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悲歡離合
七月半,暑去風爽的時節。雖然秋天的氣息已經來了,早晚清涼宜人,但是夏天的生機依然蓬勃有力。花草樹木上墜掛著即將成熟的沉甸甸的果實,似乎在告訴辛苦人們:它們沒有辜負人們的殷殷期望。
從李家墓地祭奠完回來,覃紅星沮喪的進了家門。在屋裡,她坐也失魂,站也落魄,無意中翻到婆婆送給她的禮物,據婆婆說是四婆婆送給她帛錦秀圖,輕輕打開,看著畫面,她忽而覺得畫中那綿綿的黃草,正如李家曾經的荒蕪,儘管那時李家男人不在了,可李家的女人卻依然如畫中的株株爵梅,生命的精彩在經歷了無法計量的苦寒依然綻放,直到凋零在這一片土地上……覃紅星正雙手捧著畫,聽見從外面走進來腳步聲,回頭見是老二。她收起圖,淚珠就滾落下來。她悄悄擦去,問道:
「老二啊,為什麼,你就是非要過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連婚也不結!難道你還沒過夠饑寒交迫的日子?非要冰冷的對待這個冰冷的世界?」
李維國默默的看著母親,他發現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母親一下子完全老了。同樣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還是這樣熱衷這個冰冷的世界。他自記事起,這個世界給予自己的就是冰冷,父親冰冷,家裡冰冷,家外冰冷,家外人更冰冷,他的心在懂事起就已冷透了……他沒有回答母親,他覺得無法回答,他覺得也不用回答。他覺得只要對得起良心,這一生就足夠了。輟學后,他起早趕晚的干農活,替母親餵豬做飯,替父親種田拾柴。後來他覺得父母對他的勤快並不由衷的讚賞,乾脆中午就不回來吃飯了;再後來父親暗暗較勁,母親苦苦哀求,讓他結婚生子,他則乾脆在田裡蓋了間泥巴草屋住著,大部分是時間連家也不回了……
李維國看看母親,沉默不語,看似母親在跟他說話,但是他更覺得母親在自言自語。他覺得自己說話是多餘的。就聽母親停停又說道:
「你們奶奶說得對,活著,莫比較,莫計較!如果做到了這樣,也許你們就能夠身心健康快樂的成長,豁達的的生活。人生路途也就不會布滿痛苦和懊悔了!只是經過後才會明白,結果又是太晚了。我也和你們奶奶一樣,只能說給後代們聽,但是沒經歷過酸甜苦辣的後代們,誰會聽啊!」
這話似乎觸動了兒子,屋裡沉靜了一會兒,她就聽老二聲音粗沉的緩慢道:
「媽……」
「嗯?」
「……我剛記事時,看見村口有人穿著軍裝走過,神糾糾氣昂昂的。後來發現,穿軍裝都被人尊敬,沒有人敢欺負。那時我就想當兵,想著保護母親,保護處處受人欺負的兄弟妹妹。要不是別人欺負我們家,我們也不會那麼窮,四弟也不會被餓到離開我們……因為我身體不夠結實,學習的路行不通。我看書上說:鍛煉可以使人強壯。我就起早貪黑使勁干農活,鍛煉結實。可是,當兵的年齡到了,我也覺著夠強壯了,卻又聽說我們家的出身不能當兵,就徹底心灰意冷了,看不到出路,也找不到積極熱心的意義。我誰都不願意看到,什麼也不想知道。這些年,我常常想到四弟。想到如果他活著,會過得開心嗎?甚至覺得他是我們中最幸運的,不用受氣,也不用受苦,不會擔驚受怕……」
這話讓覃紅星甚是驚訝,原來她從不了解孩子們的內心,原來曾經身體羸弱的二兒子的夢想是武者……她終於頓悟出虧欠孩子們什麼了。與吃穿相比,其實他們更需要面對疑懼不安世界的信心和慰籍。可是自己作為母親只是盡所能讓孩子吃飽就滿足了。她想想大兒子的激進暴躁,想想每個孩子的倔強固執,無非是他們自卑的內心做了個硬殼保護自己罷了。她頓時頓悟,然而覺得為時太晚了。
「想不到這個家裡還有人記著老四。這些年我們都把他給忙忘了。是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你們每一個孩子!是這個家讓你們背負太重了。」覃紅星擦擦眼角又要溢出的淚道。
李維國看看母親,道:
「媽,我不結婚,不怪你們。我如果結婚,也要選一位翡翠李子的主人,我不結婚,就不會有,也就不會因我而有翡翠李子的悲歡故事。我不希望這個家再有悲。可是期盼歡的代價往往是悲緊隨緊伴,所以就乾脆什麼都不想了。」
覃紅星看看兒子,獃獃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底下頭再展開圖,看畫面,忍不住感嘆:人生是什麼?是責任!老二堅守著自己的責任…再往前曆數,責任是婆婆一生的意義,她們妯娌們也是……也許她們並不清楚,她們一生都在擔負責任,無愧於自己,也無愧於李家。她們活著,再沒有什麼比責任更能讓她們頑強的活著,不管生命中的變故多麼無常,她們都堅守責任。責任也是李民源一生的意義,於自己亦然……那些沒有謀過面的李家的男人們一生也一直都在擔任責任,每個有價值的生命都在努力承擔自己的人生責任,直到生命終結。
李維軍出了事後,除了上學的李維娟外,李家幾個孩子都回來了。也許是和母親交過心的緣故,李維國也自覺從野外搬回家裡住了。他仍然一言不發的為母親做好家裡的瑣事。李維群也不再接工程了,雖然這幾年賺了點兒錢,但是現在扳著手指數了數,發現又都送出去了。曾經幾百萬的背在背包里,但是當時總想著如何讓這些錢再打點出更廣闊的場地,如何生出更多的錢,自己也沒花,家人也沒花,現在,忙碌了一圈,又回來了,帶著一個鼓起來又癟下去的錢包和一顆不得不沉穩的心。
按年初兩家的商定,李維平年底要出嫁的,但是因為家裡事故,就自覺與母親商量向婆家提出推遲婚期。母親同意后,李維平提出自己到婆婆家向婆婆提出了延遲婚期一事。覃紅星長嘆一氣,表示同意。
翌日,李維平來到未來的婆婆家,進門就見林母漠視自己的神色,心中就明白了對方早已聽說李家變故。在林家的門裡,林母連請來客坐的意思都沒有,說話間,言語中頗有微詞。李維平聽出她有要藉機退婚之意。面對未來婆婆的不屑面孔,她也早有預料,只是微微一笑告辭,算作她給老人家的不卑不亢的回答。
出了林家的大門,她認為跟這家人的故事也就到此結束了,僵硬牽強堆擠的笑容頓時變成了難以掩飾的失魂落魄。她出了門走了兩步,抬頭見門外靠牆站著林策。但是她卻視而不見,繼續往前走,直到林策站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林策站在李維平面前,見她仍然不抬頭看自己,就伸手握住她的雙手。他感覺她的手抖得厲害,料想她心裡一定是憋屈極了:
「你放心,什麼時候,我都在你的身後!不會改變!」
「……」李維平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本來也以為就此了結這樁婚事了。
她從李家風風雨雨的經歷深切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她終於抬起頭看他,淚水模糊了視線,但是她依然清楚的看到了溫暖的希望,感受到了來自對方指尖傳遞過來的力量。她知道儘管林策意志堅定,但是如果李家逝去的老少連祖墳都回不去,林家這個婆婆家的門,她最好選擇不進,否則日後會看盡婆家人的冷臉。
現在,儘管亡者已經安息,李家人內心依然感到壓抑和無奈。這天,縣長於浩明卻帶人來了。他是親自來給李家宣讀平反決定的同時也是關懷慰問來了:原本李家的屋舍土地,歸還李家……
李家得以平反了,覃紅星原本熄滅的生活勁頭,又活了過來。她委屈了這麼多年,在李家莊子低頭低了這麼多年,終於抬起頭來……她帶著兒女,到丈夫、婆婆及列祖列宗墓前報說喜訊……
這天,有人找到李家莊子來,是三位中年男人,氣宇軒昂。他們一路打聽尋問,奔李家而去。
李家莊的人也對這三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一路探問,四處傳說。傳言來人是替父親找姑姑梅爵的。他們來到李家,面對覃紅星,自我介紹。來人中為首者自稱:梅韻,另外兩人自我介紹,一人叫:梅潤,另一人叫:梅梓。
婆婆在世時,覃紅星聽說過李民源有兩位舅舅,但是他們早年就選擇離開這個國家,海外求學一直沒回來……
現在,歷經物轉星移的他們回來了,他們老了,就先著腿腳利索的孩子們到李家莊子去找姑姑……
覃紅星見到了舅舅們,彼此尚未開口,卻都淚流滿面。梅氏兄弟兩人都老了,但是看得出體格依然健碩,說話聲音洪亮,舉止富有紳士風度,只是他們的頭髮全白了。但是他們的記憶力,卻讓晚輩都嘆服。覃紅星向舅舅們訴說她來到這個家中所見所經的種種艱辛。她說著說著,就會聽到舅舅提醒道:
「孩子,這個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眾人聽了就愕然回想,卻發現記不大清楚了。
梅氏兄弟二人和一起歸來的晚輩們坐在門房裡,聽著覃紅星訴說的種種難處,都唏噓不已……聽覃紅星訴完苦,過了許久,梅氏兄弟提出要看看李家大院內情形。覃紅星聽了,搓搓手,說:
「舅舅,後面已經不成樣子了,我當年來的時候就破爛不堪了,這些年日晒風吹,野草蔓生,更是破敗不堪,還看嗎?」
「……」兩位老人點點頭。
進入大院內,看到殘存的破瓦斷磚,梅寒指著前面一處殘破的屋子對晚輩們說:
「這裡,這裡,我進去過,當年你們姑姑出嫁時,我來送的。當年李家老太爺、老太太都健在,我就在這裡和老太爺、老太太敘話……唉,那情形彷彿就在剛剛的昨天啊!」
「哦,現在被毀成這樣了!可惜!可惜……這麼龐大的古厝!」梅韻惋惜道。
「看,那裡應該就是你姑姑一房所在的地方了,當年我沒進去,按規矩我只是在門外看了看……」
「一點兒都看不出以前是像樣住所的樣子了!」梅梓驚訝的感慨道。
在院里轉了一圈,他們又回到大門處的門房裡。梅寒感慨萬千的訴說這些年離別後的家常,尤其是父親對妹妹的挂念。
從前的梅家雖然一向勢大,卻人丁稀少。梅世青作為梅家的獨子,自幼竟比其姐妹更嬌生慣養,成了奇葩一個。他擅長吃喝玩樂,不諳也不屑於為官處事之道。養蛐蛐,斗蟈蟈,求佳肴,品美味,作詩賦詞,看戲聽曲,這些事,即使是在他成年後這些還是生活的主要內容。眼看兒子指望不上,為了家族繁榮昌盛,梅老太爺就給獨生兒子娶一個妻又一群妾。但是娶進門的女人,梅世青沒一個放在心上的。他的大小夫人們,除了吃飯、睡覺、梳妝粉飾外,大部分時間就是相互詆毀,彼此間口水橫飛不斷。
祖父雖然為了傳宗接代給父親梅世青娶了一個又一個的妻妾,但是梅家兒女卻還是寡少,梅寒這一代只有三人。為此,僅有寥寥幾位孫輩的祖父常罵兒媳婦們道:
「娶回一群不下蛋的雞,終日吵吵嚷嚷,有什麼用!」
兒媳婦聽到老太爺的罵聲都翻白眼,不敢頂嘴,就把賬都算到梅世青頭上。然而梅世青並不理會她們的責怪,照舊行樂耍玩。於是眾女人只好繼續過她們之間相互鬥嘴爭氣的日子。
等到梅老太爺去世時,梅世青雖是妻妾一群,卻孩子幾個。妻妾們一天到晚閑來無事,照舊爭長斗短,吵吵鬧鬧,沒了老太爺壓制,愈演愈烈,就累及到幾個孩子。女人們的爭鬥讓幾個孩子不勝驚恐又不勝其煩。他們長大后就忍不住埋怨父親,娶這麼多女人回來,鬧得家裡一天不得安生。但是父親不做任何爭辯,照舊不誤他的吃喝玩樂的生活。
父親梅世青雖然不管國事、無心家事,卻很寵兒女。不過他寵的方式比較特別,不是鼓勵孩子們學習琴棋書畫、念詩書歌賦,也不是教導他們深諳世道、修身齊家,而是慫恿他們一個個上天入地的任性作。用他的話說,人,要盡興的活著!他是他們瀟洒生活的堅定的支持者。但是兒女大了,他們卻偏偏偏離了父親隨波逐流的盡情玩樂的生活套路,竟然都繼承了祖父諳於世事的衣缽,甚至有點兒爭強好勝而又深謀遠慮。父親對兒女凡事認真的活法直搖頭,卻也不多干涉。所以每每兒女們認真累了,就來找父親,聽父親笑呵呵的說除了吃喝凡事都無所謂的稀泥,就心胸頓時又開闊無邊了……
兒子想成就一番事業,梅世青就給他尋個官做。不過他鼓勵兒子要做得開心,一天到晚跟在兒子後邊嘮嘮叨叨的出滑稽好玩的主意。兒子雖無官架子,卻頗有官責,被父親玩耍的主意絮叨煩了,說請他去做好了,他卻又裝聾作啞。他對女兒如同兒子一樣對待,讓她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斷然不會約束在家裡學習什麼三從四德。就連女兒選丈夫,也任由其自己做主。他給女兒出主意,讓她女扮男裝出去自己去考察、選擇……
梅家兄弟還記得,當年父親無兒女的妻妾們無不鄙視他們幾個孩子:一個個的,男不男,女不女,官不官,民不民,無大無小,無尊無卑,還說離家留洋就留洋走了……大哥梅寒在梅爵出嫁一年後就辭官出國了。大哥走後,二哥在大哥的帶動下也瀟洒而去……後來兄弟二人在外幾經輾轉努力,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天地,就稟明老父親:他們已不打算再回國了。
兒女各有了自己的主見,都走了……梅世青見家裡兒女都跑了,加之當地不太平,他也跑了,帶著妻妾們。他先去了香港,后從香港輾轉到了英國,一直在英國居住。定居國外,他不但不熱心是非名利,就連熱衷的玩趣也漸漸淡了,轉而只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他並不擔心兒子們,只是非常記掛女兒,畢竟當年女兒離開家去李家探望情況時,李家已經是人亡家破的局面。他想著帶著女兒一起走,但是卻沒等到她,就打算他日再聚不遲。到了國外安定后,他雖然不斷的找女兒,但是卻找不到一點兒關於女兒的音信,只能囑咐兒子們繼續找她,囑咐他們找到后好好照看她,最後遺憾而去……父親暮年對兒女的評價是:只希望你們盡興活著,結果是你們只是盡心活著。兩個兒子聽了笑著調侃父親:你娶了那麼多大小太太在家裡。她們一天爭爭鬥斗、鑼鼓喧天的,我們能盡興嗎?
雖然大哥梅寒人在義大利,二哥梅冷在英國,但是二人的聯繫卻很密切,彼此關照有加。只是他們一直都擔心留在國內的妹妹,而在聽父親說了李家的變故后,甚是擔憂,卻再也沒能聯繫到妹妹……
按照父親的遺願,兄弟二人盡所能的找妹妹,卻是怎麼也聯繫不到,想盡了辦法,但是卻都無法聯繫到,寫了很多書信,也投石沉海,遙無迴音。他們屢次想親自回來找妹妹,但是由於不通航,一直無法回來。
多年後,經過幾度曲折,兄弟二人由出走的青年到暮年,終於回來了。但是他們感慨遺憾沒能如願見到妹妹的面。聽到外甥媳婦訴說妹妹生活的艱辛,他們更是感嘆遺憾不已,他們覺得很是愧疚,既愧對老父親的囑託,更愧對妹妹。尤其聽到外甥媳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講述自己的婆婆一段時期里如何在李家莊子受盡人的冷眼白氣,甚至因為他們寄來的書信被關進監獄,兄弟二人連連嘆息頓足。妹妹是梅家的掌上明珠,可是留在國內受盡了苦楚,日子過得連衣食都不保,油盡燈枯,死得又是何其凄涼。他們覺得很對不起妹妹,他們不僅沒能幫到她,還因為他們的緣故被鞭打甚至進監獄。她是他們在國內唯一的牽挂,可是卻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他們連連頓足啼息如何向父親交代……
要離開時,梅氏兄弟二人站在妹妹生活的殘破院落里,鄭重的宣布:
「把虧欠妹妹的,盡所能的補在你們身上。不能讓她走了,還放不下心。也希望這樣做,能讓父親把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