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舊事(六)
幻境中景象千變萬化,只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林妧就來到一間散發著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房屋。
雪白牆壁被水汽洇出深淺不一的斑痕,貨物架整齊劃一地擺放在房間各處,細細望去,能看見陳列在其上的各類醫療藥物。
這是俱樂部里的藥品間,她不會認錯。
遲玉站在角落貨架前,做出正在翻找藥品的姿勢,直到靠近少年身邊時,她才驚詫地察覺對方正在與某個人通話——
微型通訊器被別在領口,兩人的聲音細小得幾乎與風聲融合在一起。好在林妧聽力不錯,不費多大力氣便聽清了他的低語:「俱樂部老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隻惡魔,強迫所有競技者與它進行交易,使他們擁有常人遠遠無法企及的優越實力——你說我嗎?我今天被帶去地下室,也接收了惡魔給予的力量。雖然沒有明確的數值進行參考,但能明顯感受到視力、聽力、身體強度甚至邏輯思考能力都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通訊器那邊傳來江照年的聲音:「你萬事小心,千萬不能被察覺真實身份。」
遲玉淡笑著低聲回應:「沒問題,相信我吧。」
任務進度彙報完畢,他們之間的通話本應在此時宣告結束,江照年卻並沒有終止談話,而是帶了點好奇地問他:「怎麼,我看你心情好像不錯?」
「啊?啊……算、算是吧。」
上一秒還鎮定自若的少年因為這句話微微一愣,再開口時聲音里明顯噙著笑:「得到惡魔的力量之後,人類會因為難以承受重壓而出現一段時間的排斥反應,整個身體難受得無法動彈。有人想在那時找我麻煩,多虧林妧一直守在身邊。」
「林妧?你不是曾經委屈巴巴地找我訴苦過,她總是冷冰冰地不搭理人,還經常無視你么?今天怎麼忽然換了性子,吃錯藥啦?」
「因為林妧真的真的是個好人啊。」
遲玉說著又勾起嘴角,像是炫耀珍貴的寶物般輕輕笑起來:「她雖然看上去很難接近,但其實特別好心。年哥,等夾縫俱樂部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要讓你們倆見個面,你絕對會喜歡她。」
江照年也笑:「行行行,我看你都快把她吹出花來啰。」
林妧靜靜傾聽著二人的對話,心底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在俱樂部被查封后的的確確與江照年見了面,可身為牽線人的遲玉卻不見蹤影,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像是一場絕妙的諷刺。
直至此刻通話結束,遲玉佯裝無事地收好微型通訊器,拿著繃帶和止痛藥邁出房間。就在林妧以為場景又要變化時,耳畔突兀地響起一陣清澈少年音——
本應該出門離開的遲玉又出現在貨架前,低頭按下通訊器按鈕。比起之前見到的模樣,他的臉上多出了幾張醒目的深棕色創可貼,衣服也被血漬染得臟污不少。
這應該是數天之後的影像,同樣發生在藥物間。
遲玉的動作不知為何有些笨拙與慌亂,江照年則與之前沒什麼兩樣,依舊是溫和關切的語氣:「最近過得怎麼樣?」
「還、還好。我,那個……沒什麼異常。」
他欲言又止,說話結結巴巴,很快就引起了對面老狐狸的注意:「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連說話吐字都捋不清?」
「我沒事。」
似乎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個問題,遲玉的後背猛然綳直,不明緣由地紅了臉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小聲回答:「今天林妧幫我上藥……」
「上藥怎麼了?」通訊器里傳來男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帶著一點調侃意味,「又不是占你便宜,至於這麼不好意思嗎?」
他說話時用了開玩笑的語氣,在發現遲玉久久沒做出回應后倒吸一口冷氣,爆發出有史以來最震驚的吼聲:「不會吧!你真被佔便宜了?龜兒子喲大瓜皮!我去找她算賬!」
原本單薄的緋紅瞬間爆棚,把少年的整張臉都染成紅色。他手足無措地咬了咬牙,聲音輕顫著解釋:「沒有!」
遲玉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用手掌捂住眼睛和臉頰:「只是……傷口在後背上。」
「哦——」
江照年愣了一下,繼而笑得更歡,幸災樂禍地把聲音拖長:「後背上啊——我們的遲玉小同學害羞了?」
「你別笑話我。」他聲如蚊吶,低著腦袋,「……我是真的很緊張。」
「好了好了,別放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你每天都一刻不停地把林妧掛在嘴邊,我還真是想親眼看看她究竟是什麼模樣。」
遲玉一下子睜大眼睛:「我哪裡有『一刻不停地把她掛在嘴邊』?」
「你還說不是?」
江照年從嘴裡發出嘖嘖嘆氣聲,僅僅是聽見這道聲音,就足以讓人聯想起他皺著眉頭搖腦袋的情景:「從剛見到她起,就賊開心地告訴我,在俱樂部里認識了第一個朋友;你們倆還不熟的那段時間,每天都委屈巴巴地朝我訴苦,還一直問些與任務無關的、類似於『怎樣才能讓女孩子不討厭我』這樣的話題;更離譜的是,每次她的競技比賽結束后,某位林妧小姐的忠實粉絲都會瘋狂讚美她有多麼厲害、身法是多麼凌厲,看他那副狂喜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中了五百萬。」
遲玉獃獃眨眨眼睛:「是這樣嗎?」
男人的語氣像在哄小孩:「嗯,就是這樣。」
在這之後,林妧又目睹了許許多多次遲玉與江照年的對話。除了彙報任務進程、一點點摸清俱樂部里的組織關係外,他也會向後者提起自己近日的生活,為了不讓江照年擔心,從來都報喜不報憂。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遲玉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神情卻從來都積極又溫和,彷彿沒有什麼能將他徹底打倒,手裡無論何時都緊握著希望——
直到在藥物間的最後一段幻象里,少年卻頭一回露出了類似於悲傷的情緒。
江照年看不見他異常的神色,用了歡喜又激動的語氣:「好樣的,遲玉!有了你提供的線索,這回我們一定能把俱樂部幕後的組織給徹底揪出來。上報信息和制定計劃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可以保證,不超過三天,特遣隊一定能把那個鬼地方推翻。還有一個好消息,一旦完成這項任務,收容所就會給予你超高的榮譽——畢竟在九死一生的條件下進行情報搜集,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遲玉沒有立即回應他,詭異的沉默把這段時間填補得滿滿當當。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終於艱難開口:「年哥,今天的獻祭,會由我擔任祭品。」
這句話被稀釋在寂靜的空氣里,有那麼一瞬間,林妧感到了時間停止般的錯覺。
「獻祭?你?」
在極為短暫的怔愣后,通訊器另一頭的江照年抓狂地拔高聲音:「你昨天不是說這次的祭品是那個叫林妧的小姑娘嗎?難道——遲玉,你瘋了!」
這是進行獻祭的那一天。
她心頭一動,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會代替她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林妧並不知情。」
少年神色淡淡地站在角落,陰影盡數落在毫無血色的臉頰,為其蒙上一層晦暗陰翳。
他沒有用「想」或「打算」一類模稜兩可的字眼,而是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出了「會」,篤定得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你給我停下!只要三天,給我們三天時間準備,收容所就能全面攻陷夾縫俱樂部!你已經在那個鬼地方熬了這麼長時間,難道打算把一輩子都葬送掉嗎?」
江照年咆哮出聲,聲音不自覺地開始顫抖:「只要熬過這幾天,你就能被收容所記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功績。遲玉,你絕對不能因為毫無意義的私情白白殞命,否則你的人生、你的未來,一切就全完了!」
「年哥。」
與他的憤怒形成鮮明對比,少年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波瀾不驚的平靜神色,目光中雖有悲戚,更多的還是一往無前的決意:「林妧就拜託你照顧了。」
遲玉答非所問,江照年就像一拳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滿腔怒氣沒地方發泄。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厲聲質問:「你真是……那個女孩到底有什麼特別,哪裡值得你為她付出這麼多?」
「林妧啊。」
念到這個名字時,遲玉終於垂眸低笑出聲,半開半合的長睫之下眸光閃動,流淌出月光般清麗皎潔的色澤。而他的聲調同樣溫柔,彷彿夜深人靜時悄悄談及的夢話:「她是我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
遲玉看不見身邊的林妧,後者卻能把場景里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四個字再簡單不過,不偏不倚正中心口時,卻像是幾塊無比沉重的石頭,壓得她一時間喘不過氣,只能徒勞地用手捂住胸口,試圖壓制砰砰砰跳個不停的心臟。
臉上的溫度驟然暴漲。
這算什麼啊。
明明從來都沒親口對她說過類似的台詞,在收容所里重逢時,還總是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嫌棄模樣,時常刻意避開她。
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太犯規了。
她少有地感到了慌亂不堪,然而幻境並不會留出讓人整理思緒的時間,還沒等林妧平復好狂跳不止的心臟,眼前所見便又是猛然一變——
這次她來到了地下室里,按照時間順序,應該正是遲玉代替她獻祭的時候。
與之前在地下室里見到的場景相差不大,地下室中央的黑色圓球張開裂口伸出觸鬚,將少年毫不猶豫塞進裂口裡。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惡魔一邊興緻高昂地品嘗,一邊心滿意足地發出聲音:「噢噢噢,原來你是卧底啊……收容所會在三天之後攻進來?看來是時候換一個新巢穴了。」
惡魔將人類吞噬時,能獲得後者的所有記憶。
它像看戲般興緻勃勃地品頭論足,談及林妧時,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冷笑:「你居然是為了其他人來特意送死,真是有趣。那個叫做林妧的小姑娘……不如讓她來我肚子里陪你吧?今晚怎麼樣?不過是個不重要的小女孩,只要我開口要她,俱樂部沒有不給的道理。」
被吞噬殆盡的少年自然無法對此做出任何回應,它越說越興奮,球體上渾濁的黑色四處流動:「你一定也會感謝我吧?能讓你們在我肚子里團聚,也算是大發慈……」
惡魔一句話沒說完,忽然愣愣停下來,似乎極為驚詫般倒吸口氣——
圓球中央被破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從中能見到遲玉沾滿血污的臉頰,僅僅是瞥上一眼,就足以讓林妧心驚膽跳。
少年的右臉被腐蝕大半,像是觸碰到了濃烈的硫酸,露出猩紅一片的血肉;尚且完好的左臉彷彿被尖利的牙齒啃咬過,一道道抓痕與齒印格外猙獰。
然後他顫抖著開口,喉嚨像被火焰灼燒過,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啞聲音:「你……不能碰她。」
惡魔發出氣急敗壞的痛呼,試圖合攏裂口,把少年重新吞回肚子,在它狼狽不堪的掙扎中,林妧終於能隱隱見到一些遲玉身體的模樣。
渾身沾滿漆黑色的粘液,四肢傷痕纍纍、血跡斑斑,手掌能看見森冷白骨,混雜著紅黑交錯的色澤;白色上衣被血漬浸滿,小腹更是狼狽一片,在破開的布料間露出被捅破的皮膚。
「我不會……」顫抖不止的聲線如同凋零落下的枯黃葉片,帶著哭腔,卻也滿含視死如歸的狠意,「讓你傷害她。」
他失去了雙手,雙腿淹沒在粘液之中,大半身體被腐蝕得血肉模糊。在這種情況下,普通人一定會疼痛到無法動彈,只能絕望地等待死亡降臨,可遲玉卻用牙齒硬生生咬開惡魔外殼,然後伸出手臂試圖掙脫。
即便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每一次動彈都帶來深入骨髓的折磨,他仍然笨拙又徒勞地掙扎著,只為了拼盡全力地守護另一個人。
林妧茫然站在一旁,喉間像是哽了什麼東西,又酸又痛的感覺一直蔓延到眼眶和心臟。她紅著眼睛想要伸出手觸碰他,指尖碰到的卻只有一片虛無,明明遲玉就站在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卻全然幫不上忙。
原來曾有人為了她心甘情願付出生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傷痕纍纍地負隅頑抗,對抗其他人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怪物。
可她從來都不知道。
地下室里充斥著血腥味,放眼望去儘是刺眼的紅色。遲玉忍受著惡魔一次又一次的啃咬與侵蝕,用殘損的雙手將它撕裂,然後狠狠咬住怪物漆黑的身體。
血液四濺,粘液涌動。惡魔還沒從之前受到的重創中恢復過來,在少年豁出性命般狠戾的撕咬下竟然無法反抗,動作一點點趨於遲緩,最終軟綿綿摔倒在地。
沉重的喘息與怪物撕心裂肺的叫喊一併響起,遲玉雙目無神地站立在猩紅色背景里,突然吐出一大口烏黑的瘀血。
一條條黑色斑痕如長蟲般竄動在他的皮膚之下,之前被損毀的身體奇迹般慢慢癒合。少年瞳孔里染上不似常人的血紅,這樣的眼睛林妧見過,在收容所里關押的那位純種惡魔臉上。
她四肢僵硬,如置冰窖,細碎的記憶碎片相互交融又彼此重疊,逐漸整合成一個無比殘酷的真相:
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少年豁出性命殺死了惡魔。
——卻因為吞噬怪物的殘骸,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惡魔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