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胡亦成這回是真的走了。
徐皎上完剩下的半節古琴課。前頭才誇過她的老師,後頭就嚴肅地批評了她。當著一眾小孩的面,徐皎被說得無地自容,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她立刻收拾東西離開了教室。
叮噹已經在外面等她,看她沒精打采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我沒事。」
「要是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先回去休息吧,我們把採訪推遲也沒關係。」
「沒……真的沒關係嗎?」
叮噹愣了一會兒隨即笑了,摸摸她的頭:「寶寶,說實話我剛來你身邊的時候,看你一副拚命三郎的樣子,還著實擔心過我的前途,生怕跟不上你的節奏被你甩開,可後來相處久了,看你辛苦也非常心疼你。現在你總算知道休息了,我不知道有多開心。你放心,我來編理由跟公司那麼交代,你不用管了,安安心心回去休息,想我年輕的時候也是老師非常頭疼的班級小霸王呢。」
徐皎反過來也摸摸她的頭:「厲害啦,我的小叮噹。」說罷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還撐得住,理由留到下一次吧。」
「你真的沒事?」
「嗯。」
叮噹莫可奈何,陪著她完成了一個採訪才結束一天的工作,收工時已經晚上八點多。對方耽誤了她太多時間深感歉意,萬分熱情地邀請她一起吃晚飯。
「正好還有幾個小問題沒問,吃飯的時候可以繼續聊聊。」
徐皎說:「那就由我來請客吧,要不是遷就我上課的時間,也不會拖到你們下班。」
叮噹立刻安排,幾個人就近去了隔壁的一家火鍋店。
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大家都卸下了彼此的偽裝,就當朋友聊起天來。記者問徐皎:「手模特在國內確實算小眾領域,熟知的人不多,有這方面需求的也少。你長得這麼漂亮,真不打算轉行去當演員?」
徐皎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不排斥,但要看機緣。她直言道:「至少現在還沒這個打算。」
記者點點頭,又道:「問個私人的問題,你有男朋友了嗎?」
叮噹立刻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幹嘛?採訪表上可沒有這一條。」
「哎喲你別緊張,我就是隨口一問。」
「隨口一問也不行。」
徐皎沖她安撫似的點點頭,說道:「我沒有。」
記者精神一震:「真沒啊?那你看我怎麼樣?」
「噗——」攝像和叮噹都差點噴了。記者一看他們的反應,訕訕道:「我開玩笑呢,不過你怎麼會沒有男朋友?」
叮噹想起香港那幾天的經歷,自從某個男人出現后,徐皎就很少笑過了。這得多大的情傷吶?讓人難受到這個地步。不等徐皎開口,她搶白道:「這種涉及隱私的敏感問題,咱能不問了嗎?你們記者是不是都有職業病?」
「怪我,都怪我,還真就是習慣,我不問了。」
記者拿起筷子打嘴,才要說起別的,就見對面一直悶悶不樂的女孩開了口:「我有過。」她說,「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男人。」
職業慣性讓記者瞬間又滿血復活。他激動地問:「男人?他比你大?至少不是同齡人吧?」
「嗯,他比我大七八歲。」
「哇,比我還老,那你喜歡他什麼?」
徐皎想笑,好像他某些方面給人的感覺確實有點老氣橫秋,不過在她眼裡卻是樣樣都好:「哪裡都喜歡,喜歡他長得好,有氣質,會哄人,工作認真,態度嚴謹,還很愛很愛家裡人。」
「看起來確實一百分。」
「可他很久很久沒有發現自己喜歡我。」
「啊?」
「他真的很笨,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居然就調戲了我,讓我一直忘不了他。」在蘇黎世的那一晚,當他信步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拍打著網球在地面發出砰砰的聲響時,她的心也在發出一樣的聲音。她害怕狂歡夜那些隨處可見的酒鬼,也害怕他,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相信了他。
她沒有選擇,只能相信他,那是一種宿命的安排。更要命的是,如果他是白天的他,他或許湖光山色,遙不可及,可偏偏是喝醉的他。他在路燈下沖她揮手,眼睛微微眯起來,像一隻慵懶的老貓。
那表情仍舊迷醉,卻充滿了輕佻的意味。
雖然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用幾國語言和她說再見,還稀里糊塗地哼唱了一段當地歌謠,但她認定他調戲了她。
記者不自覺咽了口口水。
「我也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氣憤了,之後你沒再見過他嗎?」
「有,三年後我重新遇見他。」
「你們在一起了?」
「嗯,在一起二十八天。」
記者驚得瞪大眼睛:「不到一個月就分手了?」
徐皎揉了下眼睛:「沒有說分手,只是不在一起了。」
「這什麼人啊?怎麼能這樣!」叮噹禁不住義憤填膺,「太不負責任了。早知道他是那種傢伙,在香港我就應該捶爆他的頭!」
「你們為什麼分手?哦不對,為什麼分開?」
「他生病了,家裡人攔著我讓我見他。」
「就這?」
「他是心理病,可能怕拖累我吧?後來他沒有再找我。」
記者聽到這兒也禁不住扔掉了筷子,抬手就是一杯啤酒,罵道:「我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為了別人好的人了,也不想想這種好是不是對方想要的,如果不是,那就是強加的好,跟道德綁架沒什麼兩樣!分得好,這種男人你還惦記他幹什麼!」
「可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分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他,怕他吃不好,怕他睡不著,甚至怕他出事一度想天天守在他家門外。我只想要他好好的,愛不愛我沒有關係,只要和從前一樣生活就好了。」
「那你……」記者聲音放輕了許多,「你也太喜歡他了吧?」
「嗯。」她沒有否認,「我只喜歡過他一個人。」
喜歡一個人其實是很沒道理的事,你可以安慰她天涯何處無芳草,甚至告訴她時間會消磨一切,可是她想要的不是未來,而是現在,就此時此刻。
「雖然他犯了一個自以為是的錯,但聽你的描述,這男人不錯。如果真的放不下,不妨給他一個機會,就當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她抬起頭看向記者。
記者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嘿,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一整晚你一直心不在焉,就是在想他吧?」
「我……」
「我做記者,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故事也聽了不少,像你這樣的女孩不少,我一般不勸人和好,因為註定要分開的男女,你再怎麼撮合他們最後還是會分開,可註定會在一起的人,哪怕你再怎麼阻攔他們也會在一起。害怕、恐懼、不安,傷心,這是一種感情關係里的常態,你要發現的是,在這些東西更外面,他帶給你的是什麼?」
徐皎放開手,眼睛在火鍋的熱氣下被熏得通紅。
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往下流。
「溫暖,勇敢。」
「還有嗎?」
「獨自,自信。」
「還有嗎?」
「很多很多的快樂。」
「這不就結了,想那麼多幹什麼?」記者撈起一塊肉,大口咀嚼起來。
徐皎茫然地看著前方,火鍋正在沸騰,一如她正漸漸沸騰的內心,紅湯里翻滾的油泡充滿了香氣,讓人胃口大開。叮噹見她整個人活了,好似有了光彩,朝記者豎起大拇指,剛要給徐皎夾一塊肉,就見她電話響了起來。
短短几秒鐘,她眼神里的光又瞬間黯了。
徐皎立刻起身拿上包:「叮噹,你先幫我結賬,我回頭再給你。」說著就飛奔出去。
叮噹想追被記者攔住了。
「讓她去吧。」
「可是我不放心。」
記者笑著說:「你是助理又不是她媽,就算是她媽也不能永遠陪著她。我剛才說了,要分開的人註定要分開,想在一起的人註定會在一起,讓她自己選擇吧。」
徐皎坐上車就開始後悔,一路上不停地抹眼淚,司機被嚇得不輕,油門踩到底,沒有多久就把她送到了守意。她下了車不管不顧地往裡沖,卻在門外被老嚴攔住。
老嚴臉色凝重:「你先別激動,聽我說,我瞅著應該是這些天第一次。他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心裡出了毛病,醫生說再多都沒用,還得靠自己走出來。這不前一陣被你拒絕了,去大醉了一場,回來后就一直鬱鬱寡歡。」
今天本來店休,章承楊和安曉去約會了,小木魚帶著老嚴去逛廟會,章意說想研究新表就留在了家裡,結果他們回來里裡外外找不到他,電話也不接,鄰居都說沒看到他出門,想到以前那些事,擔心的還是發生了,他們急得不行,就差報警了。
「好在小木魚眼尖,看到他躲在桌子下面。這……這怎麼會躲桌子下面?」
徐皎平復下來,輕聲問:「你們沒勸嗎?」
「勸了,怎麼都不肯出來。」老嚴嘆了聲氣,「這不沒辦法才打電話給你,徐皎,幫我們勸勸他,好不好?」
徐皎點點頭。
老嚴往旁邊退了一步,小木魚和章承楊在裡頭自覺退場。帘子幾下翻動,幾人都去了後院,徒留徐皎一人。她把門掩上,關掉大燈,調整呼吸,繞過櫃檯來到他的工位上。
祖母綠的老式檯燈一拉,昏黃燈光在腳下投出一片天地來。徐皎蹲下身來到他身邊,看到他正蜷縮在桌角,拿著一塊表嘀咕著什麼,不禁眼眶微酸。
她輕聲道:「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這是寶珀的五十噚。」他抬起眼睛,「同城會有個人來找我,讓我為他檢驗這塊表的真偽。我告訴他中國有專門的識別機構HGSTC,可以憑身份識別碼和檢驗證書獲取翔實數據,他說他不相信機器,他更相信人。」
徐皎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你……」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講過嗎?要檢驗這塊表的真假,得在黑暗中25厘米距離,仍可辨視時間指示與時間預先選擇裝置的時間設定,並能確認手錶仍在運轉中。在全黑情況下手錶運行的指示,通常要看頭或尾部帶夜光塗層的秒針。」
就在徐皎往後退出桌子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屋內霎時間陷入黑暗。
徐皎低呼:「你騙我?你們一起合起伙來騙我!」
「我只是想再試一次。」章意靠近過來,「你看,這就是五十噚在黑夜裡的樣子。秒針上有塗層,還在運轉,你聽見它走動的聲音了嗎?」
黑暗蒙蔽了她的雙眼,卻讓其他感官變得敏銳起來。她能聽到他的喘息,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甚至可以想到如果這個時候要走,他會怎樣無賴地用身體將她牢牢圈住。
事實上她才剛剛動了一下,他就嚇得抱住了她。
徐皎喘著氣怒吼:「你放開我。」
「我不。」
「你再這樣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你打我吧,罵我吧,隨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
徐皎咬住牙:「我不知道你可以這麼無恥。」
「對不起,我騙了你。」
她放棄了掙扎,聲音變得和緩:「章意,你到底想說什麼?」
「五十噚只屬於你跟我。那次完全是個意外,我發燒的時候腦子裡很迷糊,只是想到你,想到那一夜在海上我教你唱五十噚,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曾經一次次呼喚我,我可能早就死了,在你把二級頭給我之前可能就已經死了。徐皎,我真的很需要你。」
他的手托住她的後腦,讓她不得不面對他。儘管她看不見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有,一呼一吸,一起一伏。
「我總是在潛意識裡走向你,靠近你,需要你,可活著的我卻時刻在一種清醒與剋制當中,讓我一次次失去你。徐皎,我真的很後悔,如果你真的相信叮噹貓的話,可不可以給我一台時光機,讓我能夠回到過去和你重新認識一次?」
徐皎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她捧起他的臉,手指描摹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與嘴唇。他的呼吸一直顫抖不止,與身體強烈地產生著共鳴,這讓她完全不能自已,控制不住想親吻他的衝動。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會回到什麼時候?」
「三年前。」他毫不猶豫地說,「在班霍夫大街,我會在完成葫蘆鐘的那一天一直等到你來為止。如果你不出現,那麼女子網球聯賽落幕的那一夜,我會在網球場和通向酒店的路上,一直尋找你。如果你還不出現,我會在樓下等到天亮,把自己淋濕也要拿到你的聯繫方式。如果、如果還是不行,那麼三年後在咖啡館第一次見你,我會用衣服再次幫你擋咖啡,而且會以此作為開端,向你搭訕。」
她在水深火熱中抽噎起來:「怎麼會是你?為什麼會是你?」
是啊,為什麼是他?
「其實我們真的錯過了很多次,我真的很怕再錯過一次就沒有將來了。」他的嘴唇碰到她額頭,禁不住哽咽,「你的時光機好像不太靈,為什麼還不給我新的電話?」
徐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黑暗中,他找到她的唇,試探性地先舔舐了一下,低聲說:「別哭了。」繼而捧住她的臉,加深了這個吻。
她的手裡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塞過來一個東西。
憑著觸覺,她猜出來是那隻臟到全黑怎麼也洗不幹凈的網球。她又是哭又是笑,握住網球抱緊了他的脖子。
「為什麼把它撿回來?」
「不知道,可能有個聲音在告訴我。」
「什麼?」
「未來有一天我會以此作為憑證。」在章意屏息等待的時候,她輕點了下他的鼻子,揚起嘴角,「將你私有。」
「喔,是這樣。」黑夜裡浮現一串笑聲,「真是三生有幸。」
六月天的某一個深夜,在某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里,不知是誰擺開了烤架,又拉起電影畫布,敲鑼打鼓唱起了詩:
小男供餌婦搓絲,溢榼香醪倒接。
日出兩竿魚正食,一家歡笑在南池。
此夜甚美。
願至水窮處,皆見雲起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