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月的彩雲
琥珀把鬧鐘定在七點,可六點就醒了。今天要開始上課了。課表是沙楠在周日給她的,一個星期只有兩節課。和課表一起的,還有一本《中國音樂史》。是本舊書,扉頁上寫著盛驊的大名,還有他的手機號碼。
沙楠無比羨慕琥珀的課少,他給琥珀看他的課表,課程排得密密麻麻,沒一節空著。不是上課,就是練琴。他說:「盛驊對教授真好,連手機號碼都主動給,一般人,他只會給辦公室的座機號。那個座機,打十次能被接聽一次,就能讓人喜極而泣了。」
琥珀沒提自己和盛驊在醫院吵了一通的事,既然盛驊給她排了課,她就當作這是他的道歉,那麼,吵架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她是個大度的人。
外教樓的生活設施很齊全,昨天秦笠都給她一一講解並示範過了,她還詳細地記了筆記。洗漱后,琥珀照著筆記,給自己熱了牛奶,烤了吐司,還煮了雞蛋,切了水果。她得意地把嘴角翹起,看,一切都很完美,她是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
琥珀背著琴出門,住在對面的那位教定音鼓的美國外教也剛好出來。他可能是拉美哪個國家的移民,皮膚是深棕色,性格非常熱情。昨天他特地來敲門和琥珀打招呼,還邀請她共進晚餐,琥珀婉拒了。
他也是去上課,不過,是給學生上課。他今天的打扮很「閃」。緊身的皮衣皮褲,穿一雙大紅的運動鞋。就是背著個大大的定音鼓,有點破壞他自以為是的帥酷形象。琥珀走在他後面,特地隔了兩級台階。琥珀一直覺得背著定音鼓的樂手很像蝸牛,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有這種感覺。大型樂器,除了鋼琴,音樂廳會幫著準備。其他的大型樂器,都得自己提。像大提琴,也是個笨傢伙,一般人提不動,加上琴聲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所以,能拉好大提琴的,幾乎清一色的是男性。杜普蕾是個異數。大提琴手演出的時候,兩條腿要岔開很大,時間一久,走路就有點外八字,比如季穎中就有點。
拉美帥哥到樓下就和琥珀分開了,可能他覺得自己的造型像一隻蝸牛,實在是帥酷不起來,不如放棄。他拐進了琴園,琥珀走了另一邊。
季穎中自己也有點轉向,認路都是靠識別植物,他給琥珀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以不同的植物做路標。
「經過一棵高大的古槐,右轉,看到前方有一片小竹林,還是右轉,不久,就能看到幾棵高大的棕櫚樹。繼續直行,直到路邊開始出現一叢叢的美人蕉,左轉,前面就是林蔭大道。走在林蔭大道上,一眼就能看到教學樓。徐教授的中國音樂史課在A樓的302。A樓就是正對著林蔭大道的那幢樓。」
琥珀一路默誦著,很順利地到了A樓的樓下。她看到前面有一位女生手裡拿著和她一樣的書,便跟著女生上樓。果然女生也是去302。琥珀在窗邊找了位置坐下,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真怕自己途中迷了路,沙楠他們都在上課,若真迷了路她只能給盛驊打電話,那豈不是又給了他一個諷刺自己的機會。
學生陸陸續續地走進教室,有的像是剛從被窩裡出來,蓬著頭,呵欠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帶著早餐,也不知是什麼餅,味道躥了一屋子。大部分是進來就捧著個手機刷,徐教授進來了也沒抬頭。
只有極少數像她這樣背著樂器,認真坐著的同學。琥珀攤開書,拿出筆和筆記本。
四十個人的教室,坐了不足三分之二。從教授到學生,沒人發現多了個外來戶琥珀。
關於這個現象,沙楠已經在他們去超市購物的那一次,給琥珀深刻地剖析過了。超市共三層,琥珀在那兒待了近兩個小時,受到的對待和旁邊推著購物車的大媽是一樣的。她終於沒忍住,問沙楠:「我在中國是不是就你一個樂迷?」
沙楠說道:「教授,你千萬別覺得你在中國沒名氣,也別認為咱們中國人不喜歡古典音樂。其實,你的樂迷還是有不少的。不過這些樂迷一般都是有身份的人,他們的受教育程度比較高,有點自視清高。咱們中國人,性格內斂、含蓄,不像歐美那麼奔放。古典音樂在咱們中國人眼裡,是陽春白雪。你又是陽春白雪中的女神,他們會敬你、仰慕你,但絕不會想著要去親近你。他們喜歡你的方式,是坐飛機去聽你的現場音樂會,你出什麼專輯,他們就買什麼專輯,說不定還會集齊全套。就算他們在街頭與你不期而遇,也只會遠遠地看著,絕不會像那些少男少女看到流量明星那樣,激動得像個瘋子般又哭又笑,更不會追著你來個合影,或是租車追蹤什麼的。他們認為那樣會辱沒了你,讓你安靜地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不去打擾,是對你的珍惜和尊重。像我這樣的,完全是基因突變。」
琥珀不解道:「可是那天,在華音門口不是有很多人圍著那個盛驊嗎?」
「他那是地域優勢,自家孩子沒那麼講究,就像你在歐美,比那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這個道理。」
沙楠以為琥珀被打擊到了,卻不知這正是她現在想要的。她巴不得誰都不認識她,當她是株不起眼的植物,不,是縷空氣好了。
徐教授是個戴著厚鏡片眼鏡的老頭,到點了,他推推眼鏡,就開始上課。學生有沒有來全,課堂紀律怎樣,他統統不管。
中國是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琥珀聽父親說,在遠古時期,人們還沒學會織布種田時,就已經意識到音樂的存在了。她是插班生,這節課應該不是從遠古時期開始講,她豎起耳朵,想仔細地聽聽課講到哪兒了。這一聽,她傻了眼,徐教授講的是中文嗎?有些字她能聽懂,可湊成一句話就不知是在說些什麼了,越聽越像天書,她聽得頭暈腦漲,強撐到上半節下課,書一夾,拎起琴盒,逃之夭夭。
外面的天氣倒是不錯,雨過天晴,碧空如洗,就連天上的雲也是七彩的。有幾個女生趴在走廊的窗邊,期中有一個抬起頭,指著天空大聲叫道:「快看,七彩祥雲!」
「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啊,真的是呢!我的蓋世英雄要來了,他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來娶我。」
「只是你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那結局,哈哈哈!」
女生們嘰嘰喳喳地笑成了一團。
「笑什麼笑,都沒課嗎?」一聲暴吼隨著重重的腳步聲從走廊的另一端向這邊靠近。
女生們一瞧來人,嬌呼一聲,頓時作鳥獸散。
琥珀把視線從天空收回,朝背著手向她走來的書記點了下頭。
「這雲是有點罕見。」書記在她身邊站住,也眺了眼天空。
這是高層雲和透光高積雲,在雲滴的作用下,日光呈現出七彩光環,實際上是日華。降溫幅度突然變大,天空有時就會出現這樣的七彩雲,只是今天的特別鮮艷,鮮艷得讓人心緒不寧。
「你這是準備逃課?」書記微微皺了皺眉。
琥珀搖了搖手中的課本,問道:「徐教授是中國人嗎?」
書記一愣:「當然,土生土長,如假包換。」
「那為什麼他的中文我聽不懂?」
書記的臉一下舒展了,露出笑容:「我明白了,你是被他的湖南普通話給打敗了。」他收起笑,學著徐教授的語氣說道,「我是一個弗蘭人,是這樣嗎?」
琥珀直點頭:「對,就是這個腔調,我聽得頭都疼了。」
書記把窗戶拉開,坐了半邊窗檯,另一邊留給了琥珀。
「徐教授呀,雖然普通話說得讓人不敢恭維,可說起音樂史,整個華音里卻沒有一個比他精通。你再聽幾節課就習慣了,這不算什麼事。我剛來華音那會兒,那才叫兩眼一抹黑呢!你聽說了吧,我是個帶兵上戰場的人,突然來到這麼一個吹拉彈唱的地方,手腳都不知怎麼放,話也不敢多說,怕說錯。我的性子野慣了,受不了這個罪。可受不了也得受,誰讓我是個軍人呢,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記得有個吹圓號的小子很勤奮,大清早的跑到河邊吹號,我以為是起床號,『咚』的一聲就從床上跳起來,拔腳就往外沖,把隔壁的老師嚇了一跳,以為我夢遊。還有個小姑娘失戀了,在宿舍里要死要活,搞得整棟樓的人都沒辦法睡。也有喝了點酒,大半夜在馬路上扯著嗓子吼叫,被居民投訴的。我心想,這要是我的兵,我就讓他們去操場上跑個幾十圈,再做一百個俯卧撐,看他們還有力氣折騰不?可是,不能啊,他們不是兵,一個個像嬌花似的,得委婉、迂迴著來。」
「你原來是一個英雄?」琥珀不禁用詫異的眼神打量著書記。
書記朗笑著擺手:「我算不上是個英雄,只能算是個戰士。你們也是戰士,巴赫的戰士,莫扎特的戰士,貝多芬的戰士。」
琥珀抿著嘴笑了:「我們都在為世界的美好而戰鬥。」
春天的陽光不灼人,但長時間曬著,眼睛也會花。書記用手覆住額頭,擋住點陽光。
「下節課,盛驊在鋼琴繫上導聆課,你沒事就過去聽聽吧!」
琥珀把琴盒挪到前面,擱在懷裡,興緻索然地問道:「是在那個大教室嗎?」
書記突然放低了聲音:「我悄悄告訴你,那些學生搶著去上導聆課,並不是想聽盛驊上課,而是想看盛驊的演奏。你看過盛驊的演奏嗎?」
琥珀搖搖頭,她很少看別人的音樂會。獨奏的、合奏的,都不看。她討厭在音樂廳外被媒體堵著,讓她評價別人的演奏,或者是被那些演奏家圍著,狀似謙虛地向她要點建議。她愛實話實說,結果有次在洗手間聽到人家說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她要是真的喜歡哪個演奏家,就會買他的專輯,或者在網上找現場視頻,一個人在深夜裡閉上眼睛靜靜地聽。Snow被樂評家捧上天的時候,她聽到樂評家們一上來就誇獎兩位演奏者的顏值,這讓她起了反感之心,別說音樂會,就連他們的專輯也沒聽過。
「那你一定要去看下,不然,這華音就白來了。」
從哲學角度講,透過現象看本質。書記不會無緣無故地一次次向她盛情推銷盛驊。琥珀歪著頭,挑起一邊的眉毛:「書記,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書記磊落地指著她大笑:「你這丫頭真是古靈精怪,就知道瞞不了你。哎喲,你的年紀也不大,要是那些學生能有你一半,我的頭髮也能少白點。好吧,說實話,我想你能幫幫盛驊。」
「你在說笑,書記。」盛驊需要人幫嗎?不,他跩得一隻手就能托起整個地球。
書記正色道:「我是個粗人,如果有言不達意的地方,請你諒解。咱們中國這近五年,盛驊算一個,許維哲算一個,還有好幾位年輕人,在國際古典音樂界都拿了大獎。這些成功的例子,讓很多家長看到了希望,他們帶孩子學音樂、看音樂會,為了給孩子提供優質的教育環境,不僅傾其所有,甚至有些放棄了自己的工作。這是好現象,卻又讓人覺得擔憂。大家蜂擁去學琴,只是要追逐音樂表面的光環,於是按速成的道路去學,等著參賽拿獎。校長和我說,演奏家其實只是個人行為,真正代表一個國家古典音樂水平的,還是室內樂,還是得有自己的作品。室內樂是真正愛音樂的人的所愛,它既不屬於明星,也不屬於追星者。室內樂是精美細膩的,需要人們耐心、冷靜地坐下來體會內部的東西。它是器樂表演藝術領域最高層次的形式,能讓人傾聽到作曲家的靈魂所在。但是它賺不了大錢,因為它不像獨奏,能讓所有的聚光燈都對準一個人,也不像交響樂團,能渲染恢宏熱烈的氣氛,所以它的演出寥寥無幾,適合室內樂演奏的小型音樂廳都非常少。中國至今都沒有一個職業的室內樂團、重奏團。如果我們的音樂教育一直不重視室內樂,我們的交響樂就會停滯,我們就會一直處於古典音樂藝術的初級階段。這種觀點得轉變過來。」
琥珀寬慰書記:「這不僅僅是專屬於中國音樂教育的誤區,全世界都有,只不過西方樂迷基礎深厚,演出形式就多了起來,機會也就多。」
書記不太贊同:「意識到問題,就要去解決問題,不能給自己找理由。校長當時邀請盛驊回國任教,因為他是作曲家,是演奏家,還因為欣賞他對室內樂的態度。他是完全可以成為一位光芒璀璨的獨奏家的,可他選擇了室內樂。這是一個真心喜歡音樂的人,也一直在致力於古典音樂的推廣與普及。和校長長談后,盛驊就立刻退出了Snow回國。可惜室內樂之路,舉步維艱。」
這是當然的,靠一個人的力量想要撼動多少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哪裡容易!可是……盛驊和向晚分開,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嗎?琥珀表示懷疑。
「盛驊說,一股勁地往前沖是不行的,得放慢步伐。第一步,是讓更多的人了解古典音樂並喜歡上它。他開了導聆課,不僅面對校內,每個周日對外界也會開放一節課;第二步,是成立一支職業的室內樂隊,他找了沙楠他們三個。只是他手裡的事兒太多,又加上他主修的是鋼琴,這支弦樂隊的進步實在讓人不好評價。現在好了,你來了,在弦樂方面,還有誰比你更有發言權?」
繞了一大圈,終於到達目的地。琥珀都想替書記叫一聲累,她斟酌了一下語句,希望自己說得客觀而又中肯。
「我是在巴黎音樂學院指導過學生,只是我不善言辭,我向來是讓他們圍成一圈,我坐在中間說:『我拉,你們看,可以拍視頻,不要發問,自己體會』……」
琥珀還沒來得及把最後一句「這種方式他們能適應嗎」說完,書記已喜出望外地搶著道:「理論總是浮於表面,實踐才能出真知。這種方式好!對了,你不遠萬里來到華音,怎麼也得給我們上個一兩節大師課吧!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琥珀無語,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書記看出她要拒絕,忙堵住:「你剛剛還說要和我一起為世界的美好而戰鬥,年輕人可要言出必行啊。沙楠他們三個你要顧著,這邊的大師課也要排上日程,你瞧哪天合適?」
拒絕的話在嘴裡遛了一圈,默默地咽了回去。
「我需要準備一下。」琥珀欲哭無淚。
書記開心地用雙手和她握手,還「賄賂」了她一下:「你給我們上大師課,我讓我愛人給你包餃子吃。手工擀皮,手工剁餡,和超市買的那種速凍水餃不是一回事,你吃過水餃吧?」
「我在中餐館見過。」
「那就是沒吃過了,哈哈,我保證我家的水餃和盛驊的演奏一樣,讓你不虛此行。」
這能相提並論嗎?天氣一點都不熱,可琥珀卻直想拭汗。
「給你五天時間準備,就在周六晚上,我們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你去聽課,我去安排,地點就在音樂廳,那兒可以容納的人多。」書記喜滋滋地哼著小曲走了。
琥珀真想踢自己一腳,沒事兒逃什麼課呢?
七彩祥雲已在天邊消失不見了,天空碧藍澄凈。這麼明朗的上午,眼前的樹木開始泛綠,耳邊是隱隱約約的音樂聲,有風經過,留下一絲清涼。什麼也不想干,就這麼晒晒太陽也挺好。
琥珀還是站了起來,她怕書記萬一折回頭,給逮著,不知又要聽到什麼讓她汗顏的話。那就去鋼琴系看一眼吧,躲在人群里,別被盛驊發現就行,不然會助長他的氣焰,以為她有多崇拜他呢!
神奇的是,不需要植物指引,琥珀一路順順利利地來到了鋼琴系的那間教室。其實想迷路也迷不了,一路上都是腳步匆忙地朝鋼琴系去的學生。
在樓梯角一拐,琥珀發現自己又天真了。沙楠那天講的盛況一點都不誇張。人群是有的,室內室外都是人,可是卻沒有她的躲藏之處。
遲疑不過半秒,她決定離開。如果書記問起,就說她來過了,可惜沒位置了。
身子剛轉了一半,就看到一身正裝的盛驊迎面走來。
男士的正裝有兩種,燕尾式和平口式。這兩種款式,雙腿修長、腰身精瘦的男士穿起來都有型有款,身材胖點的,范兒也許有,但就是感覺衣服像綁在身上,看著都吃力。通常演奏家們喜歡選擇燕尾式。
盛驊的身材很好,哪種款式都能駕馭得非常好。
他今天穿的是平口式西服,配上他鼻樑上的眼鏡,特別有學者風範。不過……他手裡的那個大玻璃水杯是怎麼回事?
管他怎麼回事,她不好奇,她就是……路過。
盛驊筆直地走到她面前,眼帘低垂,投下一個安靜又堅定的注視。
琥珀假笑了一下,往左邊讓了讓,等著盛驊走過去。
盛驊嘴角一歪:「怕聽了我的課會越發的自慚形穢?」
想要維持真正和平可太難了。你不犯人,不代表別人不會來犯你。能怎麼辦?迎戰!
「你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那你逃什麼?」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逃了,我是在找門。」琥珀才不承認自己剛才有過什麼念頭。
盛驊慢悠悠地抬起手指,虛虛地朝201教室的前門一指。後門已經被學生堵實了。
琥珀昂首挺胸地把身子又轉回去,臉上的倨傲神色一下就不見了。她真的要進去嗎?眾目睽睽之下,與盛驊一前一後?真的要像個學生坐在下面聽足他一節課?
已經沒有退路了。
琥珀硬著頭皮走進教室,上帝保佑,坐在前排的沙楠旁邊有個空座。
沙楠按住座位上的書包,遲疑地問道:「教授,你怎麼來了?」
琥珀壓低音量:「把書包拿開,讓我坐下。」
「你真要坐在這兒啊?」沙楠的目光直朝外面瞧,那書包像有千斤重,他怎麼都提不起來。
琥珀等不及,直接拎起書包朝他懷裡一扔。
沙楠鬱悶道:「教授,你下次要來聽課,可以預先打個招呼,我給你留座。」
「這是你給別人留的座?」
「不然呢?」沙楠看到門外閃過一個身影,瞧裡面沒有座,飄向後門去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琥珀也看見了那個身影,是個清秀的女生,背了個雙肩包,手裡拿著長笛。她斜睨著沙楠:「你真是我樂迷?」
沙楠低頭嘟囔著:「樂迷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我今天是特地逃課過來搶座的,結果……」
教室內驀地一靜,盛驊登場了。他將那個大號的水杯放在講台上,走到鋼琴邊,掀開琴蓋,按了幾個音,確定了音準,直起腰,目光略略一掃,沒有在琥珀那兒停留,便收了回去。或許他已經忘記了琥珀的存在。
玉蘭樹一樹的花苞都綻放了,陽光從花朵間穿進室內,斑斑駁駁,一地的光點。盛驊嫌礙眼,拉上了整片窗帘。一瞬間好像只有他在暗,其他人都在明,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靜靜地站著。
「怎麼還不開始?」琥珀小聲問道。
「在他的課上,只要有一個人講話,他就會讓其他人都等著。」沙楠看到盛驊的目光朝這邊看過來,趕緊閉嘴。
他是暴君嗎?琥珀在心裡冷哼道。
有這樣的規則,誰還敢做那眾矢之的。上課鈴聲一響,整個教室鴉雀無聲。盛驊朝坐在窗邊的兩個女生做了個請的手勢。她們緊張地對視一眼,起身,走到台前鞠了一躬,然後雙雙坐到鋼琴前看向盛驊,盛驊點了下頭。
四手聯彈!
琥珀的詫異還沒消散,緊接著,她的耳朵一動,這是什麼曲子?節奏舒緩,樂思迷人,她從沒有聽過。左邊的女生彈奏的是主旋律,一連串的琵琶音行雲流水,像是在你追我趕,既有著西方音樂的表現技法,又有著美洲舞曲的節奏。右邊的女生模仿的是中國民族弦樂中獨有的五聲音階。琥珀曾經在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裡面見識過。五聲音階輕快、連貫地襯托著主旋律。這樣的融合,讓樂曲擁有了獨特的韻味。旋律簡單流暢,抒情優美、婉轉。淡淡的情感色彩,讓人寧靜,也讓人沉迷。像在一個月夜,月色姣好,有几絲雲彩一會兒飄過來,一會兒飄過去。讓人以為俏皮的是月,實際上是雲。
琥珀不會彈鋼琴,但她聽得出這首曲子的難度一般,眼前的兩個女生卻把這首曲子彈得氣息悠長、如詩如夢。頂級的演奏家,就連練習曲也能彈出自己獨有的味道。演奏者在演奏的時候,就相當於是對作品的二度創作,失去這個環節,作品只能停留在曲譜上,無法體現其自身的價值。成功的演繹能讓單調的樂譜煥發生機,呈現出不一樣的藝術魅力。
可能是四手聯彈的緣故吧,高低聲部的對比更加強烈,層次更加分明,細節處理得更加細膩,讓這首曲子如夢幻般美。
琥珀再也忍不住,她不能出聲問,只能拿筆在紙上寫:「這是什麼曲子?」
沙楠的小眼睛得意地彎成了一條線,回她:「《彩雲追月》!瞧,咱們中國也有這麼美的古典音樂。」
果真有月也有雲,她從沒有質疑過中國作曲家的才華,她知道中國有很多傑出的作品,只是出於東西方樂器的差異性,不太好改編。這首重新編曲的四手聯彈讓她一下就愛上了。她寫:「四手聯彈的編曲是誰?」
看到沙楠笑起來的樣子,她一拍額頭,真蠢,還能有誰?
沙楠寫:「每節課的開始,盛驊都會讓學生四手聯彈或雙鋼琴演奏一首中國的古典音樂作品,都是由他重新編曲的。」
「雙鋼琴?」琥珀只看到一架鋼琴。
「如果有雙鋼琴演奏,盛驊會讓人把他辦公室里的那架鋼琴也搬過來。」
琥珀不得不承認,盛驊在室內樂和推廣中國古典音樂這件事上真的很用心。可僅僅如此嗎?怕是他心裏面也忘不了和向晚的合奏,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懷念嗎?
琥珀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向晚直直地看著電視屏幕的眼神。
演奏完畢,兩位女生似乎還沉浸在樂曲中不能自拔,許久,才雙雙抬起頭,相視而笑,牽手起立,鞠躬,回到座位上。
掌聲雷動!一切都和音樂廳的正規演出一樣,只是場地小了點,座椅不夠舒適。
琥珀發現她們的手裡沒有譜子,竟然是背譜演奏!
盛驊沒有點評兩位女生的琴技,只是問道:「這首《彩雲追月》好聽嗎?」
「好聽!」下面異口同聲。
盛驊攤開雙手,走到階梯教室中間,朗聲道:「音樂沒有高雅和低俗之分,只有好聽與不好聽的區別。讓你感動的音樂,讓你聽了還想再聽的音樂,讓你一下子就覺得悅耳的音樂,這些就是好聽的音樂。有時候,出版商和演出商們為了能取得更大的市場效益,會瘋狂地炒作、製造話題,拚命地抬高某個作品,你卻發現自己對它怎麼也喜歡不起來,而一首無人問津的作品,你卻一下和它產生了共鳴。不要懷疑自己的欣賞水平,真正好的音樂,哪怕你不識樂譜,不懂音樂,它也能自然地叩動你的心弦。今天的課,我想講一位創作出很多好音樂作品的作曲家,他的名字大家應該都很熟悉,而且最近好像還越來越火了,他的名字就叫肖邦。對於我這樣的說法,同學們沒有意見吧?」
「沒有!」又一次異口同聲。
琥珀心道,能有嗎?你這麼霸道!
盛驊滿意地走下台階,回到講台上,擰開水杯的蓋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又擰上。
「我很喜歡肖邦,我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作品完美無瑕。事實上,他的作品很單一,大部分都是鋼琴譜,他連一部大部頭的歌劇都沒有。很多人覺得遺憾,我卻覺得這就是他。他從不嘩眾取寵,也不討好別人,他的內心單純而又素凈,他只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的作品,單從難度上看並不高,可是很多人卻彈不好,甚至有的人都成了大家了,還不敢碰,為什麼?因為他的作品,特別是晚期的作品,一個作品只有一個高潮,而且都是由鋪墊一層層精心構建而成的,高潮幾乎都出現在靠近結尾的地方。稍微處理不好,整首曲子的演奏就有可能前功盡棄。肖邦的個性內斂、敏感,但他並不軟弱,他是個內心非常豐富多彩的人,很多時候,他其實都是豪情滿懷的。舒曼評價他的音樂是『鮮花中的一尊大炮』,有肖邦在,波蘭就不會滅亡。這樣講其實有點神化,肖邦沒有那麼偉大,當然也絕不渺小,他只是堅持了他所堅持的,從不動搖。有很多演奏家喜歡演奏他的作品,詮釋得非常到位。但哪個版本才是真正的肖邦呢?這個問題沒法回答。我覺得想要通過作品去認識一位作曲家,也許電影音樂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因為電影畫面的場景感會直接把人帶入到音樂中,讓作品變得非常易懂。像《鋼琴家》里肖邦的《升c小調夜曲》,這首作品,平靜中含著深情,舒展中含著細膩,像是肖邦在深情地訴說著什麼,時而會流露出一些傷感和無奈,像是預料到未來要有什麼災難發生一般。影片中,伴隨著這首鋼琴曲的響起,映入眼帘的是黑白色的一九三九年的華沙街頭……」
盛驊打開多媒體系統,屏幕上顯示出《鋼琴家》的畫面,隨之,肖邦的音樂在教室內響起。
這是一個安逸的城市,人們過著自己平靜的生活。男主人公,也就是鋼琴家斯皮曼在電台錄製音樂,突然,一聲巨響襲來,整個房間都被震動了,但演奏仍在繼續,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種堅毅和自信……
琥珀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前面伸來一個大號的水杯。也不知盛驊什麼時候把水喝完了。
「去,倒點水,不要太燙,不要太冷,溫開水就好。」
琥珀向沙楠求證,是她聽錯了,還是盛驊不太正常?
沙楠眼見不好,摸摸鼻子,忙接過水杯:「好的,馬上來。」說著推了推琥珀,拉著她一塊兒走出了教室。
琥珀還在震驚:「他竟然敢叫我給他倒水?他……」
沙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推著她直跑:「不就是一杯水嘛,沒多大個事兒。」
就算不是個事兒,但盛驊那頤指氣使的模樣真是讓她反感!
樓梯口的對面就是茶水間,開水是免費的,飲料要投幣買。琥珀看沙楠倒了大半杯開水,準備再加點冰時她一把搶過,又加了點開水:「他不是要喝水嗎?燙死他好了。啊,燙、燙,快接著!」水倒得太滿,沒燙著盛驊,反而把她自己的手指燙紅了。
沙楠心中琥珀教授那高大偉岸的形象轟然倒地,她其實就是……一小孩兒啊!
兩個人回到教室,多媒體已經關閉,盛驊坐在鋼琴前,額角的頭髮淋了點從窗帘縫隙漏進來的陽光,整個人看上去柔和又淡然。他似乎是感受到了琥珀的瞪視,抬起臉來與她對視。
琥珀本來想當著他的面掉頭就走,這一對視,卻有些魔怔了,身子像被定住,動彈不得。
盛驊用目光示意兩人坐下,今天的重頭戲要來了,他準備演奏。
「肖邦在梅傑凱島上療養時獲得靈感,創作了二十四首前奏曲。他的前奏曲並不是一首較長作品的前奏,而是一首首鋼琴小品。《雨滴》就是其中一首,它的正確名稱應該是《降D大調前奏曲》。至於《雨滴》這個名,有可能是第一段左手彈奏的重複音,好似淅淅瀝瀝的雨滴,也有可能……」盛驊無奈一笑,「即使是『鋼琴詩人』,也難免被『標題黨』,說這是一個雨天,肖邦因為挂念出門採購的他深愛的如姐如友的喬治·桑夫人,所以寫下了這首曲子。好吧,隨他是什麼,咱們聽雨吧!」
盛驊看了眼琥珀,像是在確認她是否還在。琥珀不由得把坐正的身子又挺直了些。
通過書記的大力推銷和坊間有關Snow的傳說,琥珀知道盛驊會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
書記說,盛驊每天再忙都會擠出兩個小時練琴。這樣的人,怎會甘心只事教育,遠離舞台呢?
很多人都以為《雨滴》的旋律哀婉纏綿,充滿著對不確定的感情的凄苦憂傷,整首曲子的情感應該是孤寂的。但其實是恐懼,有位權威的鋼琴家認為《雨滴》的名字應該是:死神在這裡,就在那陰影中。那一下一下的重複音,不是雨聲,而是死神的腳步聲。事實上,肖邦在寫下這首作品后不久,就和喬治·桑夫人分手,並在兩年後過世。也許他在創作這首作品時就已經預見到了這樣的結局。
那麼這才是真正的《雨滴》?不。
不論是雨滴還是死神,一個優秀的演奏家能讓每個人在音樂中聽到的都是自己。
琥珀聽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急。
旁邊的沙楠不住地撫摸著胳膊,他聽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盛驊的演奏就是這樣的酣暢淋漓。
「怎麼樣,很厲害吧?」沙楠傲嬌地問琥珀。
琥珀在最後一個音消失在盛驊指間時,把憋著的一口氣一點點地吐出。片刻后,她的情緒恢復正常,輕描淡寫道:「哦,很一般!」
其實是很好、很好的。
算好時差,琥珀給許維哲打了個電話。北京時間七點多,美國那邊是早晨七點多,許維哲勤奮,應該已經起床準備練琴了。
電話一撥就通,許維哲溫雅的聲音裡帶著調侃的笑意:「今天是個什麼好日子,我一定要記下來,你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
「說得我從前好像多失禮似的,不是也經常打電話給你嗎?」
「以前你身邊有米婭,你疏忽了什麼,有她提醒。現在不一樣,你獨自在外,你要是挂念一個人,是出自心底的挂念,不是禮貌的挂念。」
「哪有那麼複雜?」琥珀沒覺得這前後有什麼差別。她要是真不想和誰聯繫,絕不會勉強自己,才不理會什麼禮貌不禮貌。
許維哲不多解釋,彷彿要她自己體會:「是有事找我嗎?」
許維哲的聲音聽著很輕,身邊好像有很多人。琥珀隱約聽到機場廣播,像是在通知飛往華城的航班正在辦理登機手續。
「你在機場嗎,準備回中國?」
「不是我,是我媽媽,她今天回華城,老家那邊有點事。我來機場送她。」
哦,是嚴苛的周暉女士,沒勁。
「你怎麼不一起回呢?你來了,我也有人說說話。你不知道,中國有很多方言,有的完全就是另一門外語。」琥珀小聲抱怨道。
許維哲聽了樂不可支:「中國人多地廣,語言種類當然很豐富。不僅語言,新疆和西藏那邊連文字也不同,過的節日也不一樣……」
「知道,知道,中國很大,世界第三。」琥珀怕許維哲給她科普個沒完沒了,忙搶著說道,「上次我們不是聊了幾句盛驊嘛,你知道他那個雙鋼琴組合為什麼要解散嗎?」
許維哲沉默了一會兒,淺笑道:「你很在意他呀!」
琥珀忙不迭地反駁:「我怎麼可能在意他,我、我都討厭死他了。整天拉著個臉,有話不好好說,動不動就吼我、挑釁我,還讓我在課堂上給他……給他倒水!」
許維哲這次沉默的時間長了點,以至於琥珀都要以為斷線了,差一點準備重撥時,他才說:「討厭他,怎麼還要打聽他的消息?」
琥珀理直氣壯道:「多了解一點,才能發現他的弱點,我好反擊啊!」
許維哲無奈地一笑:「你呀,真讓人擔心。」
「擔心什麼?」
「你一個人在外……」許維哲欲說還休。
琥珀立刻顯擺道:「我一個人很好呀,我現在在華音裡面不會迷路,會自己做早餐,洗衣服、整理房間也都可以。」
「哎喲,進步很大啊!」
「是呀,我也被自己嚇到了,可見人的潛力是無限的。」
許維哲對Snow解散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他說道:「你看世界上那麼多著名的組合,古典音樂、流行音樂、搖滾樂,他們不管合作多久,最終都會分開的。分開的理由可能是對音樂的理念有了衝突,也可能是彼此的能力漸漸懸殊,或是其中一人有了更好的發展,又或是市場不看好他們……」
琥珀斷定:「Snow一定是盛驊有了更好的發展才解散的。」
「盛驊現在發展得很好嗎?」
「至少他的路很寬闊,而向晚的路很狹窄。她再和盛驊合作,會非常吃力。」
許維哲很想問她,你這是貶低還是誇獎啊?他失笑搖頭,琥珀的世界就是一座精美的象牙塔,塔外的一草一木,一滴雨、一縷風、一片雲、一點陽光,都會讓她覺得驚奇萬分。他又何必說太多呢,她開心就好。
這天晚上,琥珀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舞台上演奏,不是獨奏,而是小提琴鋼琴二重奏,曲目是舒曼《童年情景》組曲里的其中一首《夢幻曲》。她快樂地任輕盈的旋律將自己包裹,不時抬眼看向鋼琴前坐著的那個人,那個人感覺到她的注視,徐徐抬起頭……上帝,是盛驊!
琥珀生生把自己給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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