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吻

鉤吻

萬安宮是一處不小的宮室,亭台樓閣聳立在夜幕之中,蔚為壯觀。

夏雲姒很是走了一會兒才到淑靜公主所住的賢雅居,身上原被斗篷攏著的熱意被一點點抽散,邁入賢雅居的院門時她已臉紅鼻子紅,止不住地打寒噤。

邁進卧房,她首先看到的卻是周妙的背影。

周妙今夜侍寢,想是聽說萬安宮出事便隨著皇帝一併來了。位高權重的昭妃也在,她就主動去上了熱茶,正往外退時察覺背後有人,回過頭一看,面色一喜:「夏姐姐。」

兩人相視一福,原正靜等太醫進來回話的皇帝與昭妃便也看向夏雲姒。昭妃眉間微不可尋地跳了一下,旋又蘊起淺笑:「夏才人怎的來了?」

夏雲姒邊福身邊道:「聽說萬安宮出了事,臣妾不放心便過來看看。」

賀玄時睇著她,眉宇輕皺:「穿得這樣少?」

「出來得急。」她說著抬頭,深吸了口房中的溫暖,眼中氤氳出些許溫柔的霧氣,「臣妾擔心寧沅。」

佳惠皇后留下的皇長子寧沅,是宮裡唯一的嫡出孩子。過去的兩年裡,無人不想把他帶到自己身邊撫養,卻又生怕自己沾染上野心太盛的嫌隙,每個人對寧沅的關心都守著禮數。

譬如逢年過節,各宮都往萬安宮送東西,每樣都是一式三份,充其量給皇長子的略厚兩分;再譬如嬪妃們交談之間提及對皇長子的關愛,總也要提一提另外兩個孩子,不敢太過厚此薄彼。

像她這樣開口就只提皇長子的,從未有過。周遭的宮人頓時都屏住呼吸,連昭妃的神色也是一滯。

每個人都在察言觀色、都在靜等九五之尊的反應,卻久久等不到任何不滿之色。

賀玄時輕聲一喟:「起來吧,寧沅沒事,你放心。」

夏雲姒抿一抿唇,立起身,全作看不到昭妃的神色僵硬,頷首吁氣:「萬幸沒事,不然臣妾無顏面對姐姐。」

「你若出什麼事,朕也無顏面對你姐姐。」賀玄時輕哂,將手爐遞給她,「天冷了,再如何著急也該多穿件衣服。」

夏雲姒含笑接過,餘光不露痕迹地睃著昭妃。

在他們這樣和睦的相處里,昭妃就像一個局外人,做不了什麼,也插不上話。

這樣的情景,昭妃自然難過。

夏雲姒卻覺得快意。因為她聽說這樣的難過姐姐嘗過——貴妃讓她嘗過,昭妃也讓她嘗過。

手爐攏在袖中,不過多時身上就溫暖起來。太醫院院首在為淑靜公主診治後進來回話,神情恭肅地行大禮稟說:「臣與幾位太醫一併診過,公主乃是鉤吻中毒。所幸中毒不深,並無大礙。」

「鉤吻?!」昭妃神色立變,拍案而起又跌坐回去。

夏雲姒立在皇帝身邊斜睨著她,原想開口,又咽了回去。

且讓昭妃先說。

便聞昭妃呼吸里都帶著驚異:「鉤吻可是劇毒之物,萬安宮裡如何會有?又如何會讓公主吃了?」說罷不等太醫回話,花容失色的臉兒轉向皇帝,「事關公主安危,皇上可要徹查才好,身邊的宮人都需一一審過。」

皇帝未置可否,只問面前的太醫:「何處的鉤吻,查出來了么?」

夏雲姒也睇著太醫。

宮中未免出現這樣的事端,一應入口之物都要留存少許放上三天才會丟棄,要查該是好查得很。

太醫磕了個頭:「查出了。臣等先一一查過公主的日常飲食,皆無異樣,倒是皇長子殿下今晚宵夜的桂花藕粉中顯有鉤吻。」

話剛說完,立在旁邊的公主乳母撲通跪地。她原擔心自己逃不開干係,現下聽聞是皇長子那邊出的事,既覺心驚,又覺逃過一劫。

乳母重重叩首:「是、是了……皇長子殿下不愛吃藕粉,公主卻喜歡。皇長子殿下用宵夜時便跑來餵了公主兩口……」

賀玄時額上青筋一跳,又問太醫:「那鉤吻下了多少?」

太醫沉穩回稟:「公主剛滿周歲不久,再多吃兩口便有性命之虞;皇長子也不過六歲孩童,若吃下半碗,也必定命喪黃泉。」

一句話將事情定了音——這毒,是沖著皇長子賀寧沅的命去的。

「去查!」昭妃再度拍案,護甲扣在案面上,劃出明顯的白痕。

賀玄時尚算冷靜,睃了眼樊應德:「你親自去。」

樊應德輕應了聲「諾」,躬身向外退去。夏雲姒心下盤算著,這樣的大事大抵不會一兩日內能出結果,一時便也不好摸清對方下一步到底要往哪兒走了。

果然,不過一刻工夫,樊應德便回來了,只是帶回的暫且只有明面上的線索:「下奴去太醫院查了檔,近日去太醫院取過鉤吻的,只有……」他下意識地頓聲,掃了眼旁邊的周妙,「只有慶玉宮的周才人。」

夏雲姒鎖眉,目光所及之處,周妙臉色一白。

樊應德繼續道:「從慶玉宮那邊的檔來看,周才人是為醫治扭傷取的鉤吻。至於萬安宮這邊是怎麼回事,還得依次審過皇長子與周才人身邊的宮人才知了。」

皇帝點一點頭,夏雲姒正暗自思量各中情由,卻聽昭妃輕道:「周才人如何會害皇長子?」

幾人都看過去,昭妃眉目間帶著幾分愁緒,緩緩搖頭:「周才人進宮時日不長,一與佳惠皇后並無舊怨,二與夏才人這皇后胞妹也交好,如何會害皇長子?」

面色慘白的周妙這才如夢初醒,匆匆福下身去,也道:「是,臣妾絕無加害皇長子殿下之心,求皇上明鑒!」

夏雲姒朱唇微抿,沒有開口。

她要看一看,昭妃到底為什麼幫周妙說話。

昭妃輕聲嘆息,側首望向皇帝:「皇上覺得呢?」柔荑伸過榻桌,她攥了攥皇帝搭在桌上的手,看起來情意綿長。

皇帝沉吟著點頭:「朕也覺得周才人不至於如此。」

周妙緊繃的身子驟然一松,栽跪下去,驚魂未定道:「謝皇上……」

昭妃微微抿笑,卻將話鋒一轉:「只是事關皇嗣安危,也不得不先委屈周才人一些時日了。」

夏雲姒黛眉微挑,冷眼瞧著昭妃以一派溫和模樣說:「依臣妾看,且先將周才人禁足起來。待得事情查明,更能好好還周才人一個清白。」頓一頓聲,她又和煦地看向周妙,「周才人要以大局為重。也不必害怕,皇上與本宮心裡都有數,自不會冤枉了你。」

原是為了這個。

夏雲姒心下輕笑一聲。

昭妃這番話說得可真是冠冕堂皇,教人挑不出錯來。皇帝也自會答應的,因為周妙到底也只是個剛得寵的新宮嬪,並無太多情分。

她沒多說什麼,現下不是與昭妃叫板的時候。

便見皇帝點了點頭,樊應德行至周妙跟前躬身:「才人娘子,您請。」

周妙的臉色愈顯慘白,但昭妃那番冠冕堂皇的話卻讓她說不出什麼。幾度的欲言又止之後,她也只磕了個頭,便由兩名御前宮人送回了慶玉宮去。

殿中似乎因為周妙的離開冷寂了一層,昭妃深緩一息:「周才人或許無辜,皇長子身邊的宮人卻不無辜。」

自然不無辜,否則那鉤吻是怎麼落進皇長子的宵夜裡去的?

賀玄時淡聲:「一應都先押去審,寧沅身邊的人盡數換新的來。」

樊應德躬身領命,退出去傳旨。

至此,似乎每一步都安排妥帖了。

夏雲姒數算清楚,靜看著昭妃,聽著她說出最後一席溫婉賢惠的話:「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審不出結果了。皇上不如早些歇息,明日還有早朝。」

說著,她話中流露出幾許溫暖的愛意:「臣妾讓人備好了安神的湯藥。」

賀玄時也確實累了,點了點頭:「都早些回吧。」

說罷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夏雲姒安安靜靜地跟著,恭順守禮。直至邁出房門,她才在撲面而來的夜風中打著寒噤開口:「皇上……」

賀玄時轉過頭。

她攏著手爐的手緊了緊,帶著兩分羞怯說:「皇上能否……先把這手爐借臣妾用用?」

這話一出,皇帝自會想起她方才入殿時的模樣。

他皺起眉:「只用個手爐怎麼行?讓宮人回去給你取件衣服。」

說著他就要吩咐宮人去取衣,卻見她搖搖頭:「不妨事,慶玉宮離此處也不遠,快些走便到了。臣妾若留下來等,即便自己身邊有人侍奉,公主身邊的宮人也不免要分神照應臣妾,倒擾了公主歇息。」

說完她就一福身:「臣妾告退。」

「四……阿姒!」他及時換了個合適的稱呼喚住她。

夏雲姒止步,明亮的烏眸抬起看他。

他解下宮人剛為他加上的狐皮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狐皮厚重,她只覺周身都一沉。迎上他的目光時,她眸中溫暖起來:「多謝皇上。」

這話裡帶著三分小女兒的嬌俏,似是當年,又不似當年。

但總之,足以讓他憶起當年。

那是他繼位后的第一個冬天,夏雲姒才九歲。

那年京中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她進宮找姐姐玩時就拽著姐姐一併去玩雪。

太液池整個結了冰,她們由宦官拖著冰車,在湖面上溜了會兒冰。還堆了個雪人,石子是眼睛、胡蘿蔔是鼻子。

堆好往回走時,才發現他已在湖邊笑看她們很久了。

夏雲姒出來時穿得少,跑跑跳跳也沒覺得冷,往回走時一安靜下來卻凍得打哆嗦。

姐姐怕她凍著,就要解下外面的棉衣給她穿,他忙將她阻住,自己脫了大氅披到夏雲姒身上。

即便按現在的身量,他的大氅也足以拖到她的腳面,何況當年?

當時的夏雲姒便費力地拽著那長長的一截,仰頭跟他說:「要給姐夫拖髒了,我還是穿姐姐的吧!」

佳惠皇后要脫給她的那件只是個短棉襖,對她而言確實合身得多。

他卻蹲下身,在她額頭上一敲:「衣服要緊還是你姐姐要緊?」

那時多好。

他和姐姐情投意合,中間沒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事、這麼多的紛紛擾擾,對她的關心也不過是姐夫對妹妹的關心。

現在終是都變了。

夏雲姒抿著笑看他,她知道這樣的笑容在背後宮室的光火映照下會顯得十分明艷。

是他會喜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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