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歸於盡
羅傑耳朵嗡嗡的,覺得沒意思了。他指揮著奶媽,乘眾人不注意,溜出石屋。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廚房亮著光,廚子們忙著煎炸煮烤,侍從們端著菜往來穿梭,熱鬧的不得了,奶媽抱著羅傑走過去,羅傑看到胖胖的廚房主管正張牙舞爪得忙著添亂。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要是折了伯爵的面子,我折了他的腿!」廚房主管說著說著,他看到了奶媽。
「薩蒂亞(sadia),」主管跑過來,一臉溫柔的說,「吃過了嗎?」
看來是熟人啊,羅傑想。
「沒呢,少爺今天精神足,還不想睡。」奶媽說。
「來來來,我叫廚子給你弄點吃的,今天食材多著呢。」
「別了,誤了大人的事可不好,我自己隨便弄點吃就行。」
「你坐著吧,這裡人多,別傷著少爺,我去給你弄碗意麵,今天有沙丁魚。」主管加強了語氣,「新鮮的沙丁魚,快馬從卡塔尼亞送過來的。」
主管拿出麵粉團壓成薄紙狀,再切成條棒狀的細長麵條,在鍋中的水燒開后加入一勺鹽、一勺橄欖油,然後下了一小把麵條,等了一會,待麵條自然的散落,麵條根部軟化后,用棒子輕輕翻轉幾下,又加蓋子煮著。
「快,快,大人催菜了。」一個侍者跑過來,滿頭大汗。
「這才多久,怎麼吃的這麼快?」主管上前問道,「不會是你們偷吃了吧!」
「天打雷劈,你是不知道,那客人有多能吃,」侍者喊冤,「快上菜,伯爵要罵人了。」
「鱈魚還沒好呢,還得燜一會。」廚子說。
「管不了了,拿出來上了。」侍者急的要死。
「那不行的,還沒入味呢。」廚子堅持道。
那侍者卻不願等:「都喝了那麼多酒了,誰在乎味兒啊。上了上了。」
眼看兩人杠上了,主管發話了:「別吵了,先把海膽上了,再上生蚝,等他們吃完,鱈魚也差不多了。」
「行,就這麼辦。」
於是侍者端著由歐芹、檸檬、橄欖油涼拌的海膽黃,急步而去。廚子們也趕緊搬出生蚝,撬開蚝蓋,用小火烹烤,再用新鮮奶油和胡椒調成醬汁,塗滿蚝體,然後用大火猛烤,等侍者轉回,正好出爐,他們最後又淋了一大勺最新鮮的檸檬汁上去,然後滿頭大汗的侍者托著新鮮出爐的生蚝,拔腿就走。
主管又回到鍋子前,撈出麵條用涼水沖了一下,待其冷卻再瀝干水分,淋入一勺橄欖油用棒子拌勻,他又在鍋中加入一勺橄欖油,將洋蔥和大蒜切碎下油鍋爆香,慢慢炒至洋蔥開始變色然後放入切好的沙丁魚,炒了一會兒又加入半小碗水慢慢煮開,直到湯色變白,再加了點糖,撒了些黑胡椒和鹽,澆了些檸檬汁。
「我可是給你加了糖了哦。」主管端著意麵過來,討好的說,「很貴很貴的糖哦。」
「你有心了,多謝了。」奶媽有些不好意思,「怎麼還加了糖呢,這可不是我們下人能吃的喲。」
「你吃就是了,好吃不?」
「酸中帶甜、甜中帶鮮、鮮中又有果味鹹味的美妙交織,棒極了!」奶媽吃的眉開眼笑。羅傑在她懷裡看的直流口水。
「少爺這是也想吃嗎?」主管看著羅傑笑道。
「少爺可不能吃,意麵是下人吃的。」奶媽一邊說著,一邊哧溜哧溜得吃的歡,氣得羅傑怒目而視。羅傑「哇,哇」地乾哭兩聲。
「啊呀,怎麼這個時候要吃奶?」奶媽條件反射地解衣送懷。
羅傑嘬了兩口,覺得也吃出了酸中帶甜、甜中帶鮮、鮮中又有果味鹹味的美味。他滿意了,拍著小手「咿呀咿呀」地唱起了歌。
「吃飽了。」奶媽抱著羅傑起了身,問主管道,「你今天睡哪兒?」
「睡不了了,明天一早還要弄早餐。」
「小心身子,能挨著哪兒睡一會也好的。」奶媽有些擔心。
「你就別管了,快些進屋裡去吧。」主管說著,又忙活去了。
於是奶媽抱著羅傑,又溜回石屋。進門的時候他們發現根本不用小心翼翼,廳里正鬧騰的厲害,阿德萊德站著拍桌子喊添酒,她大喊著:「利古里亞的孩子不喝奶也不喝水,從小就只喝酒!」
於是眾人起鬨,「敬利古里亞!」一起飲盡。然後兩個伯爵又鬥上了。
「我一場戰鬥就砍了七十個,是砍,真刀真槍地砍,砍了七十個!七十個!你行嗎?行嗎?」老爹個子不如但氣勢洶洶,他站在坐著的博希蒙德邊上,按著他的肩膀灌酒。
羅傑為他老爹臉紅,他想,吹牛也不打草稿,你的對手可是真正的戰場悍將,等明天酒醒了看你怎麼辦。
馬約摟著唐克雷德說悄悄話,彷彿是多年的密友,其實兩人今天才認識,羅傑隱約聽到「……女人……」。
朱迪思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兩眼放空面無表情,一口一口的嘬著銀杯子里的紅酒,彷彿喝的不是酒而是珍貴的紅茶。
羅傑又指揮著奶媽躲在樓梯口,他注意到眾人已經吃過無須鱈魚,現在僕人正將烤好的羊切開端上。女士們似乎正在回味,男人們卻馬上開始同烤羊搏鬥。他們雙手左右開弓,三兩下就搞定了一大塊羊排,油脂從他們的嘴角流了下來,嘴裡還在不停的嚼著,卻又順手操起一塊。羅傑伯爵啃了一口:「給唐克雷德騎士再倒一杯,侍酒。」
他命令那可憐的年青侍從道:「可別把酒濺到他身上,你今天動作可真夠慢的。」
唐克雷德默默地接過侍酒遞過來的銀質酒杯,將滿杯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一頭砸在木桌上,沒了動靜。眾人皆不以為意,只有朱迪思「呵呵呵」的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得眼淚都出來,笑得渾身發抖,笑得氣都喘不上,然後笑聲戛然而止,整個人慢慢歪倒,侍女忙上前攙扶,卻如同扶了塊爛泥,滑不溜手怎麼也扶不起。於是她們幾個人一起上前,將朱迪思夾著扶去了房間。墨西拿的馬約胡亂的啃了幾口羊腿,舉起銀杯開始祝酒,但說出來的話誰也聽不懂,偏偏又長得沒個頭,羅傑覺得他平時一定常泡酒館,放後世絕對是那種一杯啤酒泡一晚上的主,然而這次他遇到的都是硬扎。博希蒙德則完全相反,他不說話,眉頭緊皺,一臉嚴肅,彷彿在生悶氣,侍從拿來羊排,他便嘎嘣嘎嘣得連骨頭都咬碎掉吃了,他吃的時候隱含怒火,彷彿啃咬的是敵人的血肉。給他送菜的侍者被他的氣勢震懾,臉色發白腿腳發軟,遞完菜便匆匆離開,好像在給老虎投食。他吃完了也不說話,也不催,兩眼直直的盯著桌面,就這麼悶著,再送來食物,他就嘎嘣嘎嘣的吃了,再這麼悶著,侍酒給他的銀杯倒滿紅酒,他就一口飲盡,再倒滿,再飲盡,一杯接一杯,不帶一絲猶豫,然而若是侍酒去給別人倒酒,沒給他添,他也不說話,也不催,就這麼悶著。阿德萊德已經不吃了,酒杯空著,侍酒來添也被她優雅的拒了,她的眼神迷濛,估計有點上頭,但看她的反應和動作,羅傑認為她離醉倒還遠著,只是胃撐住了裝不下了。老爹也不喝了,羅傑注意到他的鬍鬚和胸前全是酒漬,眼皮耷拉身體無意識的搖晃著,但睫毛底下卻隱含精光。啊哈,羅傑發現了,老爹喝酒會耍賴。羅傑又看了會兒,很是為博希蒙德不值,看他大老遠趕過來,以為會來出歐版單刀赴會,結果被老爸壓制的屁都沒有,倒是奮起啊,提劍大殺四方啊,最好像李莫愁一樣滅人滿門再留下個血手印,那多精彩啊,羅傑想。他一門心思想看熱鬧,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立場。還有老爹啊,羅傑想,你的500刀斧手呢?我剛才出去轉了圈一個都沒看到,再不然上毒酒啊,趁他現在喝多了快上毒酒啊,宮閨戲常規套路你懂不懂啊?
「侍酒,侍酒,酒杯都空了,人死哪兒去了?」老爹大吼。
羅傑看到那年輕的侍者,滿頭大汗的拖著一個酒瓶從地窖那裡過來:「老爺,新酒喝光了。」
「快給博希蒙德滿上,我怎麼能讓客人的杯子空著,快滿上。」
「好的,大人。」
侍酒抱起瓶子,羅傑注意到那瓶子滿是灰塵,樣式與牆角成堆的空瓶完全不同。肉戲來了,他想,我打賭這瓶酒有問題,戲里都這麼演,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
「酒,給我酒。」蛤蟆馬約終於說出了人話,開始找死。
「給我也滿上,我渴了。」阿德萊德說,她的眼神更加迷濛了。
「這麼一說,嗝,我也覺得渴了,都滿,滿上吧。」老爹也加入了。
羅傑看不懂了,這是準備同歸於盡嗎?還是為了避嫌而掩飾?於是侍酒將四人酒杯倒滿。
「我提議,讓我們,嗝,」老爹搖搖晃晃的立起來,於是其他三人也掙扎著站起,「讓我們為,奧特維爾,嗝,奧特維爾家族,團,團結一心,乾杯。」
老爹,你這話誰信啊,羅傑想。於是四人同呼「干」,一起將杯子舉到嘴邊。
來了,羅傑瞪大了眼睛,誰是真喝誰是假裝?真相只有一個!
他看到蛤蟆馬約似乎抿了一口,然後便仰倒在椅子上,雙手垂下,銀杯脫手跌落,褐色的酒液流淌在地板上。假的,羅傑斷定,太假了,酒撒了一地誰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喝,而且這時代又沒有氰化鉀,哪裡能死得那麼快。他又看到老爹仰頭就是一大口,隨後一氣噴出,扶著桌子開始嘔吐,然後彷彿手軟得撐不住自己了,往前一撲,趴在殘羹冷炙和吐出的污穢上,醉倒了。還是老爹演技好,羅傑想,我猜他根本沒入喉,又借著嘔吐將毒液吐乾淨,不但讓周圍的人看到他確實喝了,還讓大家以為他沒中毒只是因為幸運。羅傑轉向博希蒙德,這大塊頭一點心機都沒有,就這麼喝下去了,羅傑看到他臉色漲紅髮紫,雙目圓睜兩腮鼓脹,兩手緊握,手中的銀杯已經被捏扁,他似乎已經站不穩,用拳頭撐著桌子,他嘴唇緊緊抿著,嘴角流下一線褐紅。他死定了,羅傑想。他看到老媽緩緩的將杯子放下,姿態優雅,手腕平穩,杯中的液體她一點都沒喝。博希蒙德再也支撐不住了,他開始狂嘔,他的背不再挺直,彎曲如蝦,腿不再有力,跪倒在地,他吐得如此猛烈,似乎要把心和肺都吐出來,但是已經遲了,他終究還是倒了下去,趴在他吐出的污穢中,再不動彈。
羅傑滿意了,拍著小手指揮奶媽回房間,走的時候看到老媽搖搖晃晃得走去她的房間,將兩個難叔難侄甩在身後,嘴裡嘟噥著:「什麼破酒,都酸了,都成醋了,還是利古里亞的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