那葯是?」
「都是些常用藥,有備無患。」江閩雨在沙發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床,「盛驊,我這次和維樂合作,你覺得意外嗎?」
盛驊坐下來,說:「不管老師做什麼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我其實也考慮了很久……才做的這個決定。人生漫長又短暫,到了我這把年紀,應該可以自私一點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喜歡的東西也很少,可以說是只有鋼琴。我想疼惜自己一回,不然,在和世界說再見時,回首我這一生,太苦、太心酸,我怎麼願意閉眼呢?」
「老師,發生什麼事了?」盛驊因他語氣中的悲涼怔住了,他彷彿是孤注一擲、背水一戰。
「什麼事都沒有。以前呀,我在意這、在意那,事事都想做得周全,結果一事無成。現在,我只在意自己,反而海闊天空。你和向晚還有聯繫嗎?」
盛驊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新年時會寄張賀卡,平時聯繫很少。她忙,我也忙。」
「你這孩子,總是顧全大局、替人著想。遇事,還是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哪有那麼傻,您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江閩雨欣慰地道:「你是塊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演奏是古典音樂的一種表達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
終究年歲不饒人,吃過晚飯,江閩雨就洗洗睡下了。鼾聲很重,像是睡得很沉。盛驊回到琴房,從包里拿出肖邦的樂譜修改稿,還剩一點,第二遍就修改完畢了。可他總感覺心裡有事,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乾脆走出房間。雨已經停了,月亮露出了一點影子。他掏出手機——想起來了,琥珀昨天出院,今天沙楠他們三個竟一個電話都沒打來,這不對啊,至少得彙報下情況吧!
他輕手輕腳地穿過院落,鎖了門,走到馬路邊,攔了輛出租去華音。他先去的外教樓,正上樓呢,就聽到沙楠傻笑的聲音在樓梯口回蕩。他抬起頭,一下就對上琥珀的目光。不過兩秒,她就生硬地避開了。
說過不想看到他,竟然還到她面前晃悠。騙子,像花生一樣隱藏得很深的騙子。
琥珀是送客下樓,客自然是沙楠他們三個。
他們一人手裡拿了張碟,嘴巴咧著。看到盛驊,三人笑容一僵,想起了秦笠帶的話,以後盛驊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性質不同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麼隨便。不過一時間還真有點不習慣,尤其是沙楠。
「我們今天上好課,就到琴房練琴了。」沙楠主動交代,「傍晚陪教授去超市採買了生活用品,她邀請我們來喝咖啡。」言下之意是,他們一點都沒偷懶,都是他交代的任務。
盛驊抬眼,「哦」了一聲,腹誹道:估計是速溶咖啡,一股保鮮劑的味道。
季穎中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說:「琥珀還給我們看了她那把價值連城的古董琴。」
她拉給你們聽了嗎?沒有吧!他曾在一個收藏家那裡看到過兩百多把小提琴,都是珍貴的歐洲古董小提琴,不稀罕。
盛驊的目光盯著秦笠手中的碟,秦笠忙說道:「琥珀送的,是她十八歲成人禮的紀念大碟,簽名版的,市面上早已經買不到了。」
挺會做人啊,不是一直都像根爆竹一點就炸的嗎。
沙楠補充道:「我們約了下周三一塊兒去劇院看趙憐惜新排的舞劇。」
明白了,他們四個是一國的,他是外來的。
「說完了就回寢室去,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盛驊的臉色很不好看。
三個人對視了下,低著頭,排著隊,從盛驊面前灰溜溜地走下樓。
樓上,關門聲震天響,以示屋主人心情很不爽。盛驊冷冷地看向樓上,該生氣的人是他,她氣什麼?
這天夜裡,盛驊直到凌晨才把樂譜的第二稿修改完畢。睡前,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雨後的空氣很濕潤,彷彿能聽到草木在拔節生長的聲音。他走到海棠花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許是江閩雨提起了向晚,他想起了兩人以前一起演奏的畫面。掌聲、贊語、鮮花,把兩人都淹沒了。他又想到那天在視頻里看到的在音樂節上演出的琥珀,忽然不知怎麼想起川端康成那句有名的囈語: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
他不禁輕輕一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