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姊妹

施家姊妹

臘月已過半,天氣陰冷濕寒,霧霧蒙蒙得令人不快。

阿萁讓姐姐阿葉捧好手裡的一碗米漿糊,自己拿著一把豬毛刷全神貫注地糊著窗戶紙,舊年的窗紙已經風脆,用指頭稍稍用力一戳一捻就粉碎。

阿葉生得細眉秀眼,性子安靜和氣,她看看手裡黏稠的米糊,再看看自己的妹妹左一遍右一遍地刷著窗欞,很是忐忑地問道:「阿……阿妹,嬢嬢說今年要儉省,你私自糊了新窗紙,仔細嬢嬢回來打罵。」十里八音各不相同,她們這帶慣喚祖母為「niǎngniàng」,口微張,舌輕彈,吳儂軟語,便是抱怨之語都帶著綿軟。

阿萁不若姐姐阿葉秀麗,俊眉杏眼,濃密的雙睫又長又黑,襯著稍稍上飛的眼尾,小小年紀就有一絲伶俐的神氣。她沖著姐姐一笑,抬著下巴道:「我可沒有私自,昨日,我可是問過阿爹的。」

阿葉更擔心了,細聲道:「可是,阿爹就沒有不依的時候。」無奈做不主,她們家當家做主的是她們祖母施老娘。

阿萁滿不在乎地笑道:「嬢嬢就是生氣又不能吃了我,挨上幾句罵不疼不癢,過過耳朵就完了。」

阿葉秀秀氣氣的眉毛整個都絞在了一塊,道:「這話不孝,可不能在外說。」

「知道了。」阿萁做一個鬼臉,「我一向都是聽話的。」

阿葉愁眉苦臉地咬著唇,揭下的碎窗紙落了一地,也不禁有點心疼,道:「舊窗紙也還可應付個半載的。」

阿萁聽了這話,很是不滿,道:「阿姊怎也說起胡話來,這窗紙大小的窟窿眼子,塞了草團才勉強擋得風。今冬又冷,舊被又不暖身,再不換新窗紙,這屋如何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嬢嬢的,頭頂上打算盤,小氣過頭。」

阿葉輕輕橫了妹妹一眼,嘆氣道:「嬢嬢也是為了阿娘和還沒出生的阿弟打算。」

阿萁奇道:「怎知就是阿弟……」

一語未了,阿葉伸手過去就擰了妹妹胳膊一記,痛得阿萁齜牙咧嘴連聲唉喲,忙不迭地舉著一張窗紙避開姐姐,嚷道:「啊喲,我一錯勁,可要碎了新窗紙。」

阿葉連忙擺手,嗔道:「再不許說喪氣話,阿娘和嬢嬢不知盼了多久的阿弟,你嘴一張就是晦氣話,是不是皮癢要找打?」

「我也是隨口一說。」阿萁笑起來,「我又不是阿豆。」

年長几歲的阿葉只感操不完的心,擔憂道:「嬢嬢說今年不裁新衣,阿豆昨晚躲在被窩裡哭得累了才睡。今日一早起來,拿了篾籮說要與村裡一幫小兒捉雀回來吃。」

阿萁噗得笑出聲:「哪還輪得她,不過與嬢嬢嘔氣貪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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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村施二郎家,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施老娘盼孫兒盼得兩眼通紅,不知拜了多少的佛許了多少的願,好不容易兒媳又診出有孕,喜得施老娘隔日一大早就搜羅著乾果、果點去廟裡燒香布施善錢,三跪九磕求觀音大士送來金孫。

施老娘的虔誠得到了回報,當晚就做了一個夢,夢見馬駒撞進兒媳的肚中,醒來后覺得自己的寶貝金孫已經十拿九穩。為孫兒的前程計,施老娘掰著手指開始划拉家裡一畝半分地,家中的穿衣吃食都要省減個大半,眼看著要過年,幾個丫頭的新衣就不必再裁了,大伯家欠的銀錢也要一一收回來,大郎山裡獵來的野物再不好可著心打牙祭,少不得一一都帶到市集換成銅錢……

施老娘這麼一摳索,三姐妹里阿葉年長懂事,柔順應下,沒有半點的二話;阿萁居二,也已懂得柴米油鹽樣樣不易,不過略略有些不服;只小妹阿豆年不過五,還不知人情世事,性子又野,兼之左鄰右舍頻頻打趣,滿腹幽怨委曲。

施老娘不是慈和綿軟的脾性,哪容得小孫女在家中鬧騰,狠狠將她喝斥了一頓,罵得阿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倒不過氣來。施老娘猶不解氣,順勢將全家上下都罵了一通,直把一家人罵得有如一窩鵪鶉,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施老娘大獲全勝,斜著厲眼,拍著桌板,道:「你們一個個的,等老娘蹬腿了再來作怪。」

施大郎雖然生得人高馬大,性子粗豪爽快,卻是個十足十的大孝子,賠著小心哄著施老娘消氣。施家娘子陳氏也是個柔弱可欺的,見自己婆母氣成這樣,抹著淚賠著不是,深感是自己教女無方,差點沒哭出一缸眼淚來。

施老娘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道:「這家中沒了我,還不知如何吃糠咽菜呢,不念我的好,倒把臉皮子往後腦反骨那一掀,做起白眼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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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葉想起自己祖母的強悍,深深地嘆口氣,走神間阿萁已經糊好了窗紙,正拿袖子輕輕壓著,好讓窗紙更貼服一些,末了拍手笑道:「這下可好,再不必拿草團堵風口。」

阿葉臉上卻毫無喜色,想了下祖母回來后定要大發雷霆,不禁打了個哆嗦,細心地將妹妹頭上粘著的一縷灰塵拿掉,囑咐道:「要是嬢嬢跟你生氣,你萬不可頂撞。」

阿萁黑亮的雙眸一閃,她心寬,沒有一點的懼色,笑呵呵應下。

新糊的窗紙微黃透亮,擋去了風霜侵襲,屋裡好似暖和了好多,姐妹二人挨著頭隔窗看院中那株香櫞樹,雖模糊只有依稀輪廓,那抹綠卻是透窗而入,靜謐而又美好。

「阿豆小兒家家貪新圖好,我舊年那件冬衣只穿過兩回,收在箱中還是簇新的,改改給阿豆做新衣。」阿葉搓搓手,屋中明亮,又沒寒風鑽進來,她感覺自己的手軟和了些,拈針引線再不僵板。話畢,又擔心自己只為小妹打算,卻將二妹忽略了過去,當下大感不安,扭過頭,輕聲問道,「二妹,可好?」

阿萁笑起來,道:「阿姊知曉的,我不圖新衣。」她說著跳下小木凳,風風火火地拿來掃發帚,仔細地將碎窗紙掃進簸箕里,又一陣風地出去要將紙埋進灰膛里。

阿葉跺腳,追上攔道:「好好地埋進灰里作甚?還可以引火呢。」

「放在灶前引火,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嬢嬢我換了窗紙?」阿萁理直氣壯道。

阿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拿指輕點妹妹的腦門:「剛才的膽氣哪去了,還知曉怕。」

阿萁笑:「我是不怕挨罵的,不過,少生些事總是好的,嬢嬢嘰咕起來,那是沒完沒了。」

「這如何混賴得過去?嬢嬢一進屋,難道看不見新糊的窗紙?」

阿萁得意道:「嬢嬢現在忙得前後腳跟打架,哪會盯著窗看。」

施老娘這些時日一心撲在兒媳與未來孫兒身上,再加大年將近,忙忙碌錄的,一天到晚不能得閑。

阿葉笨嘴拙舌,雖聽著哪裡不對,又說不出反駁的話,眼睜睜看著妹妹將碎窗紙全都埋進了灰膛里。事已至此,她又擺不出惡面孔訓人,只得讓沾了一身浮灰的妹妹展臂站好,拿撣子撣掉她身上的灰,念叨道:「臉上花貓也似得全是黑灰,將水洗洗手臉,天寒地凍的,水刺骨得冷,我看看灶上水罐里還有沒有溫水。」

「阿姊,我不怕冷。」阿萁快手快腳揭開缸蓋,舀了一勺水,拿手掬水洗了臉。

阿葉憂心忡忡,小妹阿豆還是只泥猴,夏天粘知了,冬日捉鳥雀,與村中小兒打架渾不落下風;二妹阿萁心寬主意大,成日腳下跟踩風火輪一般,絲毫不若別家小娘子文氣。她強拉阿萁回屋,翻出針線笸籮,找出一塊素布用綉綳綳好,讓妹妹雙手拿好,羞澀一笑:「阿姊也扎不出精細的花,只紅梅、合歡、並蒂蓮這幾樣繡得還能見人,你先跟我學學,免得拿針手抖生澀。」

阿萁坐在那,拿著綉綳,身上有如上刑架,愁眉苦臉道:「阿姊,我實學不會女紅。」

阿葉秀眉一蹙,慢睨她一眼:「鐵杵都能做針,你連朵花都扎不成?」

阿萁托著腮,眼珠一轉,笑辨道:「阿姊,你說一個鐵杵磨成細針,要費多少時日?」

「許要個一年半載?」阿葉哪裡知曉,隨口說道。

阿萁笑得兩眼都彎了:「這一年半載的,我去山間撿菌子,田間尋野菜,河裡摸魚曬魚鯗,十根八根的針都換來了。」

阿葉呆了呆,想想果然如此,看妹妹得意地晃著腿,連髻上的髮帶都輕輕晃動,不氣反笑:「你從來都有好些歪理,我是說不過你。只是,你說破了天去,今天都要扎朵花出來。」又悔自己過於強硬,道,「扎不出花,扎片葉子也好。」

阿萁拈著針,聞言又挑刺,道:「阿姊,梅花開花不長葉。」

阿葉沒好氣地瞪她:「張開嘴給阿姊看看,生得多尖舌頭。」

阿萁唉聲嘆氣地將線穿過針眼,笨手笨腳地學著阿葉挽結,無奈半天也沒抿出個像樣的結來,好不容易抿成圓結,連著阿葉都輕舒了一口氣,額跡都滲出些些細汗,道:「不如阿姊先教你鎖邊?」

阿萁點頭,如臨大敵地睜大眼瞪著阿葉,既是鎖邊自也用不上綳架,看阿葉飛針走線沒一會就將素帕一條邊鎖上線,她不由吞一口唾沫。

阿葉目光期期,溫溫柔柔地看著她,柔聲問道:「可看清了?」

阿萁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看是看清,只做不來。」她視死如歸地拿起針,手指用力,將帕子湊到眼前,直把阿葉看得膽顫心驚,兩針下去,就聽阿萁「唉喲」一聲,指尖冒出一顆血珠子。

阿葉嚇了一跳,忙尋來蛛網要貼在她傷口,阿萁將手一背,道:「不過血沫子,蛛網怪髒的,我不要它。」又擰在阿葉身上,求道,「阿姊饒我一回,我實學不了來扎花。啊呀,先前在灶房看引火的稻稈沒剩多少,我去屋后抽幾領稻稈來。」

她說罷跳下床,一陣風地刮出屋,院中那隻白尾黃皮狗跟著汪汪連叫幾聲,不過片刻,人聲狗聲都已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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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伴們,我開新了,希望多多支持。

PS:關於文中奶奶用了「嬢嬢」這個稱呼,是沿用了我自己老家這邊的叫法。然後發現一件很神奇的事,和群里的小夥伴討論時,一南一北兩個地方,居然都是叫奶奶和「嬢嬢」的。然後有些地方「嬢嬢」叫的是阿姨,也有的是叫的「姑姑」。

希望同樣的這麼喊奶奶的小夥伴能會心一笑,用其它叫法的小夥伴則不要覺得彆扭。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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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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