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姓人家
三家村人家幾十戶,一姓施,一姓衛,一姓江,三姓人家互有沾親各有帶故,村旁漠漠水田,阡陌交通,村畔有長河繞村而過直入漓家,水路上通前鎮下通後集,沿河還有道路通達南北,因圖便利,村口修了簡陋的碼頭,能泊漁船小舟,可謂是一方福地。
秋收留下的稻稈被綁成一紮一紮,晒乾后再疊起屋高的草垛,用時抽出幾領在灶房盤成稻稈盤燒火。草垛夯得緊實,常有老鼠藏在裡面做窩,偶也有野雞與不著家的家雞將蛋下在草垛里。
阿萁繞著稻草垛一圈又一圈,盼著能掏出幾個雞蛋,可惜,哪有日日白得的好處。她人小,力卻不弱,連抽了幾領稻草,沾了一身一頭的草屑,腳邊黃毛狗繞著轉圈,叫得更歡了。
「去去,不要攔著腳,當心踹你個肚翻。」阿萁拍拍身上草屑,輕輕踢開黃狗。
黃狗只當小主人與自己玩耍,倒繞得更歡快,立起身扒在阿萁腿上,拿腦袋挨挨蹭蹭好不親熱。阿萁被逗得哈哈大笑,一邊嫌棄一邊拿手摸了摸狗頭,正玩鬧間,黃毛狗忽地掉轉身,喉中發出威喝聲,沖著院牆轉出的一人汪汪吼叫。
阿萁抬眼,卻是自家大嬢嬢許氏。
施大施二同胞兄弟,施大娶妻許氏,施二娶妻李氏,施大本份,施二能幹。施大守著田產,靠天靠地靠水,活得也如稻田裡的莊稼,種在地里一般,半輩子沒見挪過坑;施二卻活絡油滑,做過貨郎,販過北貨,奈何命短,掙得的那些家業看病治喪又生生得拋費殆盡;施大連生三子,三子又各自娶婦成家,為施大接二連三添了八個孫兒,真是子孫興旺,多子多福;反觀施二,遺留一子,還只得三個孫女,兒媳肚中這個還是兩知,眼看香火不繼,後世凋零。
村人提及施大都是羨慕有加,好福氣啊好福氣,再過幾年就是四世同堂;提及已逝的施二均是搖頭嘆息,可惜啊可惜,命短福薄啊。
村人紛紛稱羨,施大一家卻是滿嘴苦澀,子孫綿綿確實喜事一樁,只是日日天一擦亮,連老帶少十幾張嘴嗷嗷待哺,家中米缸仿似漏洞,一年到頭也難嘗幾次葷腥,小兒只知腹中少油舌唇發淡,眼盼眼盼著過四時八節,好吃些難得的吃食,幾個大人一提過節個個愁眉不展,治席祭祖哪樣不要錢,香燭紙錢件件費鈔。
兩相對比,施二一家寬裕太多。施二雖去得早,吃藥喪葬幾費盡了家業,到底還留了一些底子。施老娘精悍潑辣精打細算,施大郎看著憨直,卻有渾身的力氣,種田打獵都不在話下,施大一家擠擠挨挨一屋的人,施二家攏共也不過六口,還養著一隻肚圓腿矮的肥狗。
阿萁見了許氏,笑起來喚道:「問大嬢嬢好,前幾日大翁翁說膝蓋疼,可有好些?」
許氏擠出一個牙疼似得笑,道:「再沒比你這小人兒懂事的,小娘子就是比小兒郎貼心,我家那幾個小兒成日不著家,幾時問過他們翁翁的死活。」
阿萁笑道:「許是大嬢嬢事忙,不曾聽見阿兄阿弟們過問。」
這話順耳,許氏臉上笑開了花,又將阿萁誇了又誇,隨口道:「早五更就聽你家響動,可是你嬢嬢趕船去了集市?」
阿萁見問,便點頭道:「嬢嬢將家裡曬得乾菜、魚鯗筐去集市賣錢過年。」
許氏樂得直笑,道:「那是你嬢嬢說笑,你家哪至於這般,定是去買辦年貨。」
阿萁見她臉上的笑又變得勉強,眼裡也添了些愁苦,道:「嬢嬢說家裡要添丁,多一人嚼用,再不打算得細些,連稀米湯都吃不起。舊年哪裡賣過魚鯗,都是蒸了下飯。」
許氏笑:「你嬢嬢慣會過活的。」又關心問道,「你阿娘怎好些天不見人?」
阿萁道:「這幾日陰冷,家裡沒攏火盆,阿娘去里正家與里正伯娘一道烤火做針線了。」
「難得你阿娘與里正娘子投緣,他家富裕,冬日不缺炭火,屋裡暖春似得穿不住厚衣。」許氏感嘆。
阿萁也跟著心生感嘆,別家炭火烤得人燥,她家糊個新窗紙都要偷偷摸摸。
許氏年老話多,又問:「你阿爹進山了?」
阿萁大人似得道:「冬日沒有進項,阿爹隔三岔五就要進山獵些野物添補家用。」
許氏收了些笑,搖頭嘆惜:「可惜你堂伯叔連你那些阿兄沒一個張得弓的,不然也多些進益。」
阿萁到底年紀小了些,聽了這話不知如何應話。她爹打得一手好獵,先前許氏也帶著堂叔伯求到家中,別說她爹性子爽快,就連苛刻的施老娘都沒有二話,農家艱難啊。無奈,她爹教得用心,她的那些堂叔伯愣是沒有一個學會的。
她爹心裡沒成算,說話直愣,眼見自己這些個堂兄弟垂頭喪氣,也不知說提氣話,反道:「半載一年,能練得手熟。」
堂叔伯頓時心涼了半截,腿也軟了,手也沒了勁,一日比一日敷衍,過後不了了之。
許氏猶不死心,又帶著長孫上門。
她的這個堂兄心大眼窩淺,箭沒練好就急著要跟著進山。她爹本已應下,施老娘卻撒潑不幹,虎著臉攔了話頭,罵兒子道:「他連著夾生半熟都不算,有個萬一,可是你擔?你家中還有老娘妻女呢。」
她爹囁嚅小聲道:「阿娘,不至於此。」
施老娘怒道:「淹死的鬼十個九個都是會水的,你生得豹膽,大包大攬,這事不許應下。你堂堂男子,落不下臉面,阿娘老皮老臉幫你將話回了去。」施老娘說一不二,回過身就將此事拒了,兩家為此還生過一陣子氣。
眼下許氏說起舊事倒也不是怨懟,自家兒孫不爭氣,怪不得他人,再說縱有怨氣,與一個稚童論得什麼長短。
可憐阿萁笑得腮幫子都疼聽著許氏絮叨,還要攔著汪汪直叫的黃毛狗,偏自家的狗如同見到生敵死仇,翻著唇,齜著牙,壓著腿,恨不能撲上去一場撕咬。
許氏略有心虛,施二家養得肥狗,家中孫兒饞肉,私下討論要偷偷將狗殺了吃肉。她知曉后,嚇出一身的汗來。妯娌施老娘無理都要強佔三分地,殺了她家的狗,那還了得,屋都要給耙了去。
偏這狗精怪,竟也分得好賴,每見施大一家就要狂吠不止,每遇施大小幺孫,瞅四下無人必要追咬,將人嚇得嚎哭奔走。
許氏知后自是心疼,上門與施老娘理論,反被施老娘反問到臉上:「我家狗常日都是避人走的,緣何只對著你家小幺逞凶,大嫂可有問你家小幺,往常可拿泥土疙瘩扔嚇過它。」
許氏啞口無言,理短氣虛,她又不是咄咄逼人、口尖舌利之人,反紅著臉回去將小幺孫教訓了一頓。
黃毛狗凶相畢露,個雖不大,森森尖牙交錯,許氏看得心裡發怵,不敢近身上前,酸笑道:「雖費米糧,倒是護家好狗。」
阿萁死死攔著狗,臉上帶著一抹潮紅,道:「大嬢嬢,我先將狗關院中再來拿稻稈。」她說罷,連拖帶拉抱起黃狗,踉蹌蹣跚地往家趕。
黃狗在她懷裡嗚嗚直叫,瞥見許氏,又是連聲怒吠。阿萁忙低喝:「再亂叫,生餓你一宿。」
她小貓叼大鼠似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黃狗抱回了院中,大冬天愣是累得鼻尖冒汗,阿葉聽到動靜,出來一看,奇道:「你不是去屋后抽稻稈,怎與狗玩鬧在一塊?」
阿萁兩頰緋紅,擦了擦汗,道:「在屋后遇見大嬢嬢,大黃凶得要咬人。」
阿葉心腸柔軟,家中養的雞、鵝、狗無一不是心頭好。施大施二兩家毗鄰,共用一垛院牆,農家土牆低矮,小兒頑劣,常攀上牆頭拿碎石泥塊砸狗,聽得人聲,又嘩啦散去。阿葉每見都心疼不已,只不好為這些微末小事爭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黃隨我進屋。」阿葉招招手,又誇阿萁,道,「畜牲沒輕重,萬一嚇到大嬢嬢,說不得惹出一場官司,先牽回來是正理。」
黃毛狗顛顛地跑去阿葉腳下撒歡,阿萁勻過氣,道:「我稻稈都還扔那呢,這就搬了家來。」
阿葉笑道:「搬好了歇一會。」
阿萁點頭,想了想又與阿葉道:「大嬢嬢還問嬢嬢是不是去了集市,問阿爹是不是去打獵,又問阿娘怎不在家中。」她掩著唇湊到阿葉身邊,壓低聲,「倒似不錯眼只管盯著咱們家看。」
阿葉不以為然,道:「兩家挨近,知曉又不奇怪。」
阿萁笑起來,問道:「那阿姊可知現下大堂伯是在家中呢,還是在田間?」
阿葉哪裡會知道,皺了皺鼻,嬌斥道:「是是是,只你最有理。」
阿萁吃吃一笑,道:「我聽大嬢嬢話影,似是要說什麼,又嫌我年小,不願多說。」
阿葉一直知曉自己的妹妹從小聰靈,當下道:「家中事自有嬢嬢和阿爹阿娘做主,不與我們相干。」
阿萁扮個鬼臉,道:「阿姊說錯話了。」
阿葉將自己的話放回肚中細思,仍是不解哪裡出錯,問道:「阿姊說錯了哪句話。」
阿萁踮起腳,貼著阿葉耳朵,嘻笑道:「咱家呀只有嬢嬢一人做主,阿姊你說你是不是說錯了?」
阿葉見她刁鑽得有趣,只輕擰了一下她臉頰,笑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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