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徐皎遠遠地看著他。
她相信這一刻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相信他眼裡盛滿的愛與熱意,相信他的感激與感謝,可她已經不是昨日的徐皎了。
傷痕可以淡去,傷痛可以漸緩,可傷心永遠不會磨滅。
過了不知多久,她拿起包,起身離開大禮堂。
學生們轟的炸了。
章意追了出來。在離大禮堂不遠處的人工湖邊上,他攔下徐皎,氣喘吁吁地向她解釋道:「對不起,是我唐突了,我沒有想到……」
「打住吧,別再繼續下去。」徐皎打斷了他。她的神色淡漠、疏離,甚至還透著一股厭倦的意味,「我很感謝你還愛我,可我已經不需要了。」
「為、為什麼?」
她轉而看向湖面,不遠處有情侶正在楊柳樹下接吻,男孩的手撐在女孩頭頂,想靠近又不敢壓著她,兩人身體幾乎緊貼,卻又留有一絲餘地。湖心游過一隻水鴨,撲棱著翅膀正在追逐一條狡猾的小黑魚,離得近了卻沒有一口啄下去,而是銜住小黑魚,把它藏到了遠離鴨群的水草叢裡。
任何一種形式的愛,她都渴望。可她卻說:「我怕了,我怕有一天你會再次看不清自己的心,再次猶豫不決,再次傷害我。老實說就算我可以很堅強,可同樣的傷害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徐皎看向他。
陽光下的他一如三年前初見,美好得像裝嵌在櫥窗里的珍品。然而珍品易碎,器物再美,終會傷人。
「章意,我們好聚好散,好嗎?」
不好。
章意的心裡有一千萬個聲音在吶喊,可他能怎麼辦?如果她哭,她抱怨,她生氣,她發泄,那麼也許他還有一線希望,可她如此平淡與冷靜,他就知道她已經深思熟慮,下定決心。
他的手虛無地晃動了一下,放開了本就遠離的她。
不想回去面對大家的失望,章意獨自一人在街頭走了很久,不知不覺間來到「霓虹」。猶豫之間,他推開了另一扇五光十色的門。
過去的他,就算再怎麼失意也顯少會刻意買醉,哪曾想頭一次隻身而來,就好巧不巧碰見同樣來買醉的孔佑。
孔佑正愁一腔苦悶無處發泄,提起酒瓶就坐到了身旁。他雙眼迷濛,走路左搖右晃,肩膀挨著章意還差點撞到他的頭,顯然已經喝大了。
見章意神色落寞,孔佑挺起肚子打了個酒嗝,傻樂起來:「你哭喪著個臉幹什麼?兩個女人至少都喜歡過你,我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臉,湊到章意麵前,「你瞅瞅。」
燈光下離得近了,章意才看清他眼角巴掌大小的一塊烏青。
「我今天跟江清晨表白了,我說我好像有點喜歡她,你猜她怎麼著?諾,一拳頭把我打成這樣。」他說著哇哇大哭起來,「章意,老實說你是不是克我?」
自回國以來,先是徐皎,再是江清晨,凡碰上他,他都被壓了一頭。淪落到今日,居然還得跟情敵一起買醉。
「你說我慘不慘?慘還是我慘,我都還沒哭呢。」說著咕嚕了幾口酒,他接著哭了起來,「我到底哪裡差了?不就小了個把月,又沒缺胳膊少腿,至於那麼嫌棄我嘛。」
「你……喜歡清晨?」章意才反應過來。
「怎麼,不行啊?」
章意覺得好笑:「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這麼多年朝夕相伴,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喜歡她?」
「應該是命運的安排吧。如果不是她喜歡你,我也不會喜歡她。看到她死鴨子嘴硬的樣子,我這裡,」他指著胸口的位置說,「忽然之間好疼好疼。」
孔佑說:「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麼彆扭、弱小又無助的樣子,該死的太迷人了。」
章意無言以對。
面對一個比他更遲鈍的男人,原本雜亂無章的心緒忽而明朗起來。或許沒有那一遭,他也不會發現自己的心意,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明確。
他寬宏地拍了拍孔佑的肩膀:「男人哭吧,不是罪。」
孔佑收到來自情敵的安慰,哭得更凶了。
時間轉瞬來到五月,徐皎順利結束答辯,拍完畢業照,拿到學士證書,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社會打工仔。畢業典禮上守意的師傅們都來為她慶祝,小木魚送給她一隻親手刻有「遠大前程」的木雕小貓,老嚴帶來了她的巨幅海報,章意送給她一束七里香。
老嚴賣力找補:「小章最近太火了,店裡天天都有人來找他,忙得是焦頭爛額,就這七里香,你別看蔫了吧唧的一束花,還是他連夜去市場買的,人都關門了硬是把門敲開,花了好幾倍的價錢才沒挨老闆的拳頭。」
徐皎笑一笑。
老嚴大概是覺得他的禮物太輕了吧?可她知道七里香的花語是勇敢,他還沒死心。不過她還是欣然接受了。
之後她的工作開始密集起來,名匠旗下有多項雪茄、遊艇的業務,時不時就要出席晚會,參加廣告拍攝,偶爾還要為遊艇會站台,經紀人雷厲風行,甚至幫她簽了一部電影,她在裡面扮演一個藉藉無名的角色,不需要露臉,沒有台詞,一生窮盡,為琴而生,因此非常考驗手的表演能力。
為了進組后不拖後腿,徐皎特地報了一個古琴班。班裡大多是幾歲到十幾歲的小孩,鮮少有跟她一樣的「大人」,換了身份后再看世界又有不同,好在她悟性高,中途插班也跟得上課程,有一次還被老師誇了,收到來自一眾小朋友羨慕且嫉妒的目光。中途下課她到走廊上跟叮噹打電話,正講起這件事,忽然目光一定,對方也旋即看到了她。
徐皎很快掛斷電話走了過去。
胡亦成把一個女孩送進門,叮囑道:「好好上課,認真揣摩老師的意思,別走神。」
女孩有點不耐煩,把書包往身後一甩:「知道啦。」
徐皎看到門牌上「藝術表演」四個大字,猜到他們之間的關係。
「帶新人來上表演課?」
「嗯。」胡亦成點點頭,「你呢?」
徐皎說:「我學古琴。」
「手替的工作吧?」
「嗯,差不多,也不全是,這次不是替身,就是我自己。」
胡亦成聽她講戲里的角色,說是角色,其實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上帝視角」,通過古琴來映射什麼而已。而她卻很開心,開心的不是有了人生第一個大熒幕的角色,而是她的手有了更大的表演空間。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胡亦成感慨道。
徐皎微微一笑。
「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也幫你接了一個跟琴有關的工作,不過是彈鋼琴,你還特地去學了一段時間,雖然只有那麼一個鏡頭,但你對待每一份工作似乎都這麼認真,認真到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很傻。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把這個勁頭用在事業的鑽營上,或許我們早就不一樣了。」
徐皎也記得那一次鋼琴手替,結束工作的時候在咖啡店還差點被燙到手,幸好一個男人幫助了她。
她說:「會不一樣,但不一定變得更好,也許變得更差了。」
「你說得對,要是跟我一樣,我們之間大概走不到後來。」胡亦成想起兩人最初一起奮鬥的時光,心中仍舊湧起一股暖流,原來流星雨劃過天空,並非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轉頭看向別處,默默掩鼻換了聲氣,才對她說道:「徐皎,謝謝你。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章意不會輕易饒過我。」
徐皎一愣,還是說了實話:「那件事跟我沒關係,我都交給律師處理了,沒有再問過後續。」
胡亦成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面色微微凝住,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他了。當初得知你整天背著我偷偷往守意跑的時候,他還問過我為什麼要妨礙你交朋友,好笑吧?那個時候他居然還不知道你喜歡他,更好笑的是,只是把你當成普通朋友,他就可以為了不讓你為難,從而答應為我牽線梵刻,我想他那個人情應該很貴。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保護你的名聲和你的未來,我現在應該也不會這麼容易能重新開始吧?」
胡亦成說完看了下時間,「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
徐皎慢半拍地應了聲好。
胡亦成舔了下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幾次要開口都止住了,最後只道:「再見,祝你前程似錦。」
徐皎說:「謝謝,你也是。」
胡亦成下了樓,正要取車,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猜到是徐皎,揚起笑容回頭道:「你是不是……」
徐皎喘著氣說:「你剛才說章意一直在保護我。」
胡亦成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他當初有跟你說什麼嗎?」
「有。」
多年的默契讓胡亦成瞬間猜到她的心思。他的心頭忽而掠過一絲寂寥,似那鏡中花水中月,若即若離,終要斷舍。
「他給我講了一個僧人和老虎的故事,不過和我看到的故事有點不太一樣,他的故事裡不是一個僧人,而是兩個,當老虎走投無路想要吃人的時候,它沒有選擇一開始與它相伴的僧人,而是吃了另外一個僧人。」胡亦成說,「一開始我不懂他什麼意思,後來我明白了,老虎是我,而死掉的那個僧人,是他。」
徐皎的心抽了一下。
「徐皎,你想過嗎,一個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願意以身飼虎去保護另外一個人?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要向我確認這一點,但我清楚知道一件事,或許在他還沒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了你。」
可惜他看懂這個故事的時候太晚了,如果他能早點看懂,或許能夠體會到章意的良苦用心。老虎寧願吃別人也不吃最初給過他溫暖的那個人是為什麼?因為他內心深處,尚且留有一絲餘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