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舊事(七)
光影漂浮,血漬四濺。黑色圓球支離破碎,如同裂開的水泡般散落一地,與猩紅污血融合在一起,寂靜的地下室里恍若地獄。
遲玉顯然不明白身體自行癒合的原因,微微瞪大眼睛低下腦袋,透過血絲與淚影勉強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樣。
像是時光倒流那樣,被腐蝕殆盡的手指漸漸恢復原狀,只留下些許不太嚴重的傷痕;身上致命性的創口盡數復原,雖然不能達到百分百痊癒,卻要比之前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上許多。
然而也就是在這同一時間,少年悶哼一聲,猛地弓起身子咬住下唇,因為太過用力,有絲絲血跡從唇角溢出來——
原本癒合大半的身體里彷彿被植入了炸/彈,在這一瞬間陡然爆開。每條血管里都像被灌進滾燙的沸水,把難以忍受的痛苦傳遞到全身何處,與此同時皮膚毫無徵兆地破開一道道裂口,彷彿有某種力量正在噴薄而出,將他的五臟六腑全部撕裂。
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惡魔的力量,必然會出現十分嚴重的排斥反應。那時的遲玉永遠不會想到,他好不容易跨過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正當無比慶幸之時,卻在下一秒墜入了另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林妧終於抑制不住心底翻湧不息的情緒,捂著臉顫抖起來。
在未來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遲玉都是像這樣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瀕死與復生,在無止境的痛苦裡毫無希望地度過每一天啊。
狹小空間里填滿了遲玉細碎的沉吟,傷口一次次出現,又一次次消失癒合,如同沒有盡頭的輪迴。忽然耳邊響起劇烈的開門聲,林妧哽咽著回頭,在逆光的陰影里勉強看清來人模樣。
是江照年,還有特遣隊里的其他人。
「遲玉!」
江照年被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驚得微微愣住,在看見那個血肉模糊卻生機尚存的少年時,不由自主露出喜悅與憂慮兼有的複雜神色,第一個衝到他身邊蹲下。
遲玉恍惚抬頭,努力朝他扯出蒼白的微笑:「年哥……你們不是三天之後才會來?」
「笨蛋!你都說了那樣的話,就算是硬闖,我也要把你帶回去!」
江照年不忍直視他殘損的身體,本來想把遲玉擁入懷中,在瞥見後者滿身傷痕后只得作罷:「怎麼會變成這樣?地下室里的惡魔呢?還有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
「十三號房間。」
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的少年答非所問,用盡全身力氣抬起眼睫。他的眼睛里充斥著陰戾血色與暗潮洶湧的殺機,望向江照年時,終於隱隱浮現起類似於溫柔的神采:「林妧在十三號房間。拜託你,帶她走。」
「好好好!」以雷厲風行著稱的特遣隊隊長破天荒在任務里露出了於心不忍的神色,幾近於慌亂地安慰他,「我馬上帶你去醫院,等你醒來的時候,就能看見她。」
然而遲玉渾身顫抖地抬起手臂,在常人無法想象的疼痛里輕輕扯住男人衣袖,眼角泛起黯淡水光:「告訴她……我已經死了,拜託你。」
「為什麼?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我明白的,我的身體……已經不對勁了。」
他咬著牙,拚命加大指尖的力道,手臂與聲音一同抖個不停:「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所以……也不想讓她卷進來。我不能變成她的負擔啊,年哥。」
像是有塊石頭轟然砸進心底,林妧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少年的目光已經有了輕微渙散,更多的卻還是不容反駁的決意與小心翼翼的哀求:「求求你,不要告訴她真相……等塵埃落定后,我會親口告訴林妧一切。」
原來是這樣。
她從很久以前就納悶,為什麼江照年會對自己照顧有加、在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獲救者里,唯獨對她盡心儘力。
——因為她是遲玉在瀕臨死亡時,許下的最後一個願望。
身負重傷的少年不堪重負,終於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接下來的記憶雜亂無章,許許多多的模糊人影陸續閃過,林妧只聽見幾句零散對白。
「這是個很神奇的現象,在現有記錄里從沒出現過——那名惡魔在很早之前就受了重創,因此無力抵禦他拼盡全力的進攻,被啃咬至死後,殘存的力量通過血肉,一點點滲進遲玉的身體里,導致他成為了某種,嗯,半人半魔的生物。」
說話的是個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怎麼說呢,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崩潰,但魔力與人類身體似乎出現了奇妙的組合反應,能自行修復受到的所有致命創傷。」
「這算什麼啊!」
江照年顯出極為激動的模樣,雙眼溢滿血絲:「這樣說的話,他豈不是……豈不是要一直重複死掉和復活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對方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惋惜:「而且啊,你也看到了。他被關押進來時重傷了好幾個工作人員,要不是特遣隊及時制止,很可能會鬧出人命。惡魔的力量不僅帶給了他永生,同時也把屬於魔物的暴戾注入了這孩子的神經——恐怕到後來,連性格都會變得和以前完全不同吧。」
男人頹敗地低下頭,看向角落裡目光陰沉的少年:「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只能讓他呆在地下六層,進行隔離研究了。不過最好別抱有太大期望,在那些未知的力量面前,我們目前掌握的知識往往一竅不通。」
研究員說完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只剩下江照年與遲玉相顧無言,手足無措地摸了摸臉上遍布的鬍渣。
打破沉默的居然是遲玉本人,與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江照年不同,他居然勾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沒關係的,年哥。我本來在地下室里就應該被惡魔吃掉,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奇迹了。」
「那……」江照年猶豫半晌,遲遲開口,「林妧那邊,要怎麼辦?」
遲玉怔愣一瞬,輕笑著垂下眼眸:「和現在一樣,什麼都不要告訴她就好。」
察覺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懊惱神色,他下意識攥緊衣擺,終於沒有力氣佯裝出微笑的模樣:「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林妧知道,一定會很自責。」
「她難道不應該自責?你為她陷入幾乎必死的境地,還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如果什麼都不讓她知道……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告訴她。」
遲玉直視他的瞳孔,聲音很輕卻很穩:「以林妧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一定會拼了命地想要補償,甚至拋下一切去搜尋能讓我復原的方法。那樣的話,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正常的人生……就全部毀掉了。」
江照年握緊拳頭,沒有說話。
「以前在夾縫俱樂部的時候,林妧曾經告訴過我,她想變成一隻無拘無束的鳥。」
說起這段往事時,少年的瞳孔里隱隱溢出幾分笑意:「現在她終於掙脫囚籠,獲得了自由。而我呢?我只是個被困在牢房裡的廢人,除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什麼都不能給她。與其活著變成她的負擔,倒不如像現在這樣,讓她以為『秦昭』在事故里死去,徹底與過去做個了斷——年哥,我不想變成束縛她的第二個牢籠。」
什麼啊,自顧自地說出這種話。
他怎麼可能會是她的牢籠呢。
壓抑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林妧咬緊下唇,努力不讓嗚咽聲溢出來。
遲玉猜中了一切,卻唯獨想錯了一點。
在林妧心裡,他從來都不會成為枷鎖或負擔——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光。
她是那麼那麼地喜歡他,以至於在暢想逃出俱樂部的未來時,每次都會悄悄在心裡加上屬於他的那道影子。無論是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還是走在街上隨意買上一個棉花糖或冰淇淋,在少女貧瘠的想象里,登場的角色從來都是兩個人。
如果沒有他的話,所謂的「自由」與「未來」也就毫無意義。
在那之後,遲玉的人生便被局限在地下六層狹小的房間里。林妧看著他無數次傷痕纍纍又慢慢復原、一天又一天看著雪白色的牆壁默默發獃,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有江照年不時的探望。
男人向他說起最近的時事新聞、自己新奇有趣的工作經歷,也會滿懷欣慰地告訴遲玉,關於林妧生活的點點滴滴——比如林清妍為她請了專門的家庭教師,補習落下的學堂知識;比如受到惡魔影響,她腦袋聰明得異常,考入了一所赫赫有名的女校;又比如她在學校里很受歡迎,性格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好,朋友也越來越多,就和當初的遲玉一模一樣。
每當這個時候,少年都會下意識睜大眼睛,正襟危坐地凝神屏息。他的眼底充滿嚮往但也無比膽怯,明明只是一些毫不重要的日常,卻一句話也捨不得落下。
林妧心情複雜地站在他身旁,忽然眼前光影流轉,轉眼又是另一個場景。
這會兒正值傍晚,天邊緋紅的落霞如海如潮。
江照年把黑色跑車停靠在路邊,遲玉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目光一直望著遠處某個地方。林妧遙遙望去,見到一個富麗堂皇、雕飾典雅的校門,牌匾上刻著規規矩矩的大字:歧川女高。
居然是她念的高中。
遲玉他……曾經到過這裡嗎?
「真是的,好不容易申請到了外出的機會,我就猜到你要來這裡。」
江照年倚靠在車座上,望向不遠處人來人往的街道,嘴裡一刻也沒停下:「因為擁有惡魔給予的力量,林妧那孩子的腦袋聰明得不可思議,只用很短一段時間,就掌握了我在學校里花好幾年積累的知識。這所學校是寄宿制,學生周五放學回家,星期天下午再統一來學校。按照時間來看,她應該快到校門口了。」
坐在副駕駛上的少年輕輕應了聲「嗯」,側過腦袋看向窗外時,被傍晚刺眼的落霞晃得眯起眼睛,下意識低頭瑟縮一下——
他太久沒有親身見過陽光,已經對它形成了條件反射般的逃避與退讓。
因為身體里長時間的異變,如今的遲玉比之前消瘦許多,突出的顴骨能看見明顯輪廓。曾經溫和清澈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血色陰翳,望向他人時從來都帶著不善的冷意,叫人看一眼便渾身發涼。
他臉色蒼白、毫無神采,像極了枯敗腐朽的野花,緊靠著一點點水源勉強存活。
絡繹不絕的人潮來來往往,遲玉一言不發地放空視線,深沉漆黑的眼珠讓人想起無瀾死水,泛不起一絲漣漪。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吹開水面沉寂已久的水流,一圈圈水紋悄無聲息地蕩漾開。而天邊的烏雲同樣也被微風吹散,露出絲絲縷縷和煦的陽光,像羽毛那樣輕飄飄落在水面——
少年的眼睛陡然發亮,迫切又膽怯地凝視著遠處的某個地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能見到站在一群女孩子中央的林妧。
正如江照年曾告訴他的那樣,林妧性格與從前大相徑庭,不僅收斂了周身濃厚的殺氣,臉上還時常掛著溫順乖巧的笑。
此時她心情很好地勾著嘴角,亮瑩瑩的桃花眼也含著淡淡笑意,這樣漂亮又好脾氣的小姑娘人氣自然不會太低,只需粗略瞥上一眼,就能知道她是這群人里的中心角色。
遲玉居然曾去看過她。
來自於多年後的林妧站在他身旁,心臟砰砰直跳。
當他在地下六層經歷一遍又一遍死亡、連離開收容所都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時候,那時與朋友們談笑的她,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呢?數學作業最後一題的最佳解法、昨晚製作的小甜點應該如何改進、還是假期里去哪個國家旅行?
無論是什麼,都與他的人生相去甚遠。
江照年無聲嘆了口氣,不忍去看少年的眼睛,於是也把目光放在林妧身上:「我說啊,你真的只打算遠遠看她一眼?既然已經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一切都說開,林妧是個通情達理的聰明孩子,她一定能明白。」
這段話稀釋在單薄空氣里,沒有立刻得到任何回應。過了好一會兒,遲玉才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寂靜,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告訴他:「不用。她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如果我突然出現,反而會讓她覺得煩惱吧。」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勉強露出一個安慰性質的笑:「而且你看,我的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啊,能吃能動還活著——我不可憐,你也沒必要刻意同情,年哥。」
「……混賬小子。」
男人「嘖」了一聲,雖然用了類似於責備的語氣,眼底卻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悲傷。遲玉從小到大都懂事得讓人心疼,明明自己才是最難受的那個,此時此刻卻還要強撐著笑臉安慰別人。
真是有夠混賬。
江照年心情複雜地按揉著太陽穴,看女孩子們的身影越來越近。
林妧一向從校門左側的道路上學,他便非常機智地把車遠遠停在右邊。校門與車的距離不算近,加上那位小姑娘並沒有特意觀察車輛的習慣,按照常理來說,絕對不可能發現遠在另一邊的他們——
嗯,按照常理來說。
可是為什麼她忽然抬起腦袋,把視線一動不動地固定在這輛車的車牌上啊啊啊!
江照年渾身僵硬,神情凝固。
她對車沒興趣,可人家視力和直覺好啊。
「大叔!」
瞥見熟悉的車輛后,林妧與朋友們簡短打了招呼,快步跑向車窗前,淡笑著看車窗一點點被搖下,露出江照年皮笑肉不笑的臉。
「你怎麼來了?這位是誰,不介紹一下嗎?」
視線觸碰到被陰影籠罩的遲玉,她笑容更盛:「是從沒見過的新面孔呀。」
周圍空氣變成了緊繃著的弓弦。
「啊。」江照年渾身僵硬地扭動脖子,淡淡瞥他一眼,「這、這是,這是準備送去收容所的傢伙。我在押送他的途中恰巧路過這裡,就想來看看你。」
她聞言瞭然地點點頭,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少年刻意迴避的側臉上:「你好。」
這句話是在對遲玉說,可對方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甚至連多餘的目光也沒有給她,只是沉默低著腦袋,任由額前碎發遮蓋眼睛,看不清陰影之下的神色。
眼看氣氛即將凝固,江照年不露痕迹地接過話茬,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語氣:「他嗎?不重要的小怪物,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妧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他:「怎麼可以用『不重要』來形容別人,真過分啊大叔。」
「可是對於你來說,我的確是不重要的人。」
坐在副駕駛上的少年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像是感冒般沙啞低沉。他語氣冰冷,眼睛里同樣沒有半分笑意,輕輕張開嘴唇時,彷彿是在陳述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面、以後也不會有交集的可能,本來就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沒必要和我攀關係,我也沒興趣認識你。」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
林妧從沒受過如此直白的拒絕,只覺得遭到了成千上萬噸的精神損失,被他哽得一時間說不出話。
江照年也沒想到遲玉會說出這樣的台詞,尷尬且局促地瞥他一眼,然後強撐起笑臉看向林妧:「他……他性格不太好,你多多擔待。」
這哪裡是「性格不太好」,簡直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剛一接觸就直接下了逐客令,讓人完全不想和他進行深入交談。
塵封在心底深處的回憶破殼而出,雖然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但當時的林妧應該是這樣想的。
——那是個純粹的怪人。
「妧妧,快到晚點名的時間啰!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校門口響起的女聲清脆又響亮,上揚尾音里能聽出明顯的親昵味道,一瞬間就把現場尷尬的氛圍全然打破。
「我知道了——!」
林妧側著身子回應一聲,很快又把視線聚集在車裡:「抱歉抱歉,我得儘快回教室,今天沒辦法再聊了。那個,再見啦。」
江照年努力笑著朝她揮手,另一邊的遲玉則無動於衷,像最初那樣低頭垂下眼眸,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他冷漠以待,林妧自然也不可能刻意討好,當即轉身離開,把這個壞脾氣陌生人拋在腦後,與等候已久的朋友們一同走進校門。
她走得毫不猶豫,因而不會察覺車裡始終低著頭的陌生少年在那一瞬間陡然攥緊衣角,原本筆挺的脊背猶如因不堪重負而轟然倒塌的高山,頹敗地壓低下去。
因為被碎發遮掩,遲玉的眼神無法得以窺視,從車窗外遙遙望向他時,只能瞥見一張緊緊抿起的蒼白薄唇,以及輕輕顫抖著的雙肩。
「不至於說那麼過火的話吧?」江照年頗為無奈地撓撓腦袋,滿臉惋惜的神態,「這樣一來,那丫頭對你的好感可是會直接降到冰點以下,恐怕以後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車裡恢復了短暫的寂靜。夏天的風呼呼啦啦吹過耳畔,遲玉自嘲般勾起嘴角,聲線嘶啞得難以分辨:「這樣就好。」
他說著抬起頭來,把視線安靜地移動到小姑娘遠去的背影上,像是自言自語那樣沉聲低喃:「如果留有餘地,我害怕自己會不受控制地接近她——成為『不重要的陌生人』就夠了。」
「唉……你啊。」
江照年喟嘆一聲后沒再說話,無可奈何地看向他。
只有在林妧離開的時候,遲玉才敢毫無顧忌地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少年此時的目光褪去了死寂與陰戾,像是一束光忽然照射進荒廢許久的地下室,把水汽和灰塵映照得朦朧如夢境,雖然虛幻,卻也無比溫柔。
——她真的,真的從沒見過這樣溫柔的眼神,彷彿能把所有污穢都融化掉,純潔得讓人不忍心觸碰。
遲玉在看那個逐漸離去的小姑娘,誤入這場記憶的林妧則一直注視著他漆黑的雙瞳。
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想,遲玉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安靜看她一點點遠去的呢。
明明為她放棄了一切,健全的、做為人類的身體與意識,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太陽之下的權利,夢想,自由,還有無限美好的未來。
明明曾經與她一起經歷過那麼多無法忘卻的時光,無論是傷心的、痛苦的、愉快的還是遺憾的,都是他們共同擁有的點點滴滴,被深深刻在骨髓里。
明明……
明明那麼深切地喜歡著她,如同深海之下隱秘卻洶湧的洋流。
遲玉擁有許許多多說出真相的理由,卻因為一個與自身毫不相關的原因選擇緘默其口——
他的想法單純得不可思議,即使讓自己背負起所有苦痛與孤獨,也不想成為束縛林妧的枷鎖。
他喜歡的小姑娘,就應該毫無顧忌地向著天空展翅翱翔,任何因素都不能將她禁錮其中,包括自認為已經成為累贅的遲玉本身。
一切都無比明了地有了解釋。
所以遲玉會對她刻意疏遠卻又無意識地靠近,所以在醉酒後才會露出那麼溫柔卻悲傷的神情,所以才總是神情淡漠地坐在生活區大廳里,以格格不入的姿態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會到來的人。
然後遠遠地、故作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
「真的不打算跟她說說話?哪怕是以陌生人的身份。」江照年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斟酌了好一陣子,才繼續輕聲道,「畢竟這次以後,你們很可能不會再見了。」
遲玉沒有應答。
眼看遠處女孩子們的身影慢慢變小,最終成為模糊不清的黑色圓點,消失在某個綠茵掩映的拐角,他終於沉聲開口:「走吧。」
「……那我開走了哦。」
江照年細細端詳著他的神色,末了不死心地補充一句:「真的真的走了哦。」
遲玉笑了,極輕微地揚起唇角:「嗯。」
隨著跑車啟動,掀起一陣迅疾的微風。林妧微微眯起被眼淚填滿的眼睛,再回過神來,已經回到了地下六層的收容室里。
她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似是心有所感,把視線聚集在牆角。
遲玉蜷縮在角落的地板上,身體顫抖著縮成一團。眼睛、嘴角與耳朵都不受控制地湧出鮮血,皮膚則像是被沸水燙過一樣,呈現出猙獰可怖的紅痕。他疼得咬破了嘴唇,卻強忍著沒發出聲音。
忽然他猛地抬起頭來,陰戾瞳孔不帶任何感情,與門口的林妧四目相對。
遲玉……能看見她?
「我好難受。」
少年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聽起來像是撒嬌,又像埋怨:「每天、每天都好疼……可是為什麼,你卻能過得那麼開心呢?」
哪怕知道這很可能是欺詐師布下的陷阱,林妧還是不由得心頭一顫,嘴唇剎間褪去血色。
「都是因為你,我的人生全部毀掉了……明明你才是應該被獻祭的那個。」他說著哽咽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好疼,好孤單,好絕望……為什麼只有我變成這種樣子?」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
眼前的人擁有和遲玉相同的長相,因而她完全沒辦法對前者發脾氣,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半跪在他跟前。雖然心裡有無數想對他說的話,可到頭來面對遲玉時,林妧還是只能最為俗套也最為蒼白地對他說一句「對不起」。
「既然我永遠離不開這裡,那你就一直留在房間里陪我,好不好?」
少年淚眼朦朧地凝視著她,順勢伸出右手,把林妧擁入懷中:「留在這裡贖清你所有的虧欠,永遠永遠不要離開——就當是為了我,你一定會願意的,對吧?」
隨著話音落下,一陣刺痛陡然湧入胸口。林妧沉著視線向下看去,正好能見到被對方刺進自己身體的小刀。
「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你也應該做出一些回報。而且啊,與其帶著負罪感一直生活下去,在現在死去其實算是種不錯的解脫——對吧?」
與遲玉一模一樣的聲音響徹耳畔,親昵得猶如蠱惑。他滿懷期待地注視著眼前的小姑娘,沒想到林妧面無表情地聽完,居然瞭然地輕笑出聲:「原來這就是欺詐師的計劃。先是用幻境加強我的負罪感,再製造和遲玉一模一樣的假人,用花言巧語誘騙我尋死……真是惡趣味。」
「遲玉」兀地瞪大眼睛,驚呼出聲:「怎、怎麼可能!你為什麼沒被——」
「為什麼沒被催眠?」
林妧掙脫他的雙手,眸底漸漸浮起淡漠冷意:「我不久前還在納悶,為什麼見到你時會不由自主地靠近、對你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想必是欺詐師為了讓我心甘情願赴死,加入了某些催眠的成分吧?或許比起催眠,人類的意志要更加強大一些哦。」
在對方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她若無其事地拔下匕首,將其靠在少年蒼白的脖頸上:「只要一想起遲玉那笨蛋還在你手上,我就不得不拚命告訴自己,一定不能現在就死掉——更何況他為我做了這麼多,如果輕而易舉就放棄性命,那才是真的對不起他吧?」
她語氣淡淡,目光卻冰冷入骨。與平日里微笑著的老好人形象截然不同,如今的林妧如同歷經廝殺的野獸,每個字都噙著目空一切的傲慢與殺意:「告訴我,遲玉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