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浮沉苦海
第六回浮沉苦海
平日,高仁隨李參義及幾個徒兒出外幹活,慢慢學會石藝。高仁埋頭幹活,很聽話,李參義因此才不甚嫌他,比那些貪吃貪閑的游手徒兒們,倒也顯得十中一個,與眾不同。高瑜又在李參義耳邊說些高仁好話,爭些丈夫對侄子寵愛。日子過得無聲無息,高仁不覺在李參義家呆了幾日。日暮,高瑜晚炊,見鹽用光,便打發高仁,買些鹽來。高仁應去,一路默語:「我曾向雲姐許諾,將她贖回,可整日跟姑爺幹活,自己又得不到錢,該如何做呢?這錢又往何處掙去?」望著村中裊裊炊煙,甚感人生渺茫!所得之物十分遙遠,不禁唉聲嘆氣,愁腸百結。回神已到店鋪,付了錢,要十斤鹽。掌柜道:「小子,你這些錢只能買八斤,鹽價漲了。」高仁便提了八斤鹽回去,將鹽價升漲之事與姑母高瑜講了。恰李參義在一旁,聽得高仁之語。夜晚,高仁已睡,忽覺尿急,動身上茅廁。見姑母房裡燈亮,又彷彿聽得姑母提自己乳名,回來便靜立門側,聽房裡講話,但聞李參義道:「你不信我說的,那是自然。他是你親哥的娃兒,少不得要護他,就是他真藏了錢,你也說他沒藏。」又聽姑母道:「仁仔是老實人,他父親在世也是個老實人,仁仔的性情我還不知?況鹽價有無升漲,明日去店鋪,問聲不就明了?」之後又聽他們小吵。高仁心中悸動,默語:「原來姑爺疑我買鹽瞞錢,怪不得飯前他那樣怪怪地望我!」想畢輕嘆一聲,落魄回到床上。翌午,李參義做田回來,嘴帶一絲笑,對高仁道:「這幾日沒活干,你在家呆著,喂餵雞豬,外面割些草也行。我還要跑一下,看看哪家做房的,要得上我們?」高仁見他對自己有笑,想及昨夜房外所聽,斷是他已問了鹽價,知自己沒有瞞錢,故改態起來。高仁不禁苦笑,厭自己,也厭這世道!
沒幾日,李參義喜滋滋從外面回來,告訴高瑜,已尋得一大活。「吼獅崗一家有錢人要蓋大房,說好讓我帶人,給他家砌石砌磚。」又對高仁道:「他家蓋的房大,購的石頭也大。明日扛石要辛苦一些,多賣力。難說那人家看眼裡高興,掏錢賞你哩!」高瑜接話道:「那些石頭是否太重了?仁仔還是個孩子。」李參義道:「不礙事,他和徒兒們,兩人扛一石,又非讓一個人扛的。我看仁兒個兒小,力氣不大,明日我就讓一力氣大的徒兒與他一起,也可輕鬆一些。」高瑜才放心。高仁卻不屑參義之語,默語:「賞我錢於我有甚好處?還不是讓你們收拿去?我又得不來一錢半文。整日跟著你,雲姐恐永遠也等不到我贖她。」想著水雲,高仁不禁又犯愁,一人默默走開了。翌晨,李參義帶著高仁及幾個徒兒,往吼獅崗去。參義果然揀了一個氣力大的徒兒與高仁搭合。並再三叮囑,幹活要勤快。眾徒兒都應好了。已到那人家,參義與主人攀說一番,之後起工。那些徒兒們平素干起活來,總要催逼千百次,今日聽師傅講了些動耳的話,加之主人家有個風騷老婆,不斷在人群中鬧笑,這次幹活,真像是千日間聚足的精神,牛叫馬嘶,十分賣力。那事主見他們做工攢勁,也神氣正經地遊走。好像有了他們,還怕這房屋做得不牢實?一時看得高興,說道:「我和你們師傅講好了,只要你們做得好,我心裡高興,就給你們賞錢。你們得好好乾。」眾徒兒正巴望不得他說這話,都前呼后應,極力奉承。高仁本厭有錢人,不喜事主的老婆面前賣瘋賣騷,更不喜事主所講,分明是貶嘲之意。心裡反感,橫豎真有賞錢,也無自己一份。於是不怎樣幹活,懶懶隨別人動作。高仁一懈勁,臉色難看,事主很快看在眼裡,不時地斜眼望他。李參義善察事主心態,忽見他不似先前那樣神氣叫喊,又細心觀摩一會,知事主正為高仁消興,不免心中切恨,圓著眼睛瞪高仁。哪知高仁毫無起應,也沒看參義一眼。參義只好借故走近,私下叮囑提悟。高仁無法,耍勁幹活,參義才放心。但不多久,又見高仁心灰意懶。反覆幾次,高仁只是開始用勁,一會便又懶下,李參義也已好幾次來他身邊嘮叨。至日暮散工,參義見事主沒發下賞錢,料是高仁逆因,回家一直不樂,又火道:「他總是不討人喜歡。」高瑜問誰不討人喜歡。參義道:「還不是你的仁兒?」高瑜應道:「怎會呢?仁仔是很聽話的。」李參義道:「聽話?聽話能贏得錢么?」高瑜道:「你與我講講怎麼回事。我再和仁仔說一下,或許我能說通他。」李參義便把前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與高瑜講了。高瑜知李參義愛財,今日高仁損他財路,能不動他肝火?飯後,高瑜找得高仁,與高仁細說一番。高仁只好與她釋明,自己力氣不濟。而將自己如何討厭有錢人,如何討厭事主夫婦之情一一掩隱。高瑜當真以為他身體弱,力氣小。過去與參義說理。參義卻不信高仁說的話。兩個因此又吵起來。高仁一旁清清楚楚地聽他們爭吵,忽悔不該欺騙姑母。姑母常在姑爺面前護著自己,多少要陪付代價,真覺有點對不住她。自己淪落之人,有甚使姑爺不悅之處,應讓自己應承,免得姑母再操心。想畢,走兩人前道:「姑母、姑爺,你們別吵了,姑爺說得對,我不該掃事主的興,大家因我一人才沒了賞錢,是我偷懶,姑爺要打要罵,只朝我好了。」高瑜道:「仁仔,別扯謊,你定有什麼事!你平常幹活,從不偷懶的!」高仁只好說道:「我昨夜沒睡好,今日有點困。」李參義道:「怎樣?我說過他不是扛不起石頭,你卻總護著他,這下該信了吧?」高瑜道:「我是說他不偷懶,非有意損你財。方才他說的,你也聽見了,你怎好意思動輒發火?」李參義道:「你也別和我吵,我和仁兒的工事,你以後少牽涉。」說罷,又對高仁道:「仁兒,此後你要好好睡覺,幹活要出力,你記住了?」高瑜見李參義大動怒色,只得拉高仁道:「仁仔,向你姑爺道個歉,明日好好乾活,天也晚了,快入房睡去。」高仁向李參義咕嘟幾聲,默默回房了。背後仍聽姑爺指責姑母。
時光流逝,高仁卻越覺得不好在姑爺家呆下。因想到乾爹乾娘,他們一家雖恩重自己,無奈缺衣缺食,真不想再去那裡。又想到困在高貴家的水雲,還有已死爹娘,魂牽夢縈,不堪回首。對著冷風,落葉紛紛,日頭已墜,幻想以後的路,像這黃昏一樣難以看透。「該怎麼做呢?」高仁追問自己,心中愈凄苦。「我要到高家莊去,對,去高家莊一趟。」掐指算空閑日子,盤想已定。高仁來高瑜面前。高瑜正干針線,見他臉色不太好,問道:「仁仔,有什麼事?別整日不說話,心中不痛快的,說來給你姑母聽聽!」高仁道:「姑母,過幾日我要回家一次,你和姑爺也說一下。」高瑜道:「就這事么?」高仁點頭。高瑜嘆道:「你也該去一次,看一下你的家,看看水雲,去你爹娘墳前說幾句話……」說不了幾句,便聲塞語哽。高仁只好跑出去。隔幾日,高仁回去。家鄉的麥已割齊,留下空蕩蕩的田野,高仁緩緩走入家田,還留有當日與水雲放玩的風箏,經風吹雨打,早很破舊。高仁將風箏捧在胸前,乾脆躺在田裡,獃獃地望著天。空中幾隻蒼鷹頭上盤旋。若往日,高仁早發出一彈弓,將蒼鷹打下一隻,但彈弓送了李信,因想起與李信一起的日子,佩服他有一身好武藝。胡思亂想一陣,好久起身,將風箏揣在懷裡,往家裡去。猛想起文吉、開平,默語:「久未見兩兄妹,不知他們有沒有下山找過我與雲姐?可知道我家的事?他們或許早知道了。過後我還要去山上看他們兩個。」轉眼到家,家中物器、牲畜已被高瞻啟收走,剩下空蕩蕩一片。高仁落了幾行淚,收拾一回,又往父母墳前去,哭了一場,方往山上找文吉、開平兩兄妹。兩兄妹故知高仁父母遇害一事,都勸慰高仁一陣,問候高仁安好,又說他們兩個常會去看水雲,叮囑高仁放心。說后,三人便去往高貴家,看望水雲。兩兄妹將高仁帶到屋后,敲動後窗。窗口驟然打開,探出一個喜不自勝的頭面。水雲只以為文吉、開平兩個,忽看見高仁,驟然變色,驚喜悲傷,眼前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仁弟弟么?免不了兩人頭碰頭、手搭手,哭笑起來。開平、文吉兄妹也在一旁湊高興。兩人親切一陣,高仁忽低頭不語,水雲問他何不說話。高仁覺得有愧,將后不知怎樣掙錢,贖她出來。甚愁苦!水雲急急安慰,不用著急,相信終有一日,了償心愿。即便不能,只要高仁隔三差五地看她,也知足了。哪知高仁一聽,火冒三丈。一定要將水雲贖回,不要水雲呆高貴家。三人急來勸慰,方才平息。良久,兩個含淚別離,高仁又拜別文吉、開平,囑託他們好生守著水雲,有空看她。兄妹二人一一應允。高仁方回龍水灣。
新年將到,姑母家缺柴火,高瑜吩咐高仁,上山砍些乾柴來。高仁應命去了,來到山上,砍了幾根樹丫,尋覓時,忽見地上躺著好些粗硬良木,想是別人砍下的枝丫,忘了收拾,丟在此處了。便將其與砍好的木柴捆一起,掂量掂量,足夠半月之炊,便早早下山。高仁剛到家廊,卸下柴木,又聽姑母姑爺在爭議什麼,側耳細聽,說做新衣一事。聞李參義道:「若他們三人都做新衣裳,又備好酒好菜,這年也過得太花費了。」又聞姑母道:「往年春節,你不是給大狗、二狗做新衣?還不照樣設了滿桌酒菜?如今這春節,大不了只給仁仔添做一件,有何大妨?」參義道:「你還不知打仁兒進了這家門,支出比往年大了,過年過節的不節儉些,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我說給二狗做件衣裳,大狗、仁兒的就算了。」姑母道:「我看給仁仔做一件,大狗、二狗的擱下以後計量。」參義眼裡只認一個錢字,怎捨得為高仁添衣,慍道:「你怎如此死摳心眼?我又非對你仁兒壞,我只擔心二狗人小,不給他做,會鬧他哭,故此才給二狗一人做,大狗的不一樣免了?」姑母道:「仁仔死了爹娘可憐,別無選擇才進了我們家。我們好好照料他,給他一個安慰!虧你還是做姑爺的,有這麼小氣的?」參義笑道:「我豈不知仁兒處境?若我們越那樣對他,越讓他不好受。我這樣做不會錯。」姑母氣得直罵:「誰辯得過你天生油嘴滑舌?」悶不作聲。高仁聽得明白,姑爺不願給自己做衣裳,故借口推脫,這樣下去,姑母、姑爺肯定鬧僵,到時也幫不了姑母,不如自己趁早打算,為姑母著想才好。雖看不起參義,卻為高瑜擔心,隻身廊外想心事。狗兒兩兄弟玩耍回來,在院中戲鬧,不斷喊高仁來玩。高仁也無暇顧及。高瑜聽大狗、二狗喊高仁,忙出來看望,見高仁坐地上,說道:「仁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柴砍好了?」說著,拿巾布在他身上翻拍,嘮叨一番,拉入屋,喝熱茶。續又嘮叨。李參義卻走出屋外,與兩狗兒逗玩。高仁因此打算離開姑母,又不便與她說,及過了春節,終開口與高瑜說了自己想法。高仁實意外出,或許那樣,才能掙到錢,贖回水雲。只有離了龍水灣,才可不讓姑母護著自己,不讓她受害。高瑜聽畢,詫異道:「仁仔,你別嚇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姑爺,可他就是那德性。不要太在意。」高仁道:「我不怪姑爺,我不想在這裡,只會給你們添煩。」高瑜道:「傻子,你怎會給我們添煩?你在我家幹了不少活,計較起來,恐怕還要補還你,莫說白吃白住,就算白吃白住,原也應該。我們是你姑母姑爺,你是個省事人,這一點還不知?」高仁說不過姑母。高瑜橫豎不讓他回去。無奈,只好一人回房,打算悄悄離走。至夜,高瑜又來高仁房中,勸慰一番,子時方回。
隔日,高仁早起,留下一份書函,打點外走了。行未遠,卻見高瑜從后跑來,喘氣喊道:「仁仔呀,等一下,我有話說。」高仁止步。高瑜趕至道:「你真的看不起我們家,要回去了?」高仁忍淚道:「姑母,哪裡話?我連累您了,仁兒來生有福氣,再讓姑母照顧吧!」高瑜含淚道:「我早知這裡留不住你,好生照顧自己!」說罷,掏出兩錠銀,放高仁手裡。高仁推卻不過,只有收下。高瑜續道:「好好保重,有空常到姑母家來。」高仁應諾去了。高瑜又趕上送他一程,高仁道:「姑母回去吧,不用送了,仁兒自己走。」高瑜才停下,看高仁遠去,默默垂淚回家。
別過乾娘又見姑,孤零尋托依。一身孑然,途塞前程迷。
只顧薄情貪利,便笑你,假名參義。不堪冷欺,含忿恨偷離。
——《關河令》
高仁一面走,一面打聽哪處用人,也好找些活干,至少糊糊口。誰知姑母的兩錠銀用光了,還尋不出有著落處。不免有些懊悔,若到高家莊去,買些用具,或買些飼養之物,可掙來更多,如今這些錢稀里糊塗地耗掉,真多有不甘!高仁此時又恨自己愚蠢,即便現在回去,也不能了。也找不出哪處用人,即便找著,人家又不願收他。眼看身陷絕境,不禁渾身懼怕。高仁一時想不出好計策,只得一路乞討。又一面笑自己,從未想過自己會落此境地。剛討好飯,從一家走出,正張口吃起。只見一年長乞丐跑來,一手將飯碗搶走,又一腳將高仁踢開,臭罵幾聲,只顧狼吞虎咽。高仁想搶回,乞丐卻把高仁打倒。高仁一時捂著肚皮,躺地上呻吟。乞丐吃畢,走至高仁身旁,脅迫道:「娃兒,你可知道這些人家只給誰施捨?我,老子我,別人不許到這裡,何況是你這娃兒!聽好了,以後休想來到此地,快滾。」說畢,又一腳加上。高仁哪受得住這等屈辱,尋來一塊磚頭,要和那乞丐打起來。那乞丐急上前奪他磚頭。高仁力氣不濟,被他將石頭打落,扭倒在地。高仁猛往他手上咬一口。乞丐疼得直跳。高仁急拿回磚頭,怒視乞丐。乞丐見他難以降伏,也不敢妄自上前欺他。兩人眼對眼看了半晌。那乞丐道:「好了,娃兒,老子也不打你,看我們同道中人,不如商妥一個條件,往後你討了飯,你一半,我一半,我就允你在附近乞討,你看如何?」高仁似乎沒聽他,呆了一陣,扔磚頭跑了。找來一個角落,躺著閉眼就睡。天明時,因昨夜沒吃,肚裡餓得咕咕響,起身便竄人家乞討,正歡喜弄得一些稀飯。遠見又一乞丐方醒,看高仁手裡捧飯,虎視眈眈地望著。高仁明白這乞丐像昨夜乞丐一樣,割地為主,不容別人占他地方。便貓腰尋來一塊磚頭對著。那乞丐見了,果然軟下來,不再咄咄逼人。高仁一面守著磚頭,一面安心吃飯。
高仁乞討了幾日,對別的乞丐不再害怕,只要凶一點,別人也不敢惹自己。卻說高仁那早遇見的是一疤臉叫花,每日高仁乞飯,他都看在眼裡,因高仁總守著磚頭,才不敢妄打高仁主意。但幾日過去,他眼色似乎有變,偶爾嘲笑。高仁也猜不透他想什麼,反正不理喻,只管自乞。一早,疤臉叫花忽離了附近,約莫半時辰,卻見他帶來另些乞丐,老遠對著高仁指指點點。高仁情知不對,緊忙拾起磚頭,立起身來。那些人靠近,只聽一高個乞丐道:「就這蠻小子么?」疤臉叫花蔑看高仁,點頭稱是。幾人蜂擁至高仁身旁,你奪我拿。不一會,高仁磚頭落地,雙手被捉。那高個叫花揮拳往高仁後背一捶,喝道:「叫你敢往這兒來?叫你小子膽大包天?」高仁只覺後背「咚」地被擊,半晌喘不過氣,疼痛難忍。疤臉叫花趕來,又楸高仁耳朵,又扯頭髮。其餘叫花也不斷加拳腳。高仁雙手被困,只不吭聲,由他們喝打。那些叫花打夠了,也知高仁伏軟了,便歇下,喝高仁離開。高仁無奈離走。
高仁想找無叫花之所清凈,誰知找了半晌,也尋不出無叫花處,默語:「這是繁華喧鬧之地,無怪叫花皆來此處,若農家村舍,叫花罕至。等我離了此處,就不愁討不來飯,免讓人欺負!」想畢,又自笑起來。
高仁讓叫花打怕了,不敢再乞,似覺每位叫花皆有敵意,看都不敢看叫花一眼。原先父母在世時,家裡見來了叫花,只知叫花子可憐,給他們一些糧,他們就千恩萬謝,好話連篇。如今身臨其境,始知叫花這麼賤!高仁已一日未食,餓得實在難受。他擔心會不會餓死,生命就這樣終結?此時他又恨高貴,恨高貴的爪牙,還有無情義的姑爺,尤恨恃強欺弱之人。心裡不平,難免雙眼噴火,咬牙切齒。自知餓得受不了,見附近有一賣包子的,便想偷兩個充饑,此時也顧不上臉面,顧不上有甚後果,悄至攤主身後,等候時機。天色已晚,攤主著手收拾具物。高仁趁攤主彎腰之際,即刻抓來籠中兩個饃,閃至一角,狼吞虎咽起來。片時,饅頭被啃個精光。高仁想知攤主有何起應,觀了一會,似乎沒有察覺,不禁心中暗喜,尋一偏僻處睡了。卻說那攤主回家,飯後清帳,發覺賠失了兩個饃的生意,心中怪疑,再清查一次,仍然如是,便認為是自己哪兒弄糊塗了,也不甚在意,次日照舊點好數目上集。高仁因想在鎮中尋活,不願這麼快回家,及至自己餓壞了,才想著回家好,吃飽之後,又毫無思家之情。他還認為自己能尋出一個好活。不料又尋了一日,仍無起色,肚皮餓空了,又不敢乞討,便想再偷一次。高仁來至昨晚偷盜之所,見那攤主未收,趁他不留意,竊來三個熱包子,又一陣狼吞虎咽,轉眼吃了精光,窺那攤主無應覺,滿足走了。那攤主飯後清帳,再次發覺帳目不對,不由心存疑慮,莫非又弄糊塗了?遂問妻子,今日出了多少貨。他妻子說,三十三包子,三十二饅頭。攤主見數字對頭,疑是有人偷盜,猜測昨日也一樣,並非自己糊塗。攤主怒道:「如今這世道,做賊的也真猖狂。」他妻子知其因,說道:「明日你好好留心,抓住了,給他一個顏色,八九是叫花乾的,管他是叫花還是叫菜的,當面揍他一頓就是,好好的不來討,硬要偷雞摸狗。」攤主也不言語。
卻說高仁次日還沒想到離開,在鎮上尋了半日活,肚皮餓時偷偷在一人家乞了一碗飯,避開別的叫花,躲一旁吃了,下午續尋,見幾日無獲,才覺得鎮上找活太難,本決意明日回高家莊,過段日子再去姑母家。早知在外找不出活路,何苦要離開姑母,如今哪怕姑爺再無情義,也寧願呆在他家不出來。似覺想通順了,心中也平靜許多。天色已晚,肚子不覺又餓乏了。此時集上人跡稀少,只剩些許叫花子。高仁雖想再乞討一次,只怕又像上次,此念便消。因想再去偷包子,反正那死攤主呆眼鈍耳,量偷他東西,他也察覺不出!心中得意,真去那裡了。悄窺那攤主,這次可不唾手可得?慶幸自己來得及時。原來攤主正背著蒸籠看書。高仁走近蒸籠,不料剛近,似覺腳下絆住一線。細線另系有紙,攤主坐守紙旁,見紙張繞凳腿旋動,回身觀看,恰見高仁伸手取包子。高仁聽聞紙響,見了攤主回身,也大吃一驚,想跑不及,只得讓攤主活脫脫捉住。暗想這下完了,不知要闖出什麼事來。那攤主已抓得高仁,哇哇大喊,十分得意,咄咄逼人。高仁不由漲紅了臉,無地自容。此時引來好些旁觀者,多是乞丐及鄰近居民。攤主見圍來許多人,愈加放肆,照高仁臉上就是一拳。高仁被打倒在地,頃刻鼻孔流出血來。攤主又將高仁提起,指對人群說三道四。他說故意裝成看書,早備好機關,只等高仁上鉤。又說他如何敏捷,怎樣抓住高仁,高仁如何抗擊,他又如何制服。說了一堆,還不斷拍打高仁額頭。那次欺負高仁的疤臉叫花,及幾同夥也已圍來,一位指高仁道:「這不是當日挨揍的小子么?我們不讓他搶飯碗,真難為他到這裡來偷。」說得幾個叫花哈哈笑起,又有幾個往高仁身上扔石子、菜屑,嚷叫道:「小子好好認伏,等你在此呆不下,喊我們幾聲爺爺,求我等護你,我們豈有見死不救之理?」一面辱罵,一面擲扔。高仁萬分羞愧,首次偷盜,便招如此羞辱,難道老天爺真沒長眼,有意跟我高仁過不去?又有幾位街坊鄰人點擊,「哪兒來的小子,膽子賊大跑這兒偷東西?」、「從小沒了教養,大了還有甚好出處?」、「他爹娘怎麼無心管教他,任他亂竄胡為?」高仁聽此不冷不熱之語,心中更覺沉落,似已浮在世外,與世人毫無絲連。正待自己如何收場,只見一五旬婦嫗靠來,問道:「何三,怎回事呢?」攤主見有人問他,愈起勁道:「田媽,這娃兒從小不學好,偏來偷我的饃!」婦嫗觀望著高仁。高仁不由雙臉漲紅,不敢正視。田媽道:「我看這娃不像個沒教養之人,他是餓壞了才偷你的饃。何三你賞我一個臉,釋開那孩子,讓我領回家去問問。」何三道:「田媽夫婦二人德高望重,通情達理,遠近皆知。今日您既開口講情,我何三豈有不從之理?只是這娃兒屢次偷盜,任您教問,恐也白搭!」田媽道:「不管怎樣,讓我先帶回去問清才好,他盜了你多少東西,我照價陪還。」何三道:「這可不必,區區幾個口中物,不足掛齒,我只擔心田媽您讓這娃兒騙瞞過了。」田媽冷笑道:「我田芳玉活到今日,竟讓一個孩子騙住不成?」說罷掏錢,放案桌上,奪過高仁要走。何三急拿回銅錢與田芳玉,賠笑道:「田媽帶過他去就是,這樣豈不是瞧不起我何三?」推卻再三,田媽收回,帶高仁回去。高仁一路驚慌不定,身不由己,如墜雲霧,一會半時,被帶入一人家。田氏喚來其夫,私自與他說了些話。高仁也偷望了那老漢一眼,棕臉長須,牛高馬大,聲如洪鐘,精神飽滿,似從天上掉下一個神仙,不禁暗自嘆贊。此時天色已黑,田媽亮燈,備一些蒸薯,使喚高仁吃用。高仁不敢動彈,只躲一角,垂著頭。夫婦兩人相望,思量著策略,使他說話。田媽道:「孩子,你是哪裡人?為何到這裡來?」高仁不答。老漢道:「折騰了一日,你該餓了。不如先吃些紅薯,填飽肚子,我們再聊聊。你看如何?」說罷,抓起幾個薯,往高仁手上送。高仁急避過身,背著那老漢。老漢無奈,只得將薯放回,怔怔望著田芳玉。田芳玉道:「民青,我們先吃吧!我都餓了,你不餓么?」姜民青會意,與田芳玉大口吃起紅薯。不時又看高仁。高仁只是背著身,面牆角不語不動。兩人搖頭,不知該如何對付。靜過半時辰,兩人早已吃畢紅薯,餘下幾個,放盤裡生涼。姜老漢發話道:「孩子,你也該吃些東西了,熱乎乎的薯都涼了,看著多可惜!」說著,又拿眼去調唆田芳玉。田媽走過身去,拉高仁往桌邊來。高仁半推半就,緩移至桌邊。田媽抓起盤中薯,往他手裡塞道:「快快吃,天氣寒冷,吃完早睡去!」又吩咐姜民青另置床塌。姜民青應著去了。高仁埋下頭,三下兩下,便將紅薯吃光。姜田二口自成婚來,並無子女,家中只有他們兩個。因其無後,故對年輕人特親套。兩人素日待人又好,今日田媽見高仁被眾人所困,不免有救度之心。別人都疑高仁天生賊性,她卻不信,意對高仁好好勸導,引其入正。田芳玉見高仁吃完,又道:「待我取暖水來,洗洗臉,洗洗手。」取來一盆暖水,放桌上,撫高仁道:「把身子低了,我給你洗洗臉。」高仁將頭微微低下,田媽笑著,用手在他臉上擦洗,找來干巾揩凈。又為他洗手。高仁頗受寵若驚,畏畏縮縮。等田媽擦乾了手,又側一旁不則聲。此時姜漢已置好床鋪,往廳堂來,見高仁不似先時沉寂,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高仁細說道:「姓高名仁。」姜漢道:「高仁……你不是這裡人吧?要不,你父母為何不領你回去?」高仁搖頭,不覺眼中噙了淚。兩人見他流淚,有些詫異,一時也猜不出所以然。姜漢道:「告訴我,你是哪裡人,過幾日,我兩人送你回家。」高仁不言語,此時眼淚似斷線珍珠,撲哧撲哧,不停掉入土中。田媽見他傷心,心中也悲戚,說道:「孩子,要哭就哭呀,有傷心事,都吐出來,給我倆聽聽才好。我們都是好人,若有困苦,定會幫你。」高仁出外多日,嘗盡苦酸,今忽提及已故爹娘,又思念水雲,可悲自身處境,概嘆人間世情淡薄,不期自己流浪乞討,更不期飽含羞辱時有人來愛撫他。種種情由,悲苦交集,情不能已,忽掩面大慟。伏在桌上,同器物一起響起。夫婦吃了一驚,知他有難言之隱,田媽過去摟他,一同流淚。姜民青走出屋外。
田芳玉等至高仁平息,催他上chuang歇了,自己卻回房發獃。姜漢見田氏將高仁送入房,隨後進來。兩人靜坐一會,姜漢道:「你說這孩子會不會趁黑逃走?」田氏頗吃一驚,即起身道:「快看看去。」兩人又往高仁房中去,止立門外,田氏隔縫觀望一會,只見高仁雙手抱胸,睜著眼想心事。回身小聲於姜漢道:「我們先看住他,等他睡了再離開。」又想他或為今日街上之事不安。便走入房中,勸慰道:「孩子,安心睡吧,不必為今日之事愧心,那何三千不該萬不該打你,明日我就帶你到他家,讓他給你道歉。」高仁只里側著身,裝成安靜入眠。田氏想他睡安穩了,走出於姜漢道:「他睡著了,我們走罷。」姜漢道:「他說了些話沒有?」
田氏搖頭道:「還沒有。多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他可不相信任何外人。」姜漢道:「要不,我給這門上個鎖,以防他夜裡逃走?」田氏想了一會,淡淡說道:「還是算了!他真要走,是遲早的事,我們也留不住他。況也無須強求!」兩人說了幾句,回房去了。高仁將兩人之語,細細聽入耳中,不免又掉幾掛淚,想此二老好人,該誠心信依他們。
翌晨,田芳玉果真領高仁往何三家去。何三自然說了些歉意之語,還留二人享用午飯,含笑送他們走了。高仁在田芳玉家呆了幾日,愈相信夫婦二人,漸將自己身世講與他們聽。夫婦二人問他將后怎樣打算。高仁想是掙不了錢,不如學武,若像李信一樣好武藝,還怕搶不來雲姐?甚者將高貴一家殺個精光,為雙親報仇。二人念其言有理,如今讓高仁在世上空手空腳去掙錢,那是千難萬難,或給他找個好師傅,授予武藝,才有活路。姜民青道:「就讓仁兒上武當去!武當山離這兒不遠。聽聞山上有位高人,技藝駭世。仁兒在那定能學得滿身絕技!」高仁聽畢,欣喜若狂,問姜民青道:「當真?今日就去,我等不及了!」田芳玉道:「功夫不負有心者,只要你誠心學,怕師傅不肯傳你?怕學不來好武藝?只盼你早早藝成,遂你素日心愿,我們也高興。」姜民青道:「我看今日不妥,今日得好好準備,明日趁早趕路。一路打聽打聽,終會找到武當山的。」高仁道:「仁兒有個請求,不知當講可否?」田芳玉道:「什麼請求?」高仁道:「仁兒講來,二位莫笑話!」兩人同說道:「不會的,只管講。」高仁道:「我爹娘已去,孤苦無依,承福得二老照顧,仁兒雖無以為報,但求能認你們義父義母,盡我感激愛親之情。」二位聽得,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忙應道:「極好,極好,求之不得。」姜民青道:「我兩人無子無女,你肯認親,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你的情我們認了,只怕你嫌棄我們。」高仁道:「哪裡話?」急忙跪下叩拜。兩人高興得又是大笑,忙攙高仁起來。田氏樂著去打點行李。高仁、姜漢盤想明日之旅,不在話下。
詞曰:
從不圖鹽貪油,落得人失遠走。
路邊有惡狗,誰管對錯是否!
消愁,消愁,苦海終會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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