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為賊

老而為賊

冬日天黑早,不到申末就已看不分明,農家為省燈油錢,早早便開始燒火做飯。阿豆在外野了一天,雀兒沒捉得一隻,混了一身的泥回來。

阿萁要牽她去洗手,取笑道:「哪來的泥雀,好大一隻,能腌幾缸的雀鮓。」

阿豆將手一抽,一頭鑽進灶前,道:「姊姊,我幫著燒火,反正要臟手,末了再一道洗。」

阿萁大驚,上下看她:「這哪來的懶丫頭?怎生得與我阿妹幾分相像。」

阿豆抽一小把稻稈麻利扭成草團,噘著嘴道:「嬢嬢說了要儉省,我少用點水好合她心意。」

阿萁和阿葉相視一笑,道:「好大的氣性。」

阿葉淘好米,強拉著阿豆洗了泥手,又拿手通了通她亂糟糟的頭髮,阿豆還在垂髫,散落著短短的黑髮,打眼望去與一般頑童無異。

「嬢嬢也是為家中生計,你倒生起氣來。」阿葉開口道。

阿豆大為不平,回嘴道:「明明是嫌棄我們是小娘子,衛老翁翁與我道我們都是些碎瓦片。」阿豆嘴裡的衛老翁是個不得志的酸秀才,常在村中老樟樹下吃酒,吃得半醉就搖頭晃腦念些酸詩,偶也從懷裡摸出吃食引逗村中稚童。

阿葉掩唇笑:「衛老翁翁耳沉眼花,說話都有幾分顛倒糊塗,是拿你逗趣。」

阿豆眨了眨眼,還是沒有想通,道:「明明是阿姊哄我,阿娘和嬢嬢就是偏疼沒生出來的阿弟。」又一末正經道,「以後我定不與阿弟玩。」

阿葉笑著搖了搖頭,不理小妹的童言童語。

倒是阿萁聽到提及衛老翁眸光閃爍,忽道:「阿姊,我去里正家裡喊阿娘家來,再去碼頭等嬢嬢的船,許能搭把手。」

阿葉點頭,越發覺得二妹貼心。

阿萁出了廚房,飛快地跑回自己屋中,掀起被褥,將壓藏在下面一個油紙包拿出來揣在了懷裡,順手又取下一盞燈籠,匆匆地飛奔出院,見黃毛狗搖著尾巴要跟來,笑著將院門帶上,道:「大黃在家中等阿爹,不許跟著我。」

她腳步匆匆,輕快得如同山間野鹿,手中的紙燈籠左右亂晃,暮色未合,村中已是炊煙四起,嬉鬧的頑童也已歸家,眼前的老樹老井透著冬日的幾分冷清,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坐在井台上,陶醉地吃著酒,頗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洒脫。

「衛老翁翁。」阿萁放下手裡的紙燈籠,從懷裡取出油紙包,輕輕打開,露出包著的兩片兔肉脯,雙手奉給老者,求道,「這是孝敬給翁翁就酒的,翁翁再教我認字。」

衛老秀才瞅了眼兔肉脯,搖手道:「發白齒搖,吃不得干肉。」

阿萁忙道:「翁翁細細嚼,不費牙。」

衛老秀才眯著眼,搖搖酒壺,伸出乾瘦的手撕下一小片肉脯放進嘴裡慢吞吞用牙磨著,又搖搖一根手指,含糊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一小娘子無需認字。」

阿萁笑,幫著捶肩,道:「老翁翁都收了我的束脩呢,應當為師。」

衛老秀才連連搖頭:「算不得,算不得。」

阿萁哪肯罷休,又道:「翁翁都已教過我字,常言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好比進了茅廁……」

「啊呀!粗鄙之語,粗鄙之語。」翁老秀才大驚失色,似見洪水猛獸。

阿萁捂住自己的嘴,彎彎的眉眼,輕聲道:「村婦老嫗都是這般講話,翁翁不教,我自是學得她們口舌。」

翁老秀才唉聲嘆氣道:「老夫清耳聽不得濁語。也罷,再教你幾字。」他很不情願地用臟硬的指甲在泥地寫兩行字,教她念「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又忍不住考教,「可還記得上一句為何?」

阿萁脫口而出:「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衛老秀才見沒難住她,大為生氣,又問:「可還記得如何寫?」

阿萁撿了一根枯枝,將背過的十六字默寫出來。衛老秀才更加懊惱,抖著鬍子伏身過來細看,指著「賓」字大樂:「錯了,錯了,客到門中,其下為貝,此貝少一橫,大謬矣。哈哈哈,你一小娘子,總歸差了些。」

衛老秀才捉住了阿萁的錯處,手舞足蹈好不歡樂。

阿萁無奈,一時也不懂自己寫了錯字,衛老秀才緣何這般高興,看他笑得如三歲稚童,不由也掩嘴跟著笑,笑后重新拿起枯枝,邊默記「鳳在竹林……」,邊在地上學寫一遍。

衛老秀才笑得暢快,眯眼看阿萁笨拙寫字,又生好師之心,技癢難耐,忍不住出聲指點:「鳳字難寫,阿翁教你。」

阿萁福了一禮:「謝阿翁指點。」

衛老秀才本要誇讚「孺子可教」,總念一想她一個小娘子,哪當自己讚許,哼一聲,又念叨:「女當學針黹女紅,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將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隻耳進一隻耳出,將十六字記牢,拿著枯枝抹了又寫,寫了又抹。

衛老秀才看她寫得認真,不知怎得怒火大熾,拿腳抹了自己寫的字,揣著肉脯酒壺起身道:「小娘子誤入歧途,非為人事。」哼了一聲,教訓道,「快點歸家去。」

阿萁字還沒得寫得熟,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抬起濕漉漉的雙眸怔怔地看著衛老秀才。衛老秀才可沒憐幼之意,更不理阿萁的傷心,反虎著臉拿手驅趕,道:「快歸家去,去去,去。」邊趕邊一搖一擺地走了。

阿萁素知衛老秀才反覆無常,難過也不過轉瞬,看他走得遠了,輕抿下唇回緩過來,見地上字跡依稀,吹吹上面的泥粉,倒也還能辨別,又學寫幾遍,這才依依不捨地棄了木棍,抹去字跡,拍拍身上的臟污往裡正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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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正與里正娘子話別,她已有三四個月的身孕,尚未顯懷,抱著針線笸籮微紅著臉道:「竟又在你家盤桓了一日。」

里正娘子為人爽利,笑道:「明日再來一道說話,我這個粗婆子就指著你來教我家柳娘扎花。」

陳氏更加不安,弱聲道:「費你家好些炭火。」

里正娘子道:「這話討嫌,你不來我也要攏火盆,只管安心來。」又叮囑道,「你有身孕,道上小心。」

陳氏輕笑,道:「幾步近路,我也不是第一遭做娘……」話未盡,只是臉上添了些愁緒。

里正娘子知曉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安心。」

陳氏遲疑,低聲與里正娘子道:「我想著趁著年終送年禮,讓我阿娘尋方葯來。」

里正娘子有些見識,皺眉道:「葯不好亂吃,大半是弄鬼騙人銀錢的。」

陳氏摸著肚子嘆了口氣,眼角一點淚意,施老娘得空就念佛拜祖宗,保佑兒媳這一胎得男,陳氏生怕再得一個小娘子,斷了施二家的香火。

里正娘子一聲嘆息道:「你婆母雖利害,倒也不是搓磨人的,將心放寬些。」

陳氏沾掉那點淚,笑道:「又住腳說了好些話,誤了嫂子燒飯。」

里正娘子啊呀一聲,也笑:「可不能再多說,家中都是些飯簍子。」恰好阿萁來喊陳氏家去,里正娘子眼尖,遠遠看到,贊到,「你家養的好女兒,個個懂事勤快。」

阿萁過來,先喊了里正娘子一聲:「江伯娘。」

里正娘子喜愛她伶俐,硬塞了一個桔子給她,又笑道:「半天下午的,雖不見日頭,還不見天黑呢,怎就提了燈籠?」

阿萁堅拒不掉桔子,謝過後小心放進懷裡,脆生生答道:「阿姊在家燒飯,讓我先喊阿娘家去,再去碼頭接嬢嬢的船。我不知船幾時到,萬一到天黑,先拿了燈籠在手上。」

里正娘子誇道:「為難你這般小的小人就這麼周全。」

天寒地凍,越暗越冷,陳氏心疼女兒,只是關及婆母施老娘,不敢多話,反催阿萁道:「那你快去碼頭,離水遠些,晚冷,可穿夠了衣服?」

「我穿著厚衣呢。」阿萁拉拉自己的袖口,也叮囑陳氏:「阿娘回去也小心些。」

小兒腳頭輕巧不知疲倦,阿萁別了自己的娘親與里正娘子,加快腳步去村口碼頭。河水漾漾,兩岸滿是枯草,也有零星的綠夾雜其中,黃綠斑駁,偶有游魚游到岸邊,聽到響動,驚潛水底。村中碼頭不過幾根木樁幾塊木板搭湊,旁有留客柳樹,冬時垂枝千條,春來綠如翠煙。

阿萁沿著木板幾步順河張望,水面似有寒煙生起,卻是平靜無瀾,蜿蜿蜒蜒繞村而去。她失望地回到岸邊,踮腳伸臂拉下一根柳枝,折了一截下來,蹲在樹下又開始默寫「鳳在竹林,白駒食場……」

她寫得入了神,擦掉再寫,寫了再擦,末了又從「天地玄黃」默寫到「賴及萬方。」不覺間天色已暗,阿萁這才站起身,跺了跺木麻的雙腳,聽得有船過水,忙扭臉去看,卻不是載客的客船,卻是一葉小小扁舟。

舟上一人披蓑衣戴著斗笠腰懸魚簍,又將魚網往肩上一掛,跳上踏板,把小舟系在了柳樹上。

那人系好小舟,低頭間見泥地上字跡,頓了一頓。

阿萁慌亂拿腳將字跡飛快地抹去,又一揚頭,戒備地盯著來人。

那人見她做出兇悍的模樣,輕笑一聲,道:「你是施家的小娘子?天黑了怎還不歸家?」卻是一把少年清音。

阿萁大驚,因他身量高大,天暗又戴了斗笠,不曾看清面目,只當是村中哪個青壯,聽得對方出聲,才知自己差了錯,彎腰偏頭去看,笑道:「原是江阿伯家的江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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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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